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夏》一路殊途

37、承认

　　住院期间，梁新城过来陪了两天床，但是因为要忙工作，没能等到老人出院就离开了江城。至于那个肇事者，双方协商之后，除了住院费、医药费，还做出了一定金额的赔偿，就和平私了了，主要是老人家也不想为了这事多费脑筋或者动气。一周之后，老人出院，陆程开车送梁夏和老人回家，请的保姆阿姨也已经到了。虽然费用是梁新城付的，但是人是程帆亲自把关找来的，所以很可靠，细心且耐心。
　　三天后，陆程带着陆笙登门，当然，来之前他嘱咐了不要在老人面前提起他和梁夏的关系。小姑娘一进门就热情地跑到坐在轮椅里的老人面前，半蹲下来，说：“奶奶好，我是陆笙！总算是见到您啦！”
　　“哎哟，你好呀！你就是笙笙呀？长得真漂亮！”老人眉开眼笑，很喜欢眼前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谢谢奶奶。奶奶，您腿还疼吗？那个撞人的人实在是太坏了！怎么都不看路？”
　　“奶奶没事，不疼了。还得谢谢你妈妈帮忙找人照顾我呢！”
　　“没事，我爸妈说，是我们该谢谢夏夏哥哥，他之前帮了我们家忙。”
　　“是吗？这个我倒没听他说起过……不过不管怎么说，你哥哥肯定帮我们家更多，所以呀，还得是我们说谢谢。”
　　“嘻嘻，奶奶，我们别谢来谢去了，听夏夏哥哥说您会刺绣，真的吗？我姥姥也会，家里客厅有一幅花鸟图就是她绣的。”
　　“是吗？那你姥姥一定绣工很好，我年轻的时候绣得多，现在老了，眼睛就不行咯，我以前还给夏夏绣过小荷包，他小时候好多毛衣也是我织的呢。”
　　“是吗？夏夏哥哥好幸福呀！我好嫉妒。”
　　“哈哈哈，不嫉妒不嫉妒，奶奶改天也给你绣一个好不好？就是手不利索了，估计要废点时间咯。”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奶奶！”
　　两人第一次见面，但是要是外人看了，肯定会以为是亲奶奶和亲孙女。梁夏和陆程相视一笑，果然，闹腾的孩子最招老人喜欢。
　　老人本想着哪天小姑娘来了，自己一定要给她做一顿好吃的，不过现在行动都得借助轮椅，她实在是有心无力，只好约定下次再好好补偿了。四人和保姆阿姨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聊着各种家长里短，陆笙的话痨属性得到全面的激发，说着学校还有家里的各种趣事，逗得老人笑个不停。
　　“奶奶，您知道吗？我哥他小时候不爱吃胡萝卜，我妈觉得挑食不好，所以就每天让他喝一杯胡萝卜汁，一个月以后，我哥跟我妈说，他觉得自己喜欢上吃胡萝卜了，不用再给他榨胡萝卜汁了。后来我问他真的假的，我哥问我，你是愿意每天喝250毫升味道怪得要命的胡萝卜汁，还是更愿意在吃饭时不经意摄入几根胡萝卜丝呢？”陆笙跟老人爆料自家哥哥的糗事。
　　“是吗？原来小陆还挑食呢，我都没看出来。”老人笑着看向陆程。
　　“奶奶，您别听她扯，小孩子总会有不爱吃的东西嘛，我现在就一点都不挑食。倒是她呀，不吃菠菜不吃生菜不吃茼蒿，可难伺候了。”陆程毫不客气回击。
　　“哎哟，笙笙原来有这么多不爱吃的东西呀？”老人看着兄妹俩拌嘴，慈祥地应答，“你们兄妹俩感情很好嘛，一起长大肯定很开心吧？我们夏夏呀，一直就只有我这个老太婆陪着。”
　　“奶奶，您陪着我就够了，我小时候过得也很开心的。”梁夏笑着回答。
　　“你呢，打小就懂事，不哭也不闹，吃饭自己吃，作业也不用催着做，谁见了你，都说这孩子太乖了，像个小大人。”老人目光垂落，平静地回忆往昔。其实，她有时候也希望梁夏能发发脾气、撒撒娇，小孩子总归是要任性些，才能让人看出是被疼爱的，只可惜……
　　陆程看看老人，又看看梁夏，觉得自己做的还是不够，因为每每听到有关梁夏幼时的往事，他总会更心疼小朋友一些，想要对对方更好一些。他在桌底偷偷牵了一下梁夏的手，用眼神无声地说：在我这里，你可以一直做一个小朋友，不懂事也没关系。
　　梁夏捏捏他的手指，笑了笑，然后看着奶奶说：“奶奶，不想以前了，你看，我们现在多好。”眼前的幸福比以往的伤痛重要得多，我们都应该面带微笑，不回头，只往前看就好。
　　老人家拍拍梁夏的肩膀，笑着回答：“是啊，现在好了，我们不想那些了。来，多吃菜，你们都多吃点。”
　　大家掩饰过先前的低气压，继续开心地吃饭。这时，陆笙重新挑起话题。
　　“奶奶，您把夏夏哥哥教得真好，又阳光又温柔，不像我哥。你都不知道他平时对我多凶，我吃饭、睡觉、出去玩，他样样都要管。”陆笙逮着机会就要告状，陆程就是她永远用不完的话题本。
　　“那做哥哥的总会更负责任一些，你是女孩子，他担心你嘛。”老人语重心长地安慰她。
　　“你听听，奶奶比你懂事多了。”陆程满意地给老人夹菜，“奶奶，您多吃点儿。”
　　“奶奶，您偏心！”陆笙假装委屈地瘪嘴道。
　　“笙笙委屈啦？哈哈哈，来，奶奶给你夹个鸡腿，不给你哥。”老人眉开眼笑，用筷子夹起一个大鸡腿放到女孩碗里，慈爱地摸着她的高马尾。
　　“谢谢奶奶！”陆笙鬼灵精怪地朝陆程吐舌头。
　　家里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饭后，陆程和陆笙坐了一会就离开了，然后，到了晚上，老人把梁夏喊到了自己房间里。
　　梁夏还觉得奇怪，奶奶为什么会忽然叫自己进房间说话？上一次这样，还是在他爸妈刚离婚的时候。他走进房间，轻轻关上门，就见老人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小荷包，上面绣着一只金色的皮卡丘。那是梁夏很小的时候她绣的，那时候她见梁夏一到周末，就爱蹲在DVD机前，反反复复看那部动画片，问了才知道，他是喜欢那只金色的会放电的“神奇宝贝”，所以，老人就给他绣到了荷包上，小梁夏收到之后，开心了整整一个星期，到哪都爱揣着它。如今十几年过去，荷包已经很旧了，蓝色的丝线已然失去了光泽。
　　“奶奶，你怎么在看这个？”梁夏在床边坐下，握住老人的手，问道。
　　“我还记得这是在你小学的时候，我给你绣的，当时，你也就这么点高吧。”老人用手比划着大概一米三四多一点的高度，和蔼地说，“小时候呀，你总是很听话，别家小孩子哭着闹着要各种新玩具的时候，你要么静静地自己看电视、看书，要么就是陪我聊天、给我按摩，特别懂事。外人都说，有你这样的孙子，我特别有福气。”
　　梁夏也跟着笑，他确实从小就比较喜静，不爱闹腾，也不喜欢去嘈杂的地方，以至于还有人怀疑过他是不是有点自闭倾向。
　　“我小时候确实不爱说话，就觉得跟您待着开心，也安心。”梁夏回答道，不过今天奶奶为什么总是想起以前的事呢？他又问：“奶奶，是不是我爸妈又跟你说了什么？你今天怎么总说起我小时候呢？”
　　老人抬手摸摸孙子的眉眼，是啊，不知不觉间，她的小孙子已经长成真正的大人了。她笑了笑，回答说：“没有，兴许是奶奶老了吧，人呐，到了这个年纪之后，都是揣着回忆过日子的。我时常想起你爷爷，然后又想起小时候的你。有一次呀，就在家门口，他教你骑自行车，没打招呼就松开了手，你摔了个大跟头，脑门都磕破了，可你自己还没哭呢，你爷爷倒是急得不行，抱着你就冲回家，跟我说‘夏夏摔破头了，要不要上医院看看呐’，我一看，就擦破点皮，就说消消毒，贴个创可贴就行。他说不行，得去医院，他宝贝孙子可不能破相了。”老人面上带笑，说起老伴时，神情温柔极了。她老伴走得早，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好多年，但回忆里，他们很幸福、很恩爱，极少争吵，相敬如宾地度过了多年光阴。
　　“好像有点印象，小时候爷爷老爱抱着我上街溜达。”梁夏想起爷爷，也觉得幸福。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偏爱，都来自于这两位老人。
　　“是啊，见人就爱说这是我孙子，长得好看吧？那一脸得意的样子哟……可惜，你爷爷身体不好，早早就不在了。我呢，现在也老了，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咯。”
　　“谁说的？奶奶你不老，我们还要一起生活好多好多年，还会有很多新回忆的。”梁夏莫名觉得有些伤感，生老病死，世间规律，但他总想贪心一些，想陪奶奶更久一点，再久一点。
　　“傻孩子，奶奶总不能陪你一辈子吧？你总会有自己的家庭，会找到爱你的人，和他过完以后的人生的。”
　　“奶奶，我……”家庭？奶奶是想问自己的感情状况吗？可他要怎么跟老人说，自己根本不会像常人那样娶妻生子？
　　见梁夏欲言又止，老人拍拍他的手，继续说：“你小时候就和别家孩子不一样，懂事得根本不像你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后来呀，你慢慢长大，去外面上学，成绩好，什么都不用我操心。我本来应该觉得开心才对，但是我每次看你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家，在学校也是自己照顾自己，我就觉得心疼。”老人的脸上渐渐蒙上一层哀伤，“我最近总在想，要是你的父母也能像陆程爸妈那样，感情好，家庭美满，你是不是也会更加活泼一些？会不会也……更快乐一些？我会想，是不是你父母不幸的婚姻，给你带来了太多的伤害，才让你宁愿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不想去跟谁深交？我记得有一次，你高中放学，我刚好去接你。我见到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三三两两一起出校门，但是你就自己背着书包，眼睛定定地等在门口，也不和谁搭话……那时候我就想，我们家夏夏，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呢？明明是一个笑起来那么好看的孩子……”
　　老人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而梁夏感到很惊讶，他不知道原来奶奶会注意到这些，也不知道老人在背后想了这么多。
　　“没有，奶奶，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能陪着您，我就觉得很开心了。”梁夏习惯懂事，极少会在奶奶面前流露不开心的情绪。
　　“奶奶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但是奶奶还是希望你能有更多的朋友，能在奶奶不在的时候，帮着照顾你。所以，那天你把陆程带回家的时候，奶奶真的特别高兴，陆程呀，一看就是个好孩子，懂事，有礼貌，做事周全，小小年纪就能那么成熟地处理问题。这一次我进医院，他帮着忙前忙后，又是跟撞我的人协商处理赔偿问题、又是照顾我、又是托人找保姆，虽然他说是他妈妈帮的忙，但是肯定是他先想到，然后跟家里人开了这个口。他真的是个好孩子。”老人说着这么多天自己看到的一切。
　　“嗯，他确实很好，特别好。”听到奶奶肯定陆程，梁夏也是从心底里感到开心，他知道，即使是从朋友的角度，陆程的为人处世也是无可挑剔的。
　　“所以呀，有他在你身边，陪着你，奶奶很放心，我们夏夏，终于有人照顾了。”老人语重心长的一句话，惊得梁夏立刻抬头睁大了眼睛。
　　“奶，奶奶，您……说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老人。
　　“你是不是很惊讶？为什么奶奶这把年纪了还会说这些话？难道不应该直接骂你一顿，罚你再也不许和他往来吗？”老人抬手摸了摸梁夏的头，“但是正因为我已经这把年纪了，所以比谁都看得开。那些所谓的规矩，都比不上我孙子的快乐和幸福。陆程会疼人，我能看出来。而且今天看他和他妹妹的相处，我就知道他们父母一定也是很好的人，不然教不出这么开朗、懂事、有教养的孩子。陆程，看着有担当，为人也敞亮，不藏小心思，最重要的是，他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知道考虑你的感受。日子久了，你就会知道，能处处为你着想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珍惜你的人。我一开始看出来的时候，说实话，是有些难以接受的，可是奶奶没有觉得你们荒唐或者羞耻什么的，因为奶奶和陆程一样，更在乎你的感受。奶奶只是怕你会吃亏、会受委屈，怕你是因为你父母的事情才变成这样。后来和小陆相处过，慢慢了解他，我就知道，你们呀，是互相重视对方、珍惜对方的。有他在身边，你看起来明显比以前开心了很多，这就够了。”
　　这一番话，说到了梁夏心里，他的眼泪开始决堤。他从来不知道奶奶默默为他考虑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老人在知道事情真相之后，竟然选择自己默默消化，然后平静地接受。他甚至设想过，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取得奶奶的理解。可现在，老人就这么自然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宽容、温暖、满含爱意。她自始至终，只在乎自己孙子能不能快乐。
　　“奶奶，对不起……”梁夏为自己的“叛逆”道歉，为自己没能拥有一段“正常”的感情道歉。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是奶奶应该道歉，没有教出一个好儿子，没能让你也拥有一个称职的好父亲……”老人见不得自己孙子掉眼泪，温柔地用手把他脸颊上的泪痕擦掉。
　　“不是的，奶奶，这不怪您，要是没有您，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如果不是因为奶奶，梁夏也许早就变成了一个阴郁又自私的异类，又或者，早就不再留恋这人世了，“谢谢您，真的……”
　　谢谢您成为我那么多年人生的唯一支点，谢谢您补给我那么多缺失的爱，谢谢您始终如一的包容和理解。能成为您的孙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老人怜爱地抱着梁夏，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每次哄他睡觉时那样。
　　“奶奶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好吗？”
　　“好，我们会的，一定会的。”
　　“好了，不哭了，眼睛哭肿了，待会去见他，他可就要心疼了。”
　　梁夏抬起头，懵懂地看着老人。
　　“怎么？你现在不想去见他吗？这么大的好消息，你不想告诉他？奶奶可喜欢他这第二个孙子了！”老人笑着打趣。
　　“嗯！我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