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笑陪君三万场》落墨一笑

4、第三章

　　春日早晨的阳光带着蓝色风信子的花香透进简陋的竹屋。
　　一夜未眠的柳墨心左手半握拳支着额头，右手举着书本，睡意微醺地念道：“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
　　“嗤……”
　　学堂最末的位置，一名壮硕俊逸的青年散漫地靠在椅背上，不屑地冷笑，奢华的衣着与这陋室格格不入。
　　柳墨心抬起似水柔情的凤目无奈地望了那青年一眼，他是华圣国首富赵安之子——赵曜，今日是他入学的首日。

　　“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是尔等贱民不知高低贵贱，而非吾等恃强凌弱。”赵曜挑衅地看着柳墨心，语调慵懒傲慢。
　　如此嚣张的论调即刻引得一片哗然。
　　柳墨心直起纤弱如柳的身子，笑起来，一双美目犹如两弯新月。
　　学生们见到柳墨心这幅表情，即刻噤若寒蝉，垂首端坐，唯有赵曜还浑然不觉大难临头。
　　柳墨心猛地拍案而起，嘴角虽仍有笑意，眼神却冷冽如冰，众学生不禁脖子一缩。
　　赵曜虽说也被惊得直起身来，神色微变，但要强的个性不容他低下头去，只是眼神已然不敢与其对视。
　　“罢了，今日早些散学吧”。柳墨心一拍掌，脸上又回复了春风和煦。
　　学生们如获大赦般匆匆行完礼，便逃命似的跑了，惟恐躲之不及。
　　一眨眼间，学舍中只剩下不知被谁挤到在地的赵曜。

　　“一群疯子！”
　　赵曜忿忿起身，一抖衣袖，正欲离去，却被柳墨心拦了下来。
　　“赵公子留步。”
　　“做什么？”赵曜警惕地后退一步，摆开架势，看上去学过些功夫。
　　“为何做这幅样子？莫不是怕了先生我？”柳墨心一摊手，仍是笑容可掬的样子。
　　“笑话！”赵曜神色略窘地放下架势，自己确实过分紧张了。
　　不知为何，在这个比自己还矮半头的瘦弱书生面前，自己的气势却比他矮了不止半截。
　　“公子无须紧张，在下并无为难公子的意思。在下自知身份卑微，才疏学浅，不够资格教导公子您，只是令尊执意要在下收下那千两黄金，现在若要交还回去……有些为难啊！”柳墨心露出不舍得样子。
　　赵曜鄙夷地横了柳墨心一眼，早听闻他贪财吝啬，学舍破成这样，也不修葺一番，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千两黄金而已，对于我们赵家何足挂齿，你想要，便打赏给你了，反正我们家养只狗也不只千金了。”赵曜自鸣得意地讥讽道。
　　柳墨心先是面露喜色，随即又低头蹙眉，一面搓手，一面喃喃自语，甚是为难的样子。
　　赵曜懒得理会他，便自顾离去，刚走几步，却又被柳墨心拦了下来。
　　“又怎么了？”赵曜不耐道。
　　“所谓无功不受禄，在下心中着实难安啊……这样吧，令尊盼望公子能早日子承父业，只需公子回答在下几个术算题，证明学满出师，如此，令尊的千金，在下便能收得心安理得。”
　　赵曜狐疑地看了柳墨心一眼，如若不是蓄意出难题刁难自己，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公子莫怕！不过是学龄孩童都知晓的问题……在下只求心安，公子心中明了便可。”柳墨心一脸诚挚地说道，作势请赵曜坐下。
　　“笑话！本公子自幼便通晓，岂会怕了你？”赵曜极有气势地抖擞衣袖，端坐下来。
　　柳墨心一挑眉，颇有深意地冲赵曜笑了笑，笑得赵曜方才的气势去了一半。
　　“几个人比试赛马，一人后来居上，超过了跑在第二的那位之后，他是第几？”
　　赵曜熟读《九章算术》不假，只不过并无经商的天份，再加上心高气傲，即使赵安如今富可敌国，到他手上也迟早败光，赵安此番请柳墨心出马，也只想点明他儿子要有自知之明，懂得将勤补拙。

　　“自然是第一。”赵曜不假思索道。
　　“错!”
　　“第二之前当然是第一，哪有错了！”赵曜不服道。
　　“第二之前自然是第一，可所谓超越不过只是取而代之，即使超越了第一，也只是第一而已。”柳墨心轻摇折扇，神色恍惚有些落寞孤寂。
　　赵曜红着脸沉吟了片刻，憋出两个字：“再来！”

　　“公子看好了。”
　　柳墨心若有似无地瞥了赵曜一眼，从钱袋中掏出一枚铜钱摆在桌上，问道，“此刻，桌上有几枚钱币？”
　　赵曜这次不敢懈怠，盯了那铜钱的方眼半天，才犹犹豫豫地答道：“一枚。”
　　“此刻呢？”柳墨心又掏出一枚铜钱。
　　赵曜又瞧了半天，才说：“两枚。”
　　“对对对，赵公子眼力真好。”柳墨心拊掌笑道。
　　赵曜忙移开视线，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摆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一枚钱币加上一枚钱币是几枚钱币？”柳墨心突然加快语速，却在最后五个字慢了下来，同时又取出第三枚钱币放在桌上。
　　“嗯？”赵曜一时未反应过来，又怕细加思量会被柳墨心取笑，于是，只望了桌子一眼，便慌忙答道，“三！”
　　柳墨心先是露出震惊之色，继而转为同情，最后，转过身不住地叹气摇头。
　　此时，窗外的鸟儿十分应景地传来一阵欢鸣。

　　赵曜低着头，双拳紧握，浑身发抖。
　　“看来在下始终与那千两黄金无缘那……”柳墨心唉声叹气地踱到门口，扶着门框悲道，“赵公子果然天赋异禀……还请转告令尊，另请高明，那千两黄金翌日将悉数奉还。”
　　突然，赵曜猛地大吼一声，冲上前拽起柳墨心的前襟，红着眼咬牙切齿：“再出一题！”
　　柳墨心忙连连点头称是，赵曜这才将他放开。

　　柳墨心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道：“昨日在下见到一只猪，明知前方是面墙，却一头撞了上去，公子可知为何？”
　　赵曜想得憋红了脸，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恶狠狠地瞪向柳墨心。
　　“别急别急，”柳墨心嬉笑着连连摆手，“在下稍稍给些提示，这一题，需转着弯去想才行。”
　　赵曜低着头，又苦想了许久，最后也只能认命般地颓然摇了摇头。
　　“哎，只因猪的脑袋是转不过弯来的！”柳墨心万分悲悯地摸了摸赵曜的脑袋。
　　“猪的脑袋不会转弯？”赵曜愣了一下，方才知道遭了戏耍，顿时怒不可遏，提拳便向柳墨心砸去，“你敢骂本少爷是猪！”
　　柳墨心踉跄几步躲了过去。
　　见没打中，赵曜愈加恼怒，追着柳墨心一阵乱锤，可惜除了砸坏了些桌椅，一拳都没落在他身上，反倒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双拳发痛。

　　“在下这没东西可砸了，赵公子还是早些回去用午膳吧。”柳墨心望着满地狼藉，一脸心疼。
　　赵曜不觉脊背发凉，折腾了这么久，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居然还中气十足，气息平稳，若非有深厚内力，那是绝不可能的。
　　柳墨心暗暗斜视了一眼面色铁青的赵曜，露出欣慰之色，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被他看出端倪。

　　“赵公子心有不甘的样子一定是觉得在下方才是刻意羞辱于你，这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啊！”柳墨心走近赵曜，躬身作了一揖后正色道，“方才在下所出之题，确是学龄孩童都能解答的，只是公子太过在意得失，因此轻易便被在下语言所左右，而无法听从自己的心，寻得真正的答案。说到底，是你没有自知之明。”
　　赵曜只觉得心下一阵刺痛，正所谓一针见血，被一眼看穿的感觉真的不好受，却无言反驳。
　　“谦逊才能知己，自信方能明心。赵公子身为华圣国首富的独子，看似自小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实则却比任何人都来得尴尬压抑。”
　　“商人无权，时常被当权者予取予夺，却只能忍气吞声；商人有财，自然被穷苦百姓的嫉恨，骂你们是投机敛财的小人；商人之间，也大多在商言商，并无多少情意可言。因此，你如此趾高气扬，不过是自怜生于夹缝中的悲哀。”
　　“再者，令尊的成就，仿若一座望不见顶峰的高山，你自认无法达到同样的高度，只能用嚣张跋扈来掩饰自己的怯懦。事实上，你与令尊确实相差甚远，令尊眼界不凡，心细如尘，而你生性耿直，后知后觉，实非做生意的人才。”
　　听柳墨心数落的这么久，赵曜终于憋不住，面红耳赤地反驳道：“即使都如你所说，又与你这个误人子弟的伪君子何干?!”
　　“你入得墨心书院，便是我柳墨心的学生，哪怕缘尽于此，临别前，为师也得赠你几句。”柳墨心丝毫不恼，淡淡笑道，“你何苦非得与令尊行同一条路？此路不通，不如另辟蹊径，或许到时，你亦会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高山，与令尊并不同，却也能令人翘首以望。”
　　言毕，柳墨心怀中取出两封信交到赵曜手中。
　　赵曜接过信一看，一封是给他父亲的，另一封竟是……
　　“玄空大师？！”赵曜不由惊呼道，这玄空大师在江湖上可是犹如泰山北斗的一代宗师啊！
　　“令尊多年前对在下有一饭之恩，在下自当感恩图报，那千两黄金还请令尊转赠玄空大师，权当香火钱，佛主自会保佑令尊与公子福泽绵延。”
　　“一饭之恩？”赵曜仿佛突然想到什么，惊异地看着柳墨心道，“你是影……”
　　柳墨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过身远目道：“提到饭，在下还真是饿了，赵公子若是喜欢在这呆着，就请自便吧，在下要去用午膳了。”
　　赵曜会心一笑，跪下深深拜道：“学生就此拜别，往后于玄空大师门下，定当虚心受教，不负先生此番良苦用心。”
　　“恕不远送。”
　　柳墨心也不回头，只是向后摆了摆手便自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