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录》梅影临窗

19、斗香

　　时挪五月，转眼已是桂月时节。此刻要举筵的皇后却骤然提出斗香题，许是她亦瞧不惯陈珈蓝的得势。倘或说有宠眷，倒很不如今上对董时津静水流深的赏识和爱惜，那或许就如荼蘼花事，单在春事的收梢、夏日的起始盛放，虽颇特殊，却不值过分瞩目罢了。而陈珈蓝原是好勇斗狠的脾性，爱逞威风，凡事想遥遥领先，却发觉每常她要毁谤时津时，今上便会愠而离阁。

　　纵使她的曲调是他烦躁不堪时刻中难得的慰藉，却始终抹杀不掉董时津的倩影。他熏的馥香是她亲手调制，他所佩的香囊是她亲手缝成、亲甄香品，便连他寻常最合口的茶汤亦是她怀着赤忱素心替他琢磨的。笔墨纸砚间，他总绘她最爱的凌霄花。翰墨挥洒间，他还是难忘她最欢喜的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而他又很属意她所出的元祐，间隔两日便要召到福宁宫瞧瞧，虽董时津从不假借皇嗣面圣，却总能使他常常惦念。这便令她很苦恼，或许耳濡目染，她所精擅的正是琐碎而简易的事体，而这又是他专需的罢。凑巧兰月董时津偶感风寒，一连数日俱不能进御，才换得她近日的独占鳌头。

　　令她稍感慰藉的便是兰月的进秩，郑皇后提议迁嫔御位分，称嫔御等举动谨肃，皆有德范，宜进而彰懿德。遂余诞、曾莲、沈涟迁贵人，她与董时渝、魏青矜迁美人，贺淳淳、万紫瑷迁婕妤。而原品阶最高的董时津只循例由向前推例进婉仪。

　　而当事者对她怀揣的心事和自得之意毫不知晓，甚至她好整以暇地端起案前的热汤微抿唇品尝。原本值暑气最隆的夏日当消暑，适才内人将盛着绿豆甘草冰雪凉水的雕花耀州青瓷碗奉上，而她却视如无睹，真是暴殄天物，陈珈蓝如是想。她忿忿然举碗便灌，忽察约莫天葵将至，小腹竟隐隐作痛起来。

　　帝后驾临时她们起身叠手施礼，缘陈珈蓝腹痛连起身也便略迟。何况今日裹着霞帔及刺绣繁复的礼服长褙子，该当是最疲惫的时刻。郑皇后显然捕捉到，却骤然想起康肃临终前的警示，终究将斥责的辞令咽回。而后她衔笑对娘子们道：“今日夏贺筵席，为应景便以清凉为题，请你们将事先豫备好的香品蒸焚罢。”闻言她们有雀跃貌，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活像是要争相投胎，群群皆去甄选熏炉和香品，唯独董时津仍坐而未擅动。今上侧首和颜对她道：“今日仍然抱恙？”董时津起身浅浅屈膝，赧然道：“官家容禀，妾已娠满三月。兰月时偶有胎息不稳，便未敢禀给官家。而今胎息稳定，特向官家和娘娘报喜。”

　　伴随着她的报喜，陈珈蓝紧紧抱着的汝窑天青釉刻花莲瓣纹熏炉落地，旋即粉身碎骨。曾莲觑她取笑道：“瞧陈美人都欣喜得忘乎所以了。您还真是挂牵咱们董婉仪呢。”那原是她眼疾手快抢了身侧魏青矜瞧定的，如今应声砸碎魏青矜尚有惋惜神情，却不意她直直凝睇着董时津，这怨愆的眸光使得时津略略偏首，随即又对今上道：“是妾说错了甚么？竟然惹陈娘子不快？”他哪里顾得陈珈蓝恼抑或怨，径直起身牵她手道：“当真的？”时津面含酡红，朝后推了推他，葱指却无意地滑过他的掌心，使得他微微激灵，“龙裔事妾焉敢胡吣。原是问过最擅女科的翟医官、最有资历的叶院判及方掌院，查过燕居册才能确认呢。”

　　郑皇后觑向陈珈蓝，见她似被夺魂窃魄，遂圆场道：“官家快搀婉仪坐罢。”他果然小心翼翼地扶她落座，而后回席亦久凝而不顾他人，便也未曾计较陈珈蓝的失仪。然而她却执拗要挑战权威，她朝时津落座之向致礼，“董婉仪，妾知您深受官家恩典，负特恩而兼任尚服局典饰，想必您在馨馥上定然很有心得。今日珈蓝斗胆讨教，还望婉仪不吝赐教。”魏青矜和余诞甚是佩服她的勇气，只觉得蚍蜉撼树固然无用，却依旧值得褒奖，盖因勇气可嘉。国朝重礼节，即使位卑者要对位尊者施礼，尊者却常常以回礼的形式表达敬重。譬如朝会皇帝亦会向朝臣拱手还礼。

　　董时津抚腹起身，向她矮膝，“陈娘子谬赞。只是我今怀喜，不得不慎，还需请我身侧司饰代焚。”陈珈蓝丝毫无惧，登时便接口道：“既这般便是妾和谭司饰斗香，失其本意。”正值今上要申饬陈珈蓝，却见董时津已然出席，“既如此，便请陈娘子指教。”余诞观形势暗中牵了牵魏青矜袖缘，魏青矜探到她云袖中攥住她的柔荑，微笑着用唇形示意不妨事。贺淳淳则乐得做壁上观，甚至连她也憎恶陈珈蓝得理不饶人和恣意放诞的做派，于是俟董时津经香案时她倏地道：“董婉仪，您精通隔火熏香，不知现今可还沿用此法？”董时津颔首微笑，她即贡献出她适才拣择的汝窑龙环耳镂空熏香炉。

　　董时津欣然接受，将其端回条案，先点燃最底的香碳放烧碳盘上，令其灼灼燃烧，将碎裂小块抛香鼎中，手执火箸、香匙转捣松香灰佐烧，以火箸从香灰之央转出孔隙，其距能容香品。执火箸梳灰，成锥型。换羽尘清理边缘。香箸插内，火箸开孔直抵香碳。程毕她将掌置炉面试温，发觉烫至掌心则置。再执云母夹从银叶罐中取云母片，置她先前备好的香品，遂焚。举动从善如流、行云流水，那挪动的皓腕和交换不停的香匙、火箸等更使人应接不暇。饶是今上最疏于香道，盖因儿时康肃警戒他莫要为些香粉耽搁正事、毁坏性情，遂他虽心向往却不能赴。今日鉴香的除却帝后，还有芳偃阁具座的宗亲和外命妇，见今上授意先呈送给芳偃阁，故由谭鹤居首率内人们去。

　　谭鹤到时逢越国长公主和她身侧宗妻说笑，见内人捧香便笑道：“陈娘子是都尉的远房堂妹，前段时日入我府中拜谒，我骤见便甚是喜欢。想着官家身侧倒缺个能知心体意的孩子，遂将她荐给官家。她对官家满腔赤诚，最是仰慕官家不过。今日香品称作‘朝暮情’，还请诸位品鉴。”她这段话罢，那些宗室安能不给颜面。遂在给注时多数倾斜陈珈蓝。唯独几个年事高的纵看不惯她公然舞弊，虽则想提却碍于她是今上胞妹而悻悻缄口。

　　董时津明显注意到谭鹤返回时神色异常，她将筹盒递给帝后，郑皇后见却怔愣，此刻‘朝暮情’已是压倒性的优势，远逾董时津的‘诸萃然’。她略扇风嗅嫔御们的熏香，察觉‘朝暮情’呈猛烈的、吞噬的、囊括的浓馥气息，便知她以蔷薇水调制，必能使宗亲们嗅而难忘。而今上甫嗅便以袖掩鼻，示意陈寓和赶快撤走。两人将筹投给‘诸萃然’，但这丝毫不曾翻转胜负。谭鹤略显无奈地宣布道：“本次赛香陈娘子的熏香得注最多，故是倚霞阁夺魁。”

　　郑皇后见势便推波助澜道：“陈娘子的香品很是见异，这熏香是何名讳？”因今上讳朝（招声）煦，陈珈蓝答时便将朝变去声，“回禀官家、娘娘，此香唤作朝暮情，是妾为表真心所制。”郑皇后闻言以袖掩面，这般直截了当的传情达意还是她还是初次亲观，不由得笑逐颜开道：“陈娘子这香真有趣，不知何解呢？”

　　陈珈蓝到御座之前，双眸盈盈如秋水，藏着最深邃的恋慕和最赤诚的崇敬，却使得今上频频侧首避视，似有不耐貌。“不瞒娘娘，缘妾降生当日为亥时，且落霖霈，故家母替妾取乳名暮雨。但愿旦夜相照，有情人终能厮守终生。”

　　果真朝暮情便是寓意今上和她情分深重，表达诚真心意后她朝董时津扬颚瞬目，仿佛炫耀。董时津便也顺着她意道：“陈娘子天赋异禀，熏香别出心裁，时津甘拜下风。其实熏香倒在其次，更紧要的是陈娘子待官家真心款款，愿效昼夜日月，实在令妾惭愧。”先前保持缄默的今上倏地开口，“真不真心焉看这些劳什子？皇后以清凉为题，自然是置入芙蓉、茉莉等时新鲜花的诸萃然最应题衬景，孰料芳偃阁的人嗅感不敏。也罢，明霄，你速将时津的熏香收好，将它妥善置放在紫宸殿罢。”

　　陈珈蓝遽然面涨通红，右髻的步摇倏地滑落摔地，发出珠沉玉碎般的裂响。郑皇后见她羞愧难当便勉强笑道：“吾给今日魁首豫备了赏赐，快拿给陈美人罢。”戴一年景花冠的女史将盒捧给她，陈珈蓝却迟迟不接，她只是望着御座，道出她的疑问，尽管它不合时宜且质问官家乃僭越重罪，“官家果真觉妾的……”

　　遽然他将面前的汝窑天青莲花瓣盖碗掼碎，连同郑皇后亦惶恐地站起身，“朝暮情触朕讳，且甚不雅。自即日起禁提这三字。”曾莲出自本能地掐着掌心忍笑，最得恩眷的董时津尚且从不敢提爱重和情分，她得丁点恩赏竟便要将一生寄托给荒谬的爱情两字？他揽过董时津关切道：“没惊到你罢？”董时津摆首，他即示意陈寓和，“传辇。”

　　继沈涟成为春瑛的笑谈后，陈珈蓝又摇身变成夏贺的笑谈，甚至这则轶事的有趣程度逾越春瑛筵，以至于她们都回想不起春瑛筵发生何事，以及极尽能事地用言辞添油加醋，想象那描得如破相的斜红究竟是怎样的。禁庭的忙碌只需要消遣，而内人和黄门们日日伺候金尊玉贵的娘子，偶得她们的糗事便有种卑微的得意和骄矜，仿佛她们人微言轻，而在皇权富贵下，她们亦只能俯首帖耳，实质也毫无值得矜伐和夸耀的地方。

　　他陪她回到钟翊，宣翟潇池诊断过说胎息稳定方能微微放心。等将祗应都遣散了他才揽着她道：“这样要紧的事你也瞒着？当真是愈发胆大妄为。”董时津顺势环他腰道：“还请官家恕罪。实是不曾坐稳也不敢声张，便是怕叫您空欢喜一场。”他倏地念起一事，便笑着打趣道：“韶韶，怎地私下也不肯唤我九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