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人》划一根火柴

67、第六十七章

　　陈澈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上午，连卓锦良都看出来了，问他这是有什么好事，他美滋滋地说，保密。
　　卓锦良很不屑：“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要约会去吧？看这衬衫长裤的，一学期都难得看你穿这么板正一次。”
　　他其实只是随口一说，心里并不觉得陈澈是要去约会，毕竟这人暗恋的人正在千里之外呢，他在余城约什么会？
　　结果陈澈听完却笑得更高兴了，嘴角快要咧到耳根，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差不多，差不多。”
　　卓锦良震惊了。
　　这是移情别恋了？
　　还是要为爱跨越山海了？
　　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今天……要去机场吗？”
　　“不去啊，”陈澈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去机场干嘛？”
　　卓锦良摸摸鼻子，干咳一声：“没，没，随便问问。”
　　陈澈也没在意，依然沉浸在自己冒着快乐泡泡的世界里。

　　结果上午发生了个小插曲。
　　今天老师安排了实验课，实验室里有很多小组在解剖兔子，每个小组一只兔子，他们组本来一切顺利，结果等打了麻药剖开兔子的腹腔，居然摸到了一只玻璃球一样的胚胎——是只怀了孕的母兔子。
　　同组人都沉默了一下，一直到最后实验结束，兔子的尸体被扔进了小山高的垃圾桶里，大家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陈澈感觉自己的快乐泡泡也被噗噗戳破了几颗。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个不知死活的同班同学走过来，手上拎着一只开膛破肚的兔子笑嘻嘻地朝陈澈问：“要不要一起去吃麻辣兔肉？这么多可以吃个爽了！”
　　陈澈在心里骂了一句，神经病。
　　他本来没想搭理这个人，今天中午他还要去见段星的，没工夫在这浪费时间，结果那人不依不饶地继续问，还扯住了他的实验服：
　　“走呗？咱们带去外头小饭店处理一下，哎卓锦良，你也一起，咱们仨……”
　　他还没说完，手就被陈澈狠狠甩掉了。
　　“操，有病啊你？”那人懵了一下。
　　卓锦良在旁边首先憋不住火了，刚刚杀死一只孕兔的事情早就让他心里郁闷，现在刚好朝这个傻缺发泄出来：“你才有病吧？连大体老师都吃，你还是不是人了？”
　　“怎么着？你最善良，有本事你平时别吃肉，装什么啊？”

　　结果三个人就在实验室里热血上头地扭打起来了，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没打多久，最后以其他同学高喊着“我要叫老师了”而告终。

　　在去见段星之前，陈澈先去卫生间处理了一下打架弄出来的痕迹，仔细地洗了洗脸和手，可惜身上的衬衫有点皱了，怎么也抚不平，他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
　　更糟糕的是，他还在下巴上发现了一道被指甲挠出来的红痕，一时半会儿根本消不掉。
　　其实这场架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陈澈还是顺着本能动手了，或许也不是本能，而是他潜意识里想用这种方式将自己与那个同学区分开，划一道泾渭分明的线：你是残忍的，而我不是。
　　我真的不是吗？
　　他关掉水龙头，忽然想到那只雌兔瘫软的手脚最后被自己握在手心里的感觉，是温热的，那是一个母亲。
　　心情很恶劣，有点闷，又有点低落。
　　但是现在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他怕段星等太久，顾不得这些，也来不及收拾心情，迅速地脱了白大褂换上外套就赶紧跑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写字楼下，陈澈一眼就看到了安安静静地坐在昨天那张长椅上的段星，膝头还放着一台电脑，好像是正在处理工作，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细长的手指敲着键盘，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他在等我。
　　陈澈的心脏忽忽悠悠地飘了起来，原本陷在泥里的心情微微向上一扬。
　　他走了过去，段星一抬头看到是他，把电脑合上，随口问了一句：“这么晚，吃饭了吗？”
　　“还没，”陈澈笑笑说，“你呢？”
　　段星抱着电脑站起来，又看了他一眼，这次似乎是注意到了对方下巴那块伤痕，愣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我吃过了，你想吃点什么？”
　　“你们的食堂我可以进吗？”陈澈问。
　　段星有些惊讶，“……可以是可以，但你确定要吃食堂吗？”平时学校食堂还没吃够？
　　“嗯。”陈澈点头。

　　午饭高峰期已经过了，公司食堂这会儿没多少人，饭菜也剩得不多了，他们这边每天都是统一配好的套餐，分三个种类，价钱从低到高。段星用自己的员工卡给他刷了一份最贵的。
　　陈澈低头看着碗里的两个肉丸，沉默不语。
　　“怎么了？”段星看他一直不说话也不吃饭，有点奇怪地问了一句。
　　陈澈低着头说：“没，就是想起以前在高中，有一次我错过了食堂放饭的时间，还以为这一下午都要饿着了，没想到你买了一份饺子给我，也是最贵的。”
　　段星呼吸一滞，没能说出话来。
　　虽然也只是过去了几年的时光，但现在再想起高中的那些日子，看看眼前这个陪自己度过高中时光的人，却有了种时过境迁的感慨。
　　陈澈没再说什么，拿起筷子吃饭，其实他一般在做完实验之后都很少有胃口，但今天还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段星就坐在对面的缘故，他头一次在解剖完动物之后没有感到很强烈的反胃感。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直到段星的手机嗡一声打破了沉默。

　　段星拿起手机看了看，又往门外看了一眼，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哦。”陈澈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到段星脚步匆匆地走出食堂，拉开了玻璃门。
　　门外站着那位他曾在写字楼下见过的女生，穿着鹅黄色的羽绒服，丸子头，笑容美好。
　　陈澈捏紧筷子，心想，这大概就是舒悦了吧。
　　他很想把眼睛移开认真吃饭，但好像有人掰着他的脑袋硬让他往那边看似地，怎么也动弹不了，视线不受控制地停留在两个人身上。
　　舒悦今天一看就精心打扮过，连头发丝的弧度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手上拿着一摞打印出来的文件交给段星，两个人笑着说了几句话，大概两分钟之后就互相挥手再见了。
　　舒悦心情很好地走出了大楼，段星则转身回到食堂，嘴角还挂着刚才的笑意。
　　陈澈急忙收回视线，在心里告诫自己，陈澈，现在赶紧调整情绪，不要在他面前甩脸色。

　　等段星重新落座的时候，陈澈虽然心里仍然在意得要死，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认真地低头吃着饭。
　　段星不知道他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很自然地把文件放在一边，没有马上翻看，而是又扫了一眼陈澈下巴上的那道伤，看上去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出来的，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你下巴是怎么回事？”
　　陈澈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只被自己划开肚子的孕兔，还有那堆小山一样的兔子尸体。
　　心情倏忽一下有些沉重。说不上是因为舒悦还是因为上午的实验，或者是两者都有，他忽然很想跟段星倾诉，当然，舒悦的事情是倾诉不出口的，那么就只能说另一件。
　　他说：“我今天跟一个想吃兔子的人打起来了。”
　　说完他看了看段星迷惑不解的表情，意识到这句话有些奇怪，于是又补充道：“我们做实验用的兔子。”
　　段星眨眨眼睛，似乎明白了一些。

　　陈澈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好像要把所有沉重的情绪都随着这口气叹出去一样，他说：“可能这么说会有点虚伪，因为那些被杀死的兔子也有我的份，但是……每次这种时候我还是会觉得很难受，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法忘记。”
　　其实关于这个话题他有很多可以倾吐的，真的说起来可能三天三夜都没法停，但陈澈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下去了，毕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他今天只是因为打了一架而不小心撕开了平时埋在心底的这些情绪，不然也不想过多地把这些情绪垃圾倾倒给段星。
　　他猜想，段星接下来可能会安慰自己，他可能会说，它们的牺牲是为了挽救更多的生命，是值得的，或者说，所以你才要更加努力地学习，不要让它们白白死去。
　　就像他平时安慰和鼓励自己时那样。

　　但是都没有，段星说的是：“那就不要忘记。”
　　陈澈定神看着他。
　　“我不太懂你的专业，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动物都能死得其所，” 段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温柔，“但是我觉得万物有灵，亲手杀死一条生命本来就是一件应该感到痛苦的事情，为什么要忘记呢？保持痛苦也是对生命的尊重。”
　　陈澈似乎有些被触动到，咬了咬嘴唇。

　　大一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老师空气栓塞处死一只兔子，兔子凄惨地嘶鸣了很久一直没有解脱，明明是那么温顺的动物却一直拼命挣扎抽搐，瞳孔放大，发出人类婴儿般的哭声，刺耳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凄厉地回响。
　　那一整节课，陈澈的手都在抖。
　　后来，他自己也曾往兔子的血管里打过空气，亲手扯断过小白鼠的颈骨，捣毁过牛蛙的脑髓，剖开一只雌兔的肚子取走她的孩子，但是痛苦的感觉并没有因为实战经验的增加而减少半分，反而会在每个“下一次”时卷土重来。
　　他曾经翻来覆去用很多话劝过自己，希望能减轻一些心中的痛苦，但越是努力地想挣扎摆脱，心里就越觉得折磨。
　　可是段星今天对他说，不应该忘记杀死一条生命带来的痛苦。
　　他好像此刻才终于从大一那堂课中走了出来，获得了一些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