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R市 ...

  •   回家的路上,女人特意从街道西南角的一家废弃汽车场里绕过。如今“车”这个词在新一代的孩子眼里早已陌生。“架空机”那种依靠磁悬浮在空中运行的机械才是他们所熟悉的。然而就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人会怀念自行车,而更老一辈的人会怀念木头马车那样,那些汽车厚重的机甲里承载了她那个年代厚重的感情。而如今,这些曾经稚嫩的思念都如同这庭院里堆积的废铁一样生了锈。
      七年前。Memory Lane。
      “你从前写信说这里有你喜欢的鳗鱼饭,是这家么?”
      少年宽厚的手掌犹豫的将玻璃门推开了一条隙缝,贴着脸往里睨。那店里装横精致,墙上黏贴了无数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台鹿皮色的怀旧电视机里播放着存留下凤毛菱角的无声电影。少年加了些力道,为他身后的少女撑开了门,一股铺面而来的陈腐气息迎上两人的脸庞。那是“老”的味道,像爷爷阁楼里留着的旧报纸,像奶奶房里花床单那样的味道。
      两人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烤鳗鱼,青椒肉丝,三文鱼沙拉,冰镇银耳汤。各式各样的菜式他们点的随心所欲。
      “艾言惜,以后我们常来这里吧。既然是Memory Lane,那总该多留些自己的回忆。”
      嘴里叼了根青椒的艾言惜捂着嘴点了点头。而后,慕榕笑如三春日光,吸进天地的生气。
      “你为什么吃饭总这样没吃相。”
      艾言惜有些不好意思,她很少同别人一起吃饭。而她不知如何告诉慕榕自己这样的怪癖,有时,一人窝在厕所里狼吞虎咽都比在人群面前吞食对她来的容易。
      而后来,慕榕也总迁就着她的习性,待她吃的满嘴酱料时会细心的拿餐巾纸帮她擦去嘴角的油污。久而久之,艾言惜也不再觉得在这个男孩面前吃饭是个难堪的事。
      这街道上的每一颗石子,每一寸泥土,都承载了艾言惜那样深刻的记忆,如儿时家中壁炉般的温馨。而如今的Memory Lane 早已被改名为这条新锐大街,十里长街,华灯璀璨,如同一片五颜六色无始无终的谜团。
      女人回过神来,眼光落到车厂旁边一座与它极不相称的高楼大厦,听闻是今年刚建好的。几个木工正拉着伸缩绳去调整楼上的玻璃刻花。玻璃底下是一行行书般的草字“armistice”,停战。这是即将要搬进来那家公司的名字。讽刺的是,它是家全球赫赫有名的军火制造商。曾经一战之时,威尔逊曾说这会是结束所有战争的战争,可结果不尽然,二十年后,二战开始。而导火线恰是那草草收尾的一战协议。想用武力来终结武力的想法如同玻璃那样幼稚而脆弱。女人想不通这些军火大亨为何都愿意在R市开这一幢幢分所。R市已经足够拥挤,R市的人也受够了足够的战争。每日匆匆的洗漱过后便是无穷无尽为生存拼搏的过程,R市的人哪个不是在奔波?哪个不是在寻求一方安定之所?可如今股市早已崩盘,失业率在R市这样的大城市更是攀升到23%。生活对这里所有人来说恰恰是一所最大的战场。
      老天爷不知又为何发怒,天气阴沉下来。一层层乌云仿佛是缓缓关上的井盖,一寸寸压上来。女人步履匆促却还是没躲过突如其来的淫雨。她狼狈的在口袋里搜索着钥匙。濡湿的衣衫粘上她透明的肌肤,有细微的压迫感。她的发梢一根根的垂在她的眼眸前,冷雨顺着发丝滴入眼里,刺痛难耐。
      女人后来病了两天,胡萝卜和芹菜放在冰箱里始终都没被熬成汤。生活常开这样另人发狂的玩笑,即便煮汤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终究也不在我们的掌控中。
      一夜间,女人的被褥全被汗水打湿。可她体内的细菌也统统从毛孔里流窜出去,来势凶猛的病情就这样不知不觉好了。
      她拨通电话,不是像学校汇报自己可以返校的消息,而是打给一个空号。如同这长年累月中的每一天一样,固执的重复那几个号码,一丝不苟的将话筒按在自己侧脸。如果可以,那听筒处恐怕早就摩擦出茧。而那几个号码健上的数字早就被磨掉,只是女人拨号时已不用去看,手指上独特的记忆比呼吸还熟练自然的按动。
      “嘀——嘀——”
      不知是潜意识,还是妄想,今日的待机音仿佛比往日持续的时间更长。
      “喂。”
      对方接起电话时,女人心头一跳。如同不小心被火炉烫到那样,全身不自主的一颤。
      “你是哪位?”
      那头是陌生的男声,高亢而装腔作势。那一定不是他。可女人仍然如赌徒般侥幸的伸手去压最后一注。
      “先生贵姓?这个电话号码曾经是我一个姓慕的朋友的,不知先生可否认识他?”
      对方闻言,从话筒的杂音里透露出不耐烦,话音一变,不如初时的彬彬有礼。
      “我怎么知道,这个号码是我刚配的,你朋友变电话了怎么都不跟你说。”
      话音刚落,电话便骤断,只留下刺耳的“嘟——嘟——”声。那声音里有顽石般让女人不可承受的重量。
      唯一的线索如同折了线的风筝飘入邈远天穹,飘入她再也无法企及的地方。
      四年前的战争让她与所有亲友失散。当年为了避难,他们各奔东西,以求自保。当硝烟散去,那些生死不明的人,渐渐从女人的生活里销声匿迹。父亲,母亲,妹妹,爱人,半年时间他们相继离散。R市的人,如同大千世界所有的人一样,是狼般独行的;他们孤独聊赖,画地为牢。每个人周身都有一副尖利的铠甲,无坚可催。表面再怎么熟络,终究也都只是陌生人。战争让每一个幸存者都懂得自生自灭。如同蝼蚁补不了蜘蛛的罗网,这世间能最关心你,最在乎你,最于你感同身受的,只有你自己。
      女人潜心伏在案上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她的毕业导师,肖教授,如古玩店里的老古董一般刻板,即便是她生病,也不肯将提交论文的时间延期。然而肖教授是个不错的老师,谈吐不凡,知识渊博。鼻梁上架着一副过时了的金丝眼镜,厚厚的镜片折射出的白炽光让他更添威严。作为R市最高学府为数不多的法学教师之一,肖导师就如同一颗□□的白杨般在茫茫弱柳群里显的出类拔萃。他穿着整洁,每天都是雷打不动的一套西装,配上一支毫不张扬的领带。他说话时语调缓慢,却字正腔圆,让人油然升佩。就是这样的一个导师,为了培育出更多法学系的学生,不惜倾家荡产,弄的家中几乎一贫如洗。
      “法律永远没有过时的一天,即便人们短暂的沉溺于放纵中,法制仍旧会在他们生命血液里蛰伏,等待重新破土而出的一刻。”这是肖教授常说的话。每当他重复这段话时,女人脑海里常会浮现一只挣扎着的无助幼虫,可时间足以把这只幼虫磨刷成一只耀目的蝴蝶。
      肖教授常常让女人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兢兢业业的男人。作为硕士导师的他,桃李天下,声名远播。从前,他曾对自己的学生鞠躬尽瘁,可如今到头来却没能为自己的女儿简单的指点一番。许多人都如同肖教授,如同艾父生活的那般别扭,他们内心长着一株笔直的枝干,容不得丝毫的弯曲,即便腰背僵直也只能牙咬□□。他们宁可亏欠自己,愧对自己的子女也不会让一个陌生人忍受任何不公对待。他们心中那颗树永远朝天而长,除非等树木腐烂,他们死去的那天。
      女人写的很顺畅,命题是个很经典的模拟文案,是关于以精神失常而判罚被告无罪的案件。前面准备充足,此刻将自己的思路铺在纸张上时方觉如鱼得水。
      第二日,论文上交。
      整座R市,轩然大波。

      舍小染看见报纸上发表那篇论文时握酒杯的手都没了力气。
      “。。。如今贵胄以装疯卖傻而洗脱罪名的案例比比皆是,实在有违当年执法人本意。XX年一案,某枪支制造商私通法庭,已心理疾病为由成功被判无罪,送入当地精神病院内治疗,而短短一个月后,这位老板已生龙活虎的重新站在政治舞台上。 XY年一案,某军火贩卖商买通对方律师,以犯案前服用刺激性药物为由成功摆脱应有惩罚。。。综上所述,精神失常于当今社会以不足构成合法合理的脱罪手段。”
      短短一段摘取选段就另人瞠目结舌。列举的案例中虽未指名点姓,众人却心知肚明那文中所指。四年来,还没有人敢将矛头指向那些强大的军火大亨,更没有人敢如此严词厉句的痛斥那些呼风唤雨的权贵们。而文章落款那柔柔弱弱的“艾言惜”三字是何等的脆弱,如肉蚌失去外壳后将毫无抵御力的软体昭著于众。那个女人真的不要命了吗?

      咚咚咚——
      猛烈的敲门声将女人从睡梦里吵醒。她简单的套上一件揉皱了的白衬衣,脚上飒着毛绒鞋拖着疲惫的步伐去开门。当日与肖教授联手将论文推广出去时,她已料到今日。随着她手腕轻轻一扭,那生锈的们扎“噔”的一响。
      “艾小姐?”
      来人是个三十有余的男人,一身昂贵的西服,手提一只皮箱,胳膊里夹着一顶礼帽。对方表现的相当客气,一只修剪得体的手试探着向她伸出。女人不卑不亢的握住那只手,没有丝毫犹疑,丝毫颤抖。她纤细的手指坚定有力。
      “不错,我是艾言惜。进屋谈。”
      她松开手,向来人指引到沙发上坐下。来人一眼便将艾言惜简单的居室扫遍,拥挤的房间内摆放着几张廉价的二手家具。不知一个平凡如此的人从何来的胆量写出那样的文章?
      “艾小姐,请将你的论文撤回并重新发表一篇报告解释文中所述有悖实情。”
      艾言惜料到男人的来意,“你想让我对全世界的人宣布我艾言惜是个骗子?”她嘴角略微上翘,话中嘲讽之意昭然欲揭。
      男人并未觉得这是个玩笑。
      “艾小姐应该知道这比你其他的选择要来的好。”
      艾言惜起身为来人倒了杯水。水是冰凉的,想是时间太早,屋主人还没来得及温上,杯子上也覆满茶垢,用手指一圈圈摩擦杯缘还会硌的生疼。她动作很稳,端水时手也不抖,满满一杯没有一滴溅出。
      “多谢先生提点,可我始终相信做人要威武不屈,贫贱不移。我若是因这小小的威严恐吓而决定半途而废,当初怎么敢将这篇文章发出来?”
      男人接过杯子却又直直放下,他用手背撑着下巴,嘴角牵动,仿佛在思索。他抬眼看了看艾言惜。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们没有必要对这样柔弱的一个女人去大动干戈。可顽固的艾言惜却让他觉得出乎意料的难以对付。
      “艾小姐,你知道我是谁吗?想必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宋薪,NAMA的高级秘书。我今日亲自来找你谈无非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可知错过了今日得机会,你再想放弃,恐怕就难了。”
      NAMA,这是National Arms Manufacturer Association的缩写。能进入这个组织的人,无一不是如今有着万贯家财在世界各地都能呼风唤雨社会精英。艾言惜当然听过宋薪的名字,他科学家出生,成功研究出精确的核导弹发射法,后又创办自己的军火转运公司,穿梭于各国之间,垄断着军火周转市场。
      “艾小姐,不要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艾言惜感觉到宋薪最后的耐心也在慢慢磨损。她内心仿佛有无数架天平,反复掂量着轻重缓急。一个时代总需要踩在无数自愿的牺牲上前行,如屈原,如司马迁,如岳飞,而艾言惜很愿意将自己的名字也可在这个崭新世界的奠基之上。
      “宋先生请走吧,我不送了。”
      宋薪冷笑一声。他明白这个女人在以卵击石,但也明白她的心已如泰山般巍然不动。宋薪起身离开,他劝服不了艾言惜。
      “你以后最好小心。“
      艾言惜听不出他最后一句话到底是威胁或是叮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