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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会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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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盟之地在容国沣锦城,扶稷带领谣昭连夜赶路,他们到时,陈国只派了霍安长史将军等人到场,言陈王正在途中,不日便会抵达。
谣昭以纱覆面,跟在扶稷身后。
不多时,容王满脸含怒意地走进来,这怒气分明是冲着谣昭。
想必人人心中都清楚,想出这般歹毒计策的,定然是梁王扶稷身后这个臭名昭著的九嶷山圣女。
扶稷与容王寒暄片刻,容王并未为难扶稷,轼垣此前告诉过谣昭,是扶稷放下身为王的尊严,给容王写了一封低声下气的致歉信,并以梁国清远城三年赋税相赠,以求告慰死去将士的家人,平息容王怒火。
这种事竟然是扶稷做得出来的,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这个男人,怎么可能既如禽兽又如圣人?
“梁王既有诚意,不妨叫这位圣女揭开面纱,好让我国王上仔细看看,这位天下第一美人是如何算计我国将军的!”谣昭正沉浸在揣测之中,容国散大夫魏常却突然挑衅地望向她。
一旁的陈国使者冷哼一声,“此等妖女,不能杀之,真是天下之祸!”
看来容王并没有打算如此轻松地放过她。
扶稷闻言笑了笑,“请诸位放尊重些,不管天下人如何看待圣女,如今她是我梁国上宾,在孤王面前,没人能羞辱她!”
他话里含了威胁,端起酒杯来,言道:“容王如何以为?”
容王还未开口,那散大夫呵呵笑了起来,“这妖女祸乱各国的桩桩件件,哪一件还冤枉了她不成?”
“容国王上,此女与我国仇深似海,若今日要外臣在此低声下气,外臣等断然不肯!”说话的是此次领陈国士兵的将军霍野,“你这妖女,好不要脸!昔年委身我先主身下,淫|浪放肆,不会是个狐媚|骚|货转世吧!”
“将军慎言!”扶稷站起身来,“不知贵国王上听你此番言论,会作何感想?”
“本将军最后悔没能杀了这妖女!”
谣昭戴着面纱,就是因为此人在场,她知重梧派霍野领新兵来洑水克敌,为的就是斩断当初他与羽州军士的联系。
霍野逼宫宋熙那日的咄咄逼人依旧历历在目,他既知当初重梧欺骗他,竟然千辛万苦救她这种人,故而怨恨非常。
或者说,霍野这不堪入耳的话,才是陈国人对谣昭的真实态度。
谣昭暂且还不想和霍野冲突,更何况,在她看来,他说的也是事实。
霍野哈哈笑了起来,“一个破烂贱人,梁国也要当个宝贝似的供上······”
他这话还没说完,却听到一个低沉恼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不许对我姐姐无礼!”
众人抬头一看,看到个满身包扎的男子左手持剑走进来,男子受了极重的烧伤,半只眼隐在白布之中,裸露的皮肤隐约可见殷红的褶皱,他直接将剑对准了霍野。
容王眉头紧皱,随即站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向我姐姐道歉,否则,你活着回不去陈国!”少年虽然语气沉重,所有人都听得出,他重伤如此,体力不支,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霍野全然不曾放在眼里,抓起酒樽,用尽全力打在剑身上,剑身晃动两下,下一秒,剑刃已然架在霍野脖子上。
“我再说最后一次,向我姐姐道歉!否则,我今日就要你死!”
这话令满座惊诧,扶稷讶异地抬起头来望向谣昭,谣昭手中的酒壶缓缓滑落在地,血色的罗裙沾染上点点酒渍。
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虽全身是伤,依旧隐约能看出未受伤前的意气风发的模样,眼神中流露出的坚定,还和小时候一样带有几分固执和任性。
容国国主叹了口气,走到那少年跟前,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话里满是哀凄,“你何必与一个莽夫置气?你要见她,我便请了她来,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可我要你好生养病,你却全然不曾放在心上。”
“我要他道歉!”少年那只右眼通红,“否则,我必然取他性命!”
“大敌当前,怎可斩杀盟国将军?即便霍野将军口出恶言,自有陈国国主处置。”扶稷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原来这位少年将军与谣昭是旧相识,莫非,也是九嶷山千葉族人?”
“是!”代他回答的是容主,那人瞪着谣昭,咬牙切齿地说,“可惜,拜圣女所赐,栗焕将军身负重伤,几乎战死!”
“小九······”谣昭望着那少年,缓缓走过去,“怎么可能······”
那少年终究松了手,扔下剑,那只眼睛里浮现出热切,“上天垂怜,让小九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姐姐,是小九不好,让姐姐一个人,从此不会了,小九长大了,能够保护姐姐了。”
谣昭哽咽住,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她缓缓抬起手来,扯下自己的面纱,想要摸摸少年的脸,手却一直都在颤抖,心也砰砰跳个不停,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来。
少年一阵眩晕,几乎站不稳,容王慌忙扶住他,“来人,快请医官来,把将军送回碧水长汀!”
“小九······”
“姐姐,我没事。”栗焕向她投去平静的笑意,“姐姐不用担心,我答应了王上会好生养病,姐姐不妨在沣锦城住下来,只是……不要再抛下小九了。”
这场会盟三国将领均不欢而散,容王把栗焕送往泉山行宫,在行宫的松林小筑召见谣昭。
容王打量着她,“若是早知道你如此算计,上次奉祁在句苍抓住你,就该将你交给天子!”
“那时候小九······栗焕······是因为栗焕,王上才没有将我交给天子吧。”谣昭心绪大乱,“原来王上口中的故人,竟然是他······我早该想到的······”
“你可后悔了?”容王冷冷看着她,还不等谣昭回答,“罢了,你后悔与否有什么用?孤还要告诉你,正因为这是你提出的计划,栗焕才会主动请战,没想到他时常挂在嘴边,心心念念的姐姐,竟然是要他死的人!”
“是我对不住他。”谣昭攥紧了手。
“真是好生轻巧的话!你最好祈祷栗焕能活着,祈祷能胜过皇族!”容王抓起案桌上的匕首,“否则,我必定取你性命!”
世上这么多人要杀她,也不多容王这一个,谣昭并不在乎这样的威胁,见了小九之后,她始终悬着心,以往发生了那么多同族相残之事,无论是弄玉与亭迷,还是她与小七,她以为杀了琦心蕙就能保护小九不受千葉族的诅咒,没想到自己才是给他带去不幸的那个人。
还真是报应。
可这报应为什么不在她自己身上。
“我能不能去看看他······”她从未如此卑微地祈求别人,“我们已经很久不曾见面了······”
容王摆了摆手,吩咐仆从引谣昭前去。
“姐姐······”栗焕见谣昭来了,原本痛苦的神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谣昭知道他在忍耐,少年时跟随亭迷学医,她知道烧伤对人的痛苦何等绵绵无期,更觉心如刀割,全部话梗在喉咙里。
“姐姐莫要忧心,既然找出了破绽,总有一日,我们会踏平长安城。”栗焕抓住谣昭的手,“姐姐,待事情终了,我们一同回九嶷山如何?自从容国灭黎,千代知道那是咱们的家,已然遣人重整旧物,前些时日千代告诉我,天涯水阁已经差不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千代是谁?”谣昭勉强扯出微笑。
“就是容王。”栗焕故意朝她神秘地笑笑,附耳对她说:“姐姐,千代是女孩儿哦。”
谣昭并没有任何反应,其实全然未曾将栗焕的话放在心上,只因为愧疚感充盈了她全部内心,栗焕笑了笑,“姐姐,待我的伤好了,你在天涯水阁为我们主持婚礼,如何?”
“好,你要好生养伤。”谣昭鼻子一酸,“小九,你可知道药祭司,就是小七的爹,他还活着,我会立刻给他写信,请他给你治伤。”
栗焕点点头,又问,“青穗姐姐可还好?”
“她死了······”谣昭抬起头来,“是我杀了她,还有奶奶,我杀了奶奶······”
“甚至······我明知是必然有人引诱皇族精兵,虽然没想到是你,可我从未想过告知······”她缓缓说,“小九,只要能报仇,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栗焕从那些纷纷扬扬的传闻中已然知晓谣昭一路坎坷,他想不到谣昭竟为了摆脱皇族,不惜亲手杀掉青穗和奶奶,甚至眼神里再无良善可言。
半晌,他缓缓说,“是姐姐已经牺牲够多了,待君氏皇族覆亡,我们一定可以堂堂正正活在世上。”
“对不起······”谣昭再也忍不住,“你好生歇息,我······”
她再也说不出口任何话,匆忙地走出寝宫。
容王千代就站在寝宫外,见她如此崩溃的模样,轻蔑地瞪了她一眼。
她几乎是仓皇而逃。
就连扶稷见了她,也讶异她缘何失态到如此程度,不免嘲讽了她几句,“看来这缺德事儿还是少做为妙。”
谣昭冷冷望着他,“大王不缺德,当初就该让梁国上将军昌邑做这飞蛾扑火的诱饵。若真有报应,死在大王身下的无辜之人,早就报应多回了!”
扶稷脸色一变。
自此三日,谣昭都闭门不出,战事依旧不容乐观,三国已然到了困兽犹斗的地步。直至重梧破门而入,看见她仿佛瓷娃娃一般躺在地板上,手腕上的血凝固复流。
“昭儿!”重梧慌忙将她抱起来,重梧与扶稷对视一眼,吩咐随行而来的妙凝,“快请医官来!”
言罢,又毫不客气地对扶稷说:“你先出去!”
医官看过,言谣昭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失血加之久不饮食,重梧这才松了口气,谣昭伸出手来抚摸上他的脸颊,冲他笑了笑。
“为何要做出自毁这种事来?”重梧低声质问。
她笑了笑,举起受伤的手来,“我是想试试疼与不疼而已,若我真要自戕,绝不是割腕这么无聊,这样划上几刀,心里会安稳些。”
“你还说!”重梧气恼,怒意充盈,“这不是孤认识的昭儿,你可知孤看到你的伤,比割在自己的身上还要疼千分、万分。”
“我不知道你会看见。”她扯出笑脸,“可见你我还真是缘分匪浅。”
重梧听了她这话,更觉气不打一处来,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谣昭看着他的背,默默抓住他的指尖,目光坚定,“即便是小九,若让我再选一次,我仍然会这样选择。”
重梧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郑重地望着她,“昭儿,你为何就不肯承认,很多事你是受害者呢?”
“受害者?”谣昭嗤笑一声,“难道不是我被君宫涅迷惑,心甘情愿做下那些错事?难道不是我为了满足一己之欲,才会令小九受伤吗?我很没用,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只要能复仇,我可以牺牲一切。”
“昭儿为什么不能承认,是君宫涅诱骗了你,是父王侵犯了你,是皇族引来的影族怪物伤害了栗焕?不是栗焕,也会是别人,没有你的计策,与皇族对抗,每日都要死成百上千人!”
谣昭觉得重梧真是太爱慕她了,才会说出这样为她开脱的话,她才不是被逼无奈,甚至几乎每件事,她都有的选。
心狠如她,有时候都会被自己的冷血无情而感到害怕。
她可以为了保护栗焕费尽苦心杀死琦心蕙,她要达到目的时,也可以轻易舍弃小九的性命。甚至她见他遍体鳞伤,还会冒出为何他没有死在战场上的念头,这样或许可以抵过烧伤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痛苦。
重梧见她不言语,低叹一声,“昭儿不肯承认自己是受害者,岂非是恐惧承认自己是弱者,是需要人爱护的?孤知晓这世道弱肉强食,人们崇敬强者,可是昭儿,你也觉得这不对不是吗?”
“重梧······”
这一声轻唤,重梧不知晓谣昭究竟听进去多少,又要逞强多久,“你若真想复仇,就趁早找出影族的真相,如此自怨自艾、自毁自伤,才是真正的懦弱!”
重梧对她说过的这一番话,梁王后后来对她也说过类似的,彼时她的心境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仍然在承认自己孱弱与逞强之间来回摇摆。
后来她才恍然明白,就算她经历这么多事,对强者的渴望和渴望成为强者这两件事几乎刻印入骨髓,就连妙凝也笑,为何姑娘期盼着建立弱者也能生存的国度,却摆脱不了比别人强大的欲望呢。
重梧不愿再继续责备她,更为她不知自己在忏悔而无奈。他从袖中取出地图来,指着宣城更往西北处的地方,“这是云锦城。”
“当年,天子前来施救的条件,即是以云锦城为交换。”
“云锦城······”谣昭缓缓坐起来,“你是说,皇族通过云锦城到达宣州取得那些草?”
重梧点头,“原以为天子当年属意云锦城是因为与京畿之地相接壤,却不想天子的目标一直是宣城的怪草,甄平言当年宣城被毁,寸草不生,那些草是后来生出来的。”
“既然如此,你可否封禁了宣城?”谣昭皱紧了眉,“如今还能撑几日?”
“最多五日。”
“孤料想天子必然早有准备,故而封闭宣城恐怕也来不及。”重梧叹气,“早知如此,真不该任由宣城如此荒废!”
谣昭沉默片刻,从床上爬起来,“重梧,我要去见小九,或许事成与否,全在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