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归支

4、第四章

　　瞥到有人进门，岳读收紧的眉头顷刻绽放，瞄了徐璟然一眼，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见她啰嗦完了，徐璟然起身就要走，被对方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刚刚蓬起的椅面又重新凹陷。

　　桌上的柠檬水见了底，他毫不客气地给自己续了一杯，膝盖抵着桌腿，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脸面，看得岳读气不打一处来。

　　正准备用嘴型数落两句，有人说话了。

　　“你好，这支笔没水了。”

　　岳读从笔筒里抽了只黑笔，恢复笑容走过去。

　　林风致指了指贴着“你好”字样的信筒，轻声问：“是写一张，就可以带走一张吗？”

　　这个互动环节是湘遇书店自创的小巧思，以文字的世界相遇”为主题，用手写的方式拉近人与人的距离，内容不需要高深冗长，没有固定形式，感情真挚才是关键。

　　自由发挥的前提下，大多数创作不受局限，不在意辞藻是否华丽，不纠结于太锋利直白的坏情绪会伤害到对方，真心对真心，交换甜蜜，或是共担烦恼。

　　我不认识你，但曾彼此袒露，也互相给予。

　　这是湘遇书店的设计初衷。

　　“嗯。”岳读对她友好笑了笑，“写什么都可以。”
　　千言万语散落四方，突然下令交汇于笔端，实在有些难度。林风致握着笔，眼珠转了一圈，贴在信箱的便利纸似乎早已预料到难题，沉稳地指点迷津——就在此刻，你的感受是？

　　晚风穿过热闹的人间，天色渐渐灰暗，华灯初上，满街的霓虹绚丽夺目，抬头是辽阔的晴空，街头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听觉被悦耳的音乐占满，温柔缱绻。

　　明信片的底色是湖蓝，水波形状的线条触及内心最柔软的区域。林风致简单写了一句话，把它塞进信箱，然后从“再见”里随机取出一张，夹在背包夹层里保存好。

　　没着急走，旁边有一块是挂饰区，毛绒玩具、创意吊坠或是金属钥匙扣，各个别致可爱，少女心满满。林风致挑拣了会，最后选了个奶酪挂件。

　　付款的时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男人，低着头把玩手里的空纸杯，穿了一身黑色，衬得人很不好惹，姿势却正经，背脊挺得笔直，安静端坐。

　　“欢迎下次光临。”岳读热情送客。

　　林风致对她莞尔一笑，推开玻璃门，好奇心占据上风，想回头看一眼男人的长相，隔着一道门，她把目光延伸过去，到底还是没能看清，于是作罢。

　　岳读把今天新增的明信片拿出来，倒扣在桌上一张一张整理好，准备补充到另一个信箱里。

　　书店刚开业的那一阵生意算不错，百柳街客流量大，附近还有个学校，账面上的数字还能称得上喜人，可时间长了，情况却不容乐观。

　　这几年实体店本来就不好做，更别提书店，网络时代，纸媒衰落，电子书盛行，看书的人少，看实体书的人数与以往相比更是大幅度下降。

　　入不敷出的境况持续了近两个月，近在咫尺的危机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梦想，放弃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坚持两个字更显曲折。

　　在最艰难的时候，徐璟然提议创新，尝试引入“你好”与“再见”来吸引顾客。

　　交换明信片早已不是新鲜事，他们在此基础上，借“交换”之名，有意将书店打造成一个网红打卡地，网线把热衷于踩点的年轻人串连在一起，湘遇书店的曝光度一点一点打开了。

　　大数据时代，信息透明化，“被知晓”不是难事。

　　难的是，如何长时间树立正面形象。

　　慕名前来的旅客越来越多之后，湘遇书店没有高价经营、高人一等，没有致力于打造成“高端品牌”，先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去年手里有了余钱，岳读把整家店面翻修了一遍，除了零零碎碎的软装之外，她特意在墙上加了那段话。

　　想到这层，她抬眼去看徐璟然，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

　　岳读扬起胳膊，在他面前挥了挥，一只手突兀地闯入凝滞的视线。
　　“我说，叔叔的生日你真不打算去了？”先前苦口婆心劝了这么久，总该给点反应吧，“虽然他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很希望你来。”

　　徐璟然不说话，手指交叉在一起，眼睛直愣愣盯着门口。

　　岳读耐心耗光，不愿多言，消息带到位就行，她摇摇头，把叠好的明信片拿在手里用力往下敲了敲，然后放进信箱。

　　“那个。”徐璟然叫住她。
　　岳读回头，等着后话。
　　“刚刚那个女生写的明信片能给我吗？”
　　“啊？”

　　岳读一头雾水，第一反应：“都打乱了，我怎么知道哪张是她写的。”

　　“蓝色的那张，带水纹的。”
　　-

　　徐璟然抽第一支烟是在高二上学期。正值发育期，个子蹿得猛，加上程欧那伙人天天招呼他打篮球，一个暑假长高了十公分，班级位置也从倒数第三排调到最后一排，成绩倒没怎么影响，就是生活秉性被影响了十足十。

　　逃学、泡吧、早恋、抽烟……这些被戏称为“混混养成记”的必备技能，他天天耳濡目染，在三观还没有确立完全的年龄，具有极大的诱惑性。

　　犹记得十几岁抽的第一口烟，撕开塑料包装袋，从烟壳抽出一支放进嘴里，护火点燃。

　　气体往下滚，喉咙并无任何异样，过程出奇顺利。

　　一呼一吸，他老练得像烟龄十几年的老大爷，连程欧都做好了嘲笑他毛头小子的准备，哪里知道这人天赋异禀。

　　“我说，你不是第一次抽吧，背着兄弟学了不少好事啊？”程欧的屁股从篮球上弹起来，猛地一拍徐璟然。

　　“是。”他说。

　　程欧哼出一口气，冷笑：“绝对不可能，我第一次抽烟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

　　徐璟然淡然地又吸一口：“那是你菜。”

　　“去你的。”

　　篮球滚远了，程欧小跑几步拿回来，问：“之前说什么都不抽，今天怎么破戒了？”

　　身上的汗被风吹干，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徐璟然活动了下肩膀，猛吸了两口就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从兜里拿出擦过汗的纸巾，弯腰包好垃圾。

　　转身，边走边说：“就想知道，叛逆这两字怎么写。”

　　程欧在篮球架下摸不着头脑，嚷着要他解释清楚。
　　徐璟然屏蔽掉所有外界的干扰，抬头仰望。
　　万里无云，晴空璀璨，秋天是浪漫的季节，一切都自由澎湃，一切都离他很远很远。
　　-

　　心中想着事，徐璟然被浓重的烟反呛一口，他下意识捂嘴狂咳，脸迅速涨红，屋里没开灯，外头隐隐有光照进来，点亮客厅一隅，显得冷清寂静。

　　手机弹进来一条新消息，他划开屏幕。

　　周宏宇误发了游戏胜利界面到工作群里，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超过了两分钟，先前死气沉沉的聊天界面瞬间被点燃，大家伙纷纷出来调侃原来生病请假还有精力开黑。

　　在群里“水来土掩”地嘻哈了十几分钟，他偷偷戳小窗问徐璟然要不要组队开一局。

　　徐璟然这人兴趣爱好广泛，性子随和没架子，明明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却常常跟他们称兄道弟的。
　　【不打，累。】他敲字回复。

　　周宏宇翘起二郎腿，发了条语音：【哥，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你不行啊。】

　　徐璟然罕见地没在意也不反驳：【我都快三十了，熬夜伤身你懂个屁。】

　　周宏宇大笑：【跟年龄无关，纯属个人体质问题，你看我三十岁照样生龙活虎信不？】

　　徐璟然把窗户开得大了些，让烟味飘出去，说：【信你个头，别跟我耍花腔，我忙着呢。】

　　听人这么说，周宏宇努努嘴，识相地打“再见”两字，刚要发送，消息又上移了一格。

　　【欸，周宏宇，你去过悦市吗？】

　　周宏宇稀里糊涂，却回得很快：【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没什么印象了，咋啦？】

　　前阵子听徐璟然提起过，在悦市盘了个店面，准备再开家花店，算算日子，也快装修了。

　　他咧起嘴角，这回称呼都变了：【老板，你不会让我去做花店店长吧，虽然我这资历好像差了点，但我会努力的，保证不辜负组织对我的信任。】

　　周宏宇这人打小思维发散，爱好幻想，想完了就傻乐。
　　正进入八面威风指挥员工忙上忙下的环节呢，对面来了句：
　　【晚上几个菜，喝成这样。】

　　禹市的夜晚灯火明亮，住宅区附近的烧烤店热闹非凡，天气闷热，几个大爷大妈人手一把蒲扇三三两两坐在院落前闲谈，讲的全是地道方言。

　　高中班里有一半同学不是本地人，每次听带有浓重乡音的数学老师讲难题，可谓是遭受视听觉双重折磨。

　　徐璟然却觉得悦市的方言才是真正的晦涩难懂，他高一暑假去了两个多月，连最起码的“你好”“吃饭了吗”都没学会，后来才听别人说悦市十里不同音，也不怪他领悟能力弱了。

　　单曲循环的音乐接近尾声，徐璟然把茶几上的明信片翻了个面，缥缈的嗓音再一次哼唱诗词般文艺的歌词。
　　窗外不时有汽车疾驰的声响，月光照亮娟秀的字迹，一动一静，搅得徐璟然心里闷闷得透不过气。

　　——“初夏的傍晚，适合听一首《情歌》。”

　　他盯着这行字，出神许久。
　　是偶遇吗？为什么他觉得更像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