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录》梅影临窗

20、刺激

　　煞有趣致，对他紧追不舍、趋附不断的他鄙夷不屑。似她这疏遥难辨，疲于搭理的他倒肯常常探望。董时津闻言佯装赧然道：“妾疏于绳墨，只怕人前唤错贻笑大方。”他却笑着揽揽她，信手覆到她腹，闻她声如蚊蝇唤他九哥。那幽香自鎏金银竹节高柄铜熏炉中袅袅而散，如彩云飘散时的氤氲雾气，还如边地进贡的轻庸纱，始终蒙着一层，如隐难现。

　　倚霞阁。陈珈蓝摔掼半晌见遣去报讯的内人无功而返，霎时觉腹痛如刀绞，许是贪饮绿豆甘草冰雪凉汤引得的祸患，而她忿忿难遏愈发使得她头晕脑胀。她的掌事程清铅近前劝慰道：“娘子莫急，官家原是最疼惜您的。”陈珈蓝扬手便掴她道：“蠢物，尽是蠢物！若非你们无能焉能请不到官家？”清铅闻言嗫嚅道：“他们已然禀给陈副都知，只可能是官家不肯来。董娘子有孕喜，官家怎能撇下她来瞧您？”陈珈蓝闻话发作道：“小蹄子，连你也敢辱我！费高班，将这贱婢拖到宫正司，命潘蕙狠狠惩治！”

　　菊月时节，时津孕喜逾四月。渐次显腹，她却仍照常走动。谭鹤捧着窑白瓷婴儿枕给她瞧，将盛着红枣银耳羹的青瓷莲花式温碗递给她，顺带指指香案搁置的天青釉莲瓣鸳鸯纽熏炉，“眷顾爱惜尽显了。用时便从鸳鸯口缓缓而出，真是别具韵致。瓷器与香事乃绝配佳偶，我瞧娘子和官家亦很是。”眼见钟翊摆置的尽是他赠的瓷器，美人斛插着时新的蜀葵，右侧静置天蓝釉刻花鹅颈瓶，而时津却懒怠理睬，“听闻倚霞阁的陈娘子依旧嚷着要面圣。”闻言谭鹤便皱眉，旋即将她的羹汤搁到条案，“她素擅痴缠，但夏贺当日惹怒官家，官家再未肯见她。”时津颇有哂意，却显然没有使讥嘲的语调，“她对官家情深意笃，不能自遏。如今被间隔在紫宸殿外也是怪悲凉的。只是又能怨得了谁？谁教她动了最不该的情意？”

　　谭鹤闻言宽慰她道：“官家是顾念旧情的。只是夏贺筵席事被谏官大做文章，依此事谏陈娘子私德有亏、善妒成性、目无尊长，官家却也未曾发落，还替她遮掩呢。官家还是最爱惜你，每日都要到钟翊瞧瞧你。”董时津微笑道：“他惯出的毛病自要他来收场。”未等谭鹤接口便听黄门遽然道：“娘子快去瞧瞧皇子罢，照顾他的乳娘说皇子倏地发病！”钟翊很快请医官，素知今上器重皇嗣，便连掌院也跟着诊断。今上闻讯即传辇，到阁即不时抚慰身侧焦急难耐的时津，“不碍事，福饷定然无虞。”董时津却倏然向谭鹤瞬目，而谭鹤会意默然退去。

　　掌院是察事最多、资历最高者，故他率先回禀道：“所幸发觉及时，有惊无险。臣查验皇子膳食，自果蔬碎中搜到肉桂。皇子幼龄且脾胃尚虚，对肉桂有敏症，故有喘憋症候。臣等已替皇子施针，还请官家和婉仪宽心。”陈寓和亦禀奏他已然捉出有疏漏的内人，就地正法。今上捋捋时津脊背，准许他们配药，顾首便斥喝伏侍元祐的乳娘和内人，“怎么伺候的？朕叮嘱过你们吃食饮馔最要慎重，你们却懒怠铸成大错！拖出去……”未等他下口谕董时津便先行拜倒，“请官家息怒。是妾未能看顾好皇嗣，她们照拂皇嗣从来勤勉，绝没有惫懒怠慢的时候。今日或许只是意外。福饷用惯了她们，她们亦是最懂得福饷惯习的，还请官家莫要驱逐她们。倘或真要责罚，就请责罚时津罢。”他即刻将她搀起，“怀喜还能说跪就跪吗？最是拿你没法。也罢，既娘子替你们求情，便罚两月俸禄以示警戒，若敢再犯便数罪并罚。”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扶她，“我陪你回寝阁坐坐罢。福饷已安定，再唤医官请平安脉。”翟潇池瞧过说无恙他才歇心，抚摸她柔荑笑道：“闻翟卿话中深意是说这胎是公主。”董时津明他所指，颇有愁容道：“官家不喜爱公主？”今上见势便揽过她，“旁的公主朕自是很难爱惜，但偏偏是韶韶诞育的，朕念着和你的情分，自然会疼爱她。”原是皇嗣还能存着母凭嗣贵的渺茫冀望，公主的终身却只能依靠母亲来支撑，时津不禁感帝王凉薄，罢，罢。自她进御头日起，便不对他抱有任何的冀盼和愿景。只要她不将炙热的一颗丹心寄托给他，最终摒身死魂恸之绝望。御驾远离钟翊阁，她却仍坐绿窗前，那牖是蝉翼纱装饰的，既轻又薄，银红的颜色更显得晚霞西落，如妍姝新妆晕成的酡妆般楚楚动人，引人瞩目。闻橐橐跫声她便正襟危坐，见是谭鹤她略崴身靠着藤床的鹅绒垫，“查得如何？”

　　谭鹤借绣墩落座道：“涉事内人已被杖毙。我遣人探听说她数日前便染风寒，这几日是顶着高热当值。然膳食送到钟翊阁前，她的同僚徐菁曾去过贡膳堂。”见董时津等候她的揣测，她便续道：“徐菁，曾跟倚霞阁有过往来。”董时津轻笑道：“原本以她只对官家费心，不承想原将主意打到我的福饷身上。”谭鹤追问道：“你要请官家锻炼拷问？”董时津摆首道：“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这是您教诲我的道理，怎地您倒反不记得？”谭鹤犹豫不决，“但没有真凭实据，倘或我的揣测错了……”董时津据窗而观景，眸光幽晦深邃，似藏汪洋恣肆，看上去却风平浪静，“宁愿错杀，不能轻纵。”

　　是日董时津于遥津湖‘邂逅’陈珈蓝。她比畴昔要瘦得多，当真是为帝消得人憔悴。连平素的薄罗裙子和遮腿的对襟褙都显得萎靡而倾颓。她见董时津亦不施礼，直挺挺地端站着，有一种傲然的萎落感，董时津向她颔首微笑，“陈娘子瞧瞧这湖中游鱼罢。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真真便是柳河东笔下的逍遥模样。”陈珈蓝显然不睬，只盯着她微隆的腹瞧。董时津意会，转身端量她，“游鱼看似逍遥自在，实则被桎梏池中，欢畅游动是伪象，而困囿才是真相。倘人效鱼，画地为狱，系于一线却不察不晓，甚至津津乐道，则焉有善果。”陈珈蓝却当耳旁风，“董娘子的天书道理妾不能解。妾只想做官家心中最着紧的人，仅此而已。”董时津婉婉笑着，举动依旧警惕而文雅，“陈娘子是指我很碍眼？”

　　陈珈蓝坚信不疑，“禁庭有许多房院。可官家最惦记的唯独你和你的二哥。如今你还意图霸揽官家，不准官家召见我。”董时津掩唇失笑，目光却循着她的禁步到最隐秘的腰侧，那悬着若隐如现的物事，陈珈蓝见状便立刻拢紧褙子，“董娘子对女人亦甚感兴趣？”董时津侧眼观湖，“陈娘子见笑。我瞧娘子的禁步很别致，倒不是俗常的珠翠编成的。”闻言她即得意扬扬道：“官家说我佩春幡最得宜，我便以饰物形堆成春幡的样子。”董时津衔笑问她，“那陈娘子喜爱哪个饰物？”陈珈蓝即答道：“官家说宜便是最宜。我的喜好何足挂齿？”董时津拢腹叹息道：“娘子慢慢观赏，我怀着身子难免疲累，就先回阁歇息了。”

　　陈珈蓝气急败坏道：“董时津，你现下是赢了我。但我今后必不输你。我要给官家诞育好多小娃娃，我诞育的孩子定然比你的二哥还要聪颖明/慧。”董时津颔首偏眼瞥她，“陈娘子莫逞口舌威风。需知口舌乘上风容易，还请娘子速速怀喜让我瞧瞧，再诞育个康健端颖的皇嗣，想必便不会在紫宸殿外苦苦等候了。”陈珈蓝横眉竖眼，仿佛怒到极端，“你竟敢取笑我！”

　　时津却不以怒为意，口气稀松平常，“循品阶你未登婕妤，照我差得远。循生育我是皇嗣生母，而你无出。取笑你又怎地？便是我要责备惩治也做得。届时陈娘子到殿前哭诉，真不知官家肯不肯宽慰两声。”陈珈蓝欲举臂撕扯，却被董时津的眼神骇定，“陈娘子最好安分守常，否则便连眼下的藻饰都没有。断断是好端端进来，一副薄棺抬出去。”谭鹤见陈珈蓝欲哭无泪便知深意，她搀稳了时津方问起，“怎样？倘或她真到紫宸哭诉呢？”时津笑得率真，“假话讲得太多，换成真话还有人相信么？”

　　果真她到紫宸求见，跟陈寓和讲了很多訾骂和诉苦的言辞。陈寓和顾及越国长公主耐心倾听，却不敢回禀今上。是日谭鹤端着药汤入寝阁，董时津接碗便弯弯眉眼，“等着瞧吧。她已踏上了死路。”谭鹤满腹疑窦，“便是你刺她，她便定会恣意妄为？纵使逾越规矩亦不能定死罪罢？”董时津翻过她的手掌，以葱指勾勒摹状，谭鹤惊骇半晌不能答，“符，巫，凡触者，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