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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练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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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这年的冬天没有下雪,却出奇的冷。
整座城市的最低温创出历史新高,天色阴沉,云和雾是又灰又黄的一片浑浊,像是整个世界被放进了一个速冻箱里。
前两天,郑爷爷生了场大病,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倒在了病床上,医生说他再也不能直立行走,必须依靠轮椅度过晚年。
郑凡弥周末去看望他,推他去附近的公园晒太阳,请了第一节晚自习的假。
中风一来如山倒,郑爷爷的精神状态明显没有以往的开朗健硕,说话已经有点口齿不清,郑凡弥需要靠得近很才能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她将记忆中那个腿脚利索的身影和身旁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孱弱老人渐渐重叠在一起,心里下起了一场不可名状的大雪。
回到学校,她的心情依旧沉郁。学校在筹备元旦晚会,通知各班级组织一个节目报名初选。
岑妙问郑凡弥要不要一起做歌曲串烧,四个人各选一首歌的节选部分唱,时间控制在六分钟以内。她和文艺委员已经确定要参加了。
郑凡弥当是没有那个心思,摇了摇头,找出了之前做的数学卷子打算做错题集。
临睡前,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教过自己拉二胡,穿一身朴素的旧色长衫,蓄着一小撮胡子,坐姿笔挺,左右开弓,轻易地拉出流畅的乐声。
他坐在那里,闭着眼,状态很是沉浸。
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村里二胡高手,也是凭这一手本领追到的奶奶。
可是他老了,拉不动弓,甚至坐不起来。
第二天,郑凡弥洗漱完跟岑妙一起去班里早读,走在那条香樟道上,她突然说了句,“妙妙,你说的那个节目,我也参加吧。”
到时候把录像拿给爷爷看,他应该也会开心吧。
最终,郑凡弥选的歌是薛凯琪的《Better Me》,今年夏天发行的歌曲,她单曲循环了很久。在得知阿Fi患过抑郁症后,她更近一步地感受到了这首歌的温暖和治愈。
这首歌应该,也值得被更多人听到。
选定演唱曲目后,一班顺利地提交了报名表。伴奏是找校外的团队做的,段与段之间的衔接流畅且自然,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串烧曲。
经过层层筛选,这个歌曲串烧节目最终被拍案定下,出场顺序是倒数第二。
在岑妙的极力要求下,蒋兆衡托朋友借了个地下室作为她们排练的场地。
郑凡弥听听岑妙说,借她们地方排练的那个好心人是搞乐队的,有空的话也许会来这边给她们做免费的指导。
初次正式彩排是在一个下雨天。说来也奇怪,平海县向来干燥的冬天竟然也会有连续阴雨的状况。
好在雨势不算大,郑家明开车把女儿送到了西直街附近的路口,下车左拐第二栋楼就是了。
这一带到了晚上都是开门营业的酒吧和烧烤,热热闹闹的霓虹带从路口串至路尾,和白日里的宁静复古氛围截然不同。
门口的大门没有关严,有隐秘的音乐声在楼道间流动。郑凡弥顺着墙面贴着的箭头走到底,一路的蓝紫色地灯像是指引她进入了一个异世界空间。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进入《学生手册》上明令禁止的娱乐场所,感觉很新奇,她无法控制自己四处张望的举止。
地下室除了用于排练的场地,还有一个小型的客厅,电视电脑点歌机等设备一应俱全,角落里还摆了一张台球桌。
只不过,郑凡弥发现那张台球桌的时候,桌上正摆着好几杯奶茶果汁,有拆封的,也有原封不动的。
岑妙在和蒋兆衡研究音响设备,研究着研究着还吵了起来。她余光瞥见门外的郑凡弥,脸色一喜,立马抛下任劳任怨的青梅竹马小蒋,朝她的亲亲同桌迎去。
“弥弥,你来啦。”
说是彩排,其实更像是一个小型聚会活动。沙发上坐了几个眼生的男孩子联机打游戏,又骂又笑打成一片,女孩子们围着点歌台挑选自己想要唱的歌曲,下一秒又讲起时下最热的小说和电视剧。
郑凡弥只认识自己班的几个人同学,还有蒋兆衡,小声问岑妙怎么回事。
“哦,是蒋兆衡他们班一男生过生日,干脆就一起过来了。”
“都不太认识……”
“这有啥,等下玩起来大家就都认识啦。”岑妙带郑凡弥去台球桌那取饮料,问她要奶茶还是果汁,“哦对了,蒋兆衡说晚点汪屹山也会过来——”
“他你总认识了吧。”
“……啊?”
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名字出现,让郑凡弥小小惊讶了一番,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手上的动作都僵硬了。
岑妙不解,问她,“怎么了吗?”
“哦,没事……我就喝奶绿吧,刚好剩最后一杯。”
因为紧张,郑凡弥把嘴唇抿了又抿,喉间也发干,随手抓了一杯饮品慌乱地转移了话题。
心头狂跳,垂下腿侧的左手手指紧紧蜷缩,手心一片湿热。
蒋兆衡弄好了设备,过来叫她们去试唱,看看还需不需要调音量和回声。郑凡弥小声唱了句副歌,朝他的位置比了个OK的手势。
“我靠,谁在唱歌啊,好听死了!”
沙发上打游戏的男孩们转过头来,半路上和郑凡弥看过去的视线撞在一起,房间里瞬间静了下来。郑凡弥有些无措地攥着话筒,眼神躲闪看去窗外,她仍旧没法在短期内适应这样密集的关注。
那群直来直往的男孩子没什么坏心眼,只是夸人的方式有点粗糙,“我怎么觉得这声音这么耳熟呢?”
“好像经常在广播里听到。”
郑凡弥收了话筒尽量让自己站在角落减少存在感,岑妙却大大方方牵住她的手,把她介绍给那些所不熟悉的男孩,“没错,这位就是我们的校广播站站长郑凡弥啦,人美声甜,唱歌还好听,今天你们来这里可是狠狠赚了一笔呢!”
“我说呢,这声音怪耳熟的。”
“郑凡弥同学,可以请你多唱两句吗?太好听了!”
“站长,我们现在可以点歌吗?”
……
那些男孩子搞清楚了状况马上又开始耍宝,气氛重新热络,郑凡弥的注意力却全然集中在了自己被牵住的那只手。
明明,那只手比她的还要小上一圈,怎么会如此的炽热,像一簇鲜活跳跃的火苗。
岑妙站在她面前,替她接下眼前这片过于热烈的善意,张牙舞爪,“点歌可以,一首两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岑妙,你怎么坐地起价啊!”
“阿衡,能不能管管你的小青梅啊。”
郑凡弥低下头,只觉得眼眶有些热,被牵住的手也在努力回应身前的女孩,“好了,妙妙,我们继续练习吧。”
“早点结束就能早点给今天的寿星过生日了。”
四个女孩站好队形,从头至尾唱了一遍。之前在学校也练过,还算默契,只是整体的观赏度似乎有些不够。
岑妙挠头,“我们是不是需要点走位?一直站在一个地方好像有点呆呆的。”
郑凡弥点了点头,但对于队形的变动是在不算擅长。
蒋兆衡提议,“要不我问下那个好心人明天有没有空,让他来指导指导?”
“好主意!”
“我问了,他说明天下午有空,那就定时间了?”
“行。”
解决了关键问题,她们又练习一次和声,是串烧最后一段的合唱。伴奏声停止,掌声如浪响起,郑凡弥无意中瞥眼,捕捉到了站在门后的汪屹山。
他看起来像是来了有一会儿了,状态轻松地倚在门框上,也跟着一起鼓掌。
练习室里没开暖气,郑凡弥却觉得有种类似于发烧的眩晕感。
蒋兆衡是第二个发现他的,毫不客气走上前去锤了一拳,“怎么才来啊,慢死了。”
汪屹山笑着接下他这拳,佯装吃痛揉了揉,“你又不是不知道,校队训练呢,刚结束就过来了。”
郑凡弥剥了一颗薄荷糖吃,出门的时候从茶几上摸的,好让这股直冲脑门的凉意能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不要总是往汪屹山那边跑。
可尽管如此,她心不在焉地跟岑妙聊着天,仍存了心留意那边的动静。
好像是游戏赢了,他的笑声里有一股不加掩饰的蓬勃朝气,很有感染力,能让人不自觉跟着他一起牵动唇角。
郑凡弥的眼睛安静弯起,咬碎了嘴里的薄荷糖。
元旦晚会当天,郑凡弥下午没去上课,所有的表演人员都在宿舍里换好了衣服,然后披着宽大的冬季校服外套去小礼堂后台做最后的彩排准备。
郑凡弥和岑妙的妆造是斯慧做的,裙子是特地去服装租赁工作室挑的香槟色吊带裙。欧根纱面料的挺括有种不可替代的坚定和温柔,很贴切她唱的那首歌的主题。
易嘉心和孟小蕾举着手机和相机,发誓今晚一定认真做她的专属摄影师。岑妙眨了眨眼,撒娇说自己也想要这样的待遇,斯慧打趣道,“这不是有蒋兆衡在吗?”
“林斯慧,你能不能暂时不要说话。”
“收到收到,阿妙公主。”
漫长的等待把郑凡弥有些失衡的心跳都抚平了,主持人在台前报幕,轮到她们了——
“接下来,有请高二一班为大家带来《歌曲串烧》节目,大家欢迎。”
岑妙怕郑凡弥紧张,特意回头等了一下她,然后牵住她的手,“终于到我们啦,弥弥。”
舞台上的灯光绚丽夺目,四个女生站在了同一行等待开场,随着伴奏声响起,台上所有的灯光都暗了下来。
只留了一束微弱的白光,轻轻打在郑凡弥身上。她闭了闭眼,启唇唱出第一句歌词。
“远处海航传来阵阵船笛
我一直飘零到被你拣起”
……
“练习 Laugh a little more
Love myself a little more
要学会更加善待我自己
为你我变成了 Better me”
她是否也正在练习呢?
不论是以一个更合适的心态去喜欢汪屹山,还是让她的喜欢成为推动自己不断向前的勇气。
“也许我也美丽值得一个奇迹”
她想再努力探索寻找一下,她想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也想知道,前方是否还有更高的台阶在等着她去攀登。
最后的和声,郑凡弥睁开了眼,自站上舞台以来第一次看清台下的盛况。前排的领导和嘉宾,然后是老师和同学们。观众席的最末方,她隐约看到了举着自己名字的荧光牌——
那一定是郑家明和张丽丽的手笔。
她的眼皮微微轻颤,有些什么滚烫又湿润的东西沿着面颊缓缓落下。
舞台和灯光,观众和掌声,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她好像有点享受其中了。
“我的眼泪会坠落
绝不是因为懦弱
而是感谢天让我遇见你
不然今天就不能如此地有勇气
Now I promise to you
And I can swear to you
为你我一定加倍爱护我自己
做一个值得你骄傲的Better me
一个值得你爱的 Better me”
郑凡弥想,不论是为了谁,说到底都是为了她自己。
而她正走在练习的这条道路上,关于——
如何成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