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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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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任何偷吃的心虚,拿得理直气壮,毕竟神明从未被人类拒绝过吃下他们奉上的食物。
这本就是茜茜进献给她的贡品。
……好吧,或许说“分享”更合适一些。茜茜从来都只说“你要尝尝吗”,而不是“请慢用”“都给你”,也毫无恭敬之心地跟她吃同一份甜点,甚至会拿走最后一块小饼干。从没有人类胆敢这样对影,所以影同样不会将她视作臣民。
影有意留出一半,另一半则毫不客气地吃下,在这期间,茜茜总算端着茶具姗姗来迟。
“那个瞎眼茶匠也忒啰嗦了!都说了直接告诉我步骤就好了。”茜茜碎碎念着抱怨,“倒茶叶,泡热水,第一回不能喝,第二回能喝,不就这点东西,管其他讲究干嘛!”
她大马金刀地坐下,就这样按着自己的方式极其精简地泡好了一整壶茶,再给她们倒了两杯出来,自己捧起其中一杯,鼓起腮帮吹气。想必若不是茶水太烫,她定是饮茶如饮水般地牛饮的,把最上乘的御茶通通糟蹋。
影不由失笑。
她实在很少笑,至少从未在茜茜面前笑过,凛冽威严的神明吝啬地弯起嘴角眉梢,便是叫万般春光都黯然失色的美丽。茜茜本该恼的,却一下子呆了。
“你……你多笑笑嘛。”半晌,她才讷讷着说,“算啦,你怎样都是最好看的。”
她捧着脸,贪婪而热切地注视着她。
影吃光了自己划归为己的小饼干,又端起茶杯将茶水饮尽——以她在天守阁里多年富养出来的舌头来判断,这确实是再粗糙不过的一杯“有茶味的水”,但影不拘于精细高雅的享受,粗茶淡饭之于她与山珍海味并无不同,于是很平静地喝了。
茜茜已经安静许久了,这着实不常见,影转过身才见到她抱着硕大的木板,伏在上面写写画画。
“你在做什么?”影问。
“画画呀。”茜茜说着,从画板后露出一双眼睛,那种将人细细描摹一般狎昵又缜密的眼神再一次出现了,她瞧了她几眼,又缩回去。
影有些好奇,起身绕去茜茜身后。画纸上已有好几幅小像,无一例外全是影的速写,最用心的莫过于她微笑时的那一幅,余下的还有练刀的影、进食的影、饮茶的影,茜茜仍在画,笔下逐渐成型的,是放下茶盏、倾转身体来寻茜茜的影。
彼时的影看着画板后露出小半张脸的茜茜。
此时的影与画中的自己对上视线。
那是与临水揽镜全然不同的体验。
旁人眼中的自己,原来是这副模样吗?影将这归咎于茜茜先入为主的印象,毕竟,她总是爱美化她的。
小像上的画笔仍在勾勒,笔尖落纸的声响时轻时重,时而密集,时而疏朗,茜茜专注地作画,她的笔落在影的睫毛,唇角,脖颈的阴影里。
奇怪,那分明只是落在画纸上而已。
影却有些怪异的不自在,似乎有笔刷柔软地抚过身体,引起暗密的痒。
她迫使自己移开了目光。
放松过后,她还得继续练武呢。今日无事,可不能再耽搁。
影这样告诉自己。
她走回武场,从场边的刀架上取下一柄太刀,薙刀术与太刀术,影都同样擅长。当她握住刀柄,振出刀刃的那一刻,天生武者的道心顷刻间沉淀下来,影忘却了方才的烦忧思绪,全身心投入武道的精益之中。
因而也未曾注意到茜茜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
直至影从那种无我的境界中抽离,她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周遭的声与色的讯息一并涌入五感,灯已经点起,然而这方天地间最明亮的竟是茜茜所在的角落,点心与茶具不知所踪,她在身边摆了一圈地灯,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叫影子落不到画纸上,她自己则拿着调色碟给画上色。影走近时,看见地上铺了许多纸,全是茜茜的画稿,上了色的放着晾干,没上色的就随意交叠在一块儿。
纸上画的自然都是影。
影稳稳当当地从画纸当中走过,足底却并不是踩在地上,而是与地面隔了一段小小距离的空气中,唯有落脚时才短暂显现出紫色的纹路,仿若铺了一层透明的地砖。
直到影走至身旁,茜茜才发现她的存在,“影!”她高高兴兴地唤。而影注意到她面颊和鼻梁上都沾了颜料,却毫不自知。不作他想,比起出声提醒,影选择直接伸手抹去了那些痕迹,或许是动用神力所致,又或许单纯只是她手劲太大,茜茜的脸都被她擦红了。
“你要继续在这里作画吗?”影问,“我可以让奥诘众来照顾你。”饮食或者其他要求。
茜茜没回答,反问:“你要去哪儿?”
“回屋,用餐,然后准备歇息。”
茜茜很自然地说:“那让我去你那里喝杯茶嘛。”
影有些奇怪:“喝茶的话,为何不能在这里?吩咐奥诘众就好。”
茜茜鼓着脸,不太高兴。
在稻妻人口中,去别人家里喝茶,难道不是坐一坐聊聊天的意思?影这样究竟是不知道,还是在拒绝她?
这位尊贵的神明神情实在无辜,反倒叫茜茜分辨不出来。
茜茜退而求其次:“那我送送你。”
影道:“不必了,你做自己的事就好。”
这时候为什么又听得出这是人们常用的客套话了?
茜茜不喜欢被拒绝,还是连着几次。她皱着鼻子,仰头看她,这个角度显得少女有几分委屈:“我想送你。”
她直言心意,影反而静了静,左右想想并无不妥,还是允了她。
茜茜收起自己丢了一地的画稿,半点都不符合她那个人像画送给本人的传言,诸般形态的影悉数被她抱在怀里。
画板上那一幅还未干透,茜茜问:“这个能留在这儿吗?”
影答:“自然可以。”
茜茜点点头:“不要让人动它。”
她拢着自己的东西,快步跟上影。
正如茜茜所说,她真的只是一路送到影的住处,那里正是天守阁的中心,离真办公的地方很近。直至影合上门时,仍能从那消逝的缝隙中窥见少女隔着庭院挥手的身影。
次日,影照常晨起练武,而等她练完回屋时,却发现房内的窗开了一扇,窗台上摆满了花,均是娇妍万状,像是刚摘下不久,新鲜的还带着晨露。花有许多,不论是数量还是种类,满满当当的一直从窗台铺到了窗前的桌案。
这是怎么回事?
虽说确实会有侍从定期更换她房内瓷瓶内的花枝,但他们哪会放得如此……有野趣。
影不得其解,留了个心眼。
她来到武场,茜茜已经在了,少女坐在昨日的位置上画画,地上又多了几幅图,是上过色的,纷纷扬扬,姹紫嫣红,热闹得很,不像是在画人。
影凝神望去,那是各式各样的花卉,画上的背景很是眼熟,似乎就是她见了许多年的天守阁的宫墙。
她并未遮掩自己的脚步声,因而茜茜很快注意到她,扔了画笔欢快地说:“早上好呀,影!”
她跑到影身前,笑嘻嘻地和她贴近,像是黏人的小犬用尾巴蹭着她的腿:“我今天做了烤松饼哦,果酱一晚上就酿好了,还有树莓果汁!”
靠得近了,就有浅淡的香气浮上来,影稍一低头,看见茜茜兜帽里落了几瓣花,还有一片叶子勾在蜷曲的发尾。
“是你摘的花?”
影替她挑开那片叶子。
“嗯。”茜茜有点痒,缩起脖子,“你不喜欢?”
影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抿唇道:“……我没这么说。”
“那就是喜欢?”茜茜抬眼。
影不做声了。否认或承认都不太对,她不知如何说。
茜茜见好就收,跑去拿今日份的点心,食盒打开就是松软的烤饼,果酱罐子打开,小勺搭在盖子上,树莓果汁装在瓶子里,一如既往地毫不讲究。
“要吃的话,果酱按你喜欢的量加吧。”
她将果酱涂抹在几块烤松饼之间,给影做示范,然后自个儿吃掉了。
影到底没能说出自己已经吃过了之类的话,反正神既不会吃撑,也不会蛀牙,她吃得心安理得。
用过点心后影依旧练武,茜茜倒是不画画了,她坐在长廊的木地板上摊开纸临字。影练武时向来心无旁骛,只是这回抽离的时刻比较早,因为她还想试试那杯树莓果汁,却看见茜茜睡着了。
少女不知何时变成趴在地上的姿势,毛笔戳在纸上,洇开好大一块黑斑,她侧脸枕着那些也不知干没干透的字,睡得倒是香甜。
影想起她发尾隐约潮湿的触感,想起一窗台沾露的花,又看看手下精致的点心、甜腻的果酱、色泽明艳的果汁。
她没有叫醒她。
隔日清晨,影在一如往常的时间醒来。
按照惯例,她应当起床洗漱,而后出去晨练。
但影多躺了一会儿,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床帏。
她放开了自己的感知,神识如海一般沉静浩瀚地铺展开去。她听见晨起的小雀啁啾,闹腾了一晚上的猫儿打着呼,荷塘里有条鱼吐出的泡泡咕嘟咕嘟又在水面碎裂。她听见许多道绵长的呼吸,几道此起彼伏的鼾声,换班的奥诘众脚步声匆匆,后厨有人打着哈欠,生火烧起今晨的第一锅水。
这并不嘈杂,也不琐碎,影发自灵魂地喜爱着她的土地与人民,喜爱他们的生息。
影静静地听着。
她听见一阵急促的铃声响了又响,好半晌才终于停下。她听见酒精灯燃起,坩埚沉闷地被唤醒,那与厨房的灶火是不同的声音,影很清楚。她听见一道趿拉着木屐的脚步声,踩在木地板与石板路上是脆生生的,踏进泥土与草地中时则低融了许多。她听见枝叶划拉过衣袍,或许勾住了睡乱的头发,当事人吃痛地“啧”了一声。
她听见花茎被折断,一枝又一枝、一朵又一朵地摘下。
影从被褥中坐了起来。
穿衣、叠被、洗漱、梳发,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而后,跪坐在桌案前。
桌案临窗,昨日满窗台的花影不知如何处理,干脆就不处理,此刻临案研墨,倒也觉出几分热闹春意。
她展开纸面,提笔默下新一轮教材。
岩上清流迸去
瀑布处,蕨菜抽芽
应是春来住
她不疾不徐地写着,字体苍劲有力,是武人的字,笔锋却周正收敛,除了和歌,又默了些长文出来。
影一边写,一边听着神明感知里自动传来的动静,那率性而为的脚步声从初醒的懒散逐渐转为活跃,几乎走遍了整个天守阁的花圃,才毫无迟滞地向这里靠近。
笃笃笃。
有只鸟儿在叩窗。
笃笃笃。
影写完最后一句,洗过毛笔,悬挂于笔架,收好砚台,将墨迹搁置在旁晾干。
笃笃笃。
衔枝的小鸟不再叩击,她直接拉开窗扇。
茜茜抱着满怀的鲜花,与窗内的影对上视线。
她愣在当场。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