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须光

34、放轻松

　　鉴于自己的疲惫程度，鹿江亭以为自己会倒头就睡。可是，当他躺在谭青驰的卧室，独自被安静浸泡时，他脑海里全是那个忽明忽暗的房间，以及镜子里无数个长着自己的脸的四足动物。

　　他突然坐起来，撸起袖子，又掀起衣服，看自己身上是否还有会发光的蜡泪。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躺回去，强迫自己闭眼睡觉。可他总觉得有人在某处伺机而动，要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把他拖进深渊。

　　鹿江亭理智上知道这里是安全的，没有必要疑神疑鬼，可精神有自己的想法，疲乏得苟延残喘，但越绷越紧，就像身受重伤的老弱残兵，还舞着卷了刃的破刀扯着喉咙虚空索敌。

　　隔了两扇门的打字声微弱地传进来。

　　鹿江亭抱着枕头去敲书房的门。

　　“怎么了？”谭青驰开门问。

　　鹿江亭看着自己光着的脚：“我能在你这边睡吗？那边太安静了。”

　　虽然困惑，但谭青驰还是让他进来了，转身整理床垫上的杂物，又去阳台打开窗户，散屋里的烟味儿。

　　“你快把被子盖上。”

　　鹿江亭钻进被子里，发现上次那列印着“青马也”的书被齐齐调了个儿，白色的切口朝外，倒更显眼了。

　　“你在写什么？”鹿江亭问。

　　“就是，一点东西。”谭青驰搪塞，“大概要写到三点，要不要给你找副耳塞？”

　　“不用，我想听点声音。”

　　谭青驰关灯。

　　“灯也不用关。”

　　“好吧。”谭青驰又打开灯，坐回电脑前，“那你睡吧，有什么需要就说。”

　　“嗯。”

　　鹿江亭缩在被子里，感觉到床垫的弹簧温柔但有力地托着自己，就像躺在坚实的云中。

　　“你的床垫比那边的床垫舒服多了。”

　　谭青驰回头笑说：“识货，那边床垫是买床送的。”

　　“以后我能睡这里吗？”

　　谭青驰的笑意被意外取代。

　　“介意吗？我这样的人——”

　　“——你怎样的人？别这么说自己。”谭青驰转回脸，“你就把这儿当自己家，想干嘛干嘛，不用问我。”

　　鹿江亭想要一个明确的回答：“我问你介不介意。”

　　“不介意。”

　　然而，谭青驰似乎并没有领会鹿江亭的意思。

　　听着键盘的声音不知何时入睡的鹿江亭凌晨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这间房只有自己一个人。阳台外面的天空是融着路灯微光的暗，恐怖的安静又在瞬间捕获了鹿江亭脆弱的精神，他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柯易鑫的密室里，被绑在钢管上，无法移动。

　　“谭青驰！谭青驰……”

　　谭青驰听见喊声，从床上蹦起来的时候还没清醒，跌跌撞撞地跑进书房，就见鹿江亭瞪着的眼睛，在昏暗中湿漉漉地盛着光，伸手不知道在乱抓什么。

　　“我在这儿呢。”他一碰到鹿江亭的手，就被死死握住。

　　“谭青驰？谭青驰……”

　　“我在呢，不用怕。”谭青驰跪在鹿江亭身边，拨开他被汗湿的额发，小心地擦他眼周的泪，“没事了，没事了，不用怕……”

　　鹿江亭终于稳定下来，很快就睡了过去，好像刚才只是短暂地梦游。

　　“你就在这，不要走。”是鹿江亭醒来后想起的第一句话。

　　是自己对谭青驰说的，带着哭腔，很没出息，以至于他现在想给自己两拳。

　　谭青驰果然没走，现在就躺在旁边，结实地抱着自己。

　　虽然不想承认，但鹿江亭清楚，自己此时心里充盈的安全感来自谭青驰。

　　鹿江亭又闭上眼睛，听上方谭青驰的呼吸，贴在他胸口的手掌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体温……

　　就在鹿江亭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天已经大亮。

　　“你要迟到了！”鹿江亭猛地推开他。

　　谭青驰眼睛都没睁，手臂一收又把他揽回怀中，含糊地说：“休年假……”

　　鹿江亭僵住，心砰砰乱跳。

　　接着谭青驰也僵住，好像清醒了，迅速抽走胳膊，往床边一滚，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说：“我眼镜儿呢……哎你早饭想吃什么？”

　　俩人出门吃了刚出锅的油条酿肉，谭青驰提议去附近的量贩超市逛逛。

　　“平时都是我一个人，买那种量贩装真吃不消，正好你在。”

　　鹿江亭第一次来量贩超市，觉得有意思。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码在大大的透明盒子里，在花车上摞成好大的矩阵。林立的冷柜像图书馆的书架一样，分别满载着规格相同的东西，其整齐程度强迫症患者看了都说好。这里除了食品还有生活用品，两三个或更多个成套售卖，价格实惠。

　　量贩超市的购物车也比一般超市的大，但很快就被什么都想要的鹿江亭填满了。结账时，他拦住谭青驰，说用这些抵房租。

　　他问谭青驰，假期会做什么。谭青驰说了很多娱乐活动，他听着觉得累，又给问题加上“在家”这个限制条件。谭青驰又不带停顿地答了一堆。

　　“你的生活，真是丰富啊。”鹿江亭发自内心地感慨。

　　最终他选择了听起来最轻松的杀时间方式——躺着看剧。

　　谭青驰帮鹿江亭安装了4个常用的视频App，可进书房待了半天，客厅还是安安静静的。他觉得奇怪，出去一看，鹿江亭抱着手机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见他出来，呆呆问：“投屏要怎么弄啊？”

　　谭青驰笑：“你在生活方面真是小学生以下水平啊鹿博士，还是80年代的小学生。”

　　鹿江亭憋出一句：“……术业有专攻。”

　　“好，好。”

　　“别笑了。”

　　“好。噗……”

　　“别笑啦！”

　　对一些人来说，杀时间是人生美事。但对另一些人而言，杀时间会激发内疚。

　　鹿江亭就是后者。他吃着零食看了一个小时，“浪费时间”引起的内疚就达到了不可忽视的程度——真的可以这样，一边摄入反式脂肪酸，一边白白浪费脑细胞？而且这个剧为什么是排行榜第一名？竟然还有更差的……不，竟然其他剧全都比它还差？

　　“怎么又没声儿啦？遇到新问题了吗？”谭青驰在书房问。

　　“你怎么做到的啊？杀时间好难。”

　　谭青驰走过来，看他摊在地上的样子觉得好笑。

　　“放轻松，想那么多就违背杀时间的初衷了。”他看到鹿江亭脸上横七竖八的创口贴，“你这贴的可真叫一个欲盖弥彰，刚在外面别人都躲着你走。”

　　“是吗？”鹿江亭开始盲撕创口贴，“嘶……”

　　“我来吧。”

　　谭青驰慢慢地掀创口贴。鹿江亭就看着他眼镜后半睁的双眼，余光看到他左眼眼角淡淡的疤痕。

　　他的指尖第一次触及那道疤，谭青驰一愣。

　　“粘着羽绒了。”鹿江亭立刻说，手指假装捻到东西就迅速移开。

　　略带尴尬的气氛还没完全消散，大门密码锁就“嘀嘀嘀”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