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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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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冷
天气越来越冷。北方吹来冷冽的风渐渐让温暖的京都染遍风霜。
天越冷地越寒,林越的心越热。
战事已经定下,只待等最高位下达命令诏书,全军便可开拔于北方。只是等了如此长的时间,还是等不到那把明黄的素娟诏书。林越急了。
“小叔这是?”,见林越整装,集福在后面默默地推着木椅,
出了益嘉轩的长廊。
在木椅温暖的软垫上想,快到过年了啊。
“长嫂,我准备进宫,谈些政事”。林越坐在轮椅上,淡淡道。
“小叔慢行,集福,记得多给小叔添衣加汤”。浅显地交谈,林越已经习惯长嫂女主人的安排,笑了笑,谢过方静贻后便从长廊一角离去。
益嘉轩外有一片森森的柏树,脚边用竹篱围着。冬风一过,柏树针叶发出飒飒的响,彰示着风之大,叶之摇。
看着主仆二人离去的背影渐没在柏树之后。方静贻想,翩然若天上仙一般的小叔子,虽有过一纸婚约,不过自她和亲以来,这件事就权当没发生过一般。如今渐入年下佳节,来说亲的媒人也渐多。方静贻知晓小叔子的铁石心肠只留一人温,家中母亲不甚管家,她自又是执掌中馈多年,忙着推脱着,实在是苦不堪言。
“集福,天冷了,你也要多加衣,无事之时可去范医师那里取些药包预防,等我们到了极北之地,许是更加严寒”。吐喝之间言语冷淡,但集福能听出来,世子自从有机会北上便和平时不一样,只要是关于公主的事情,世子就会变得不同以往。
“喏”。
林越性子凉薄冷淡,有时只是冷冷一眼,便叫人无所适从。只有和金城公主在一起的时候,世子才会笑,是发自内心的笑。世人都说世子似高山孤雪,他们从未知晓,和公主一起跑马拉弓时,一起游船赏花时,世子如何绚灿。
公主走了,世子的灯也灭了,以她为重的世界也塌了。
“集福,我就快要见到她了,今年,她能在京中过年了”。洁净的脸溢满病容,无异不在昭示着这身体的主人久久缠绵病榻,似是不久于人世。
掩盖于人世,其实他的双腿早已可以行走,为了让朝中不起怀疑,他暗自避下锋芒。圣帝虽不理朝政,但他最忌一家独大,林趈在外领兵,百官皆是默认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为。所以,今日的南朝出现了嫡长子不承爵位,不听荫封而是次子承爵的畸形君权破例。
所以只有他才能是世子,他们的父亲黎阳王和榆阳那位一样,手握重兵,在军中有极高的威望,只要入行伍之人,都知晓,北榆阳南黎阳,这句话不是假的,是两家实打实在沙场上肉搏血拼换来的军功爵禄。不过不同之处,他们父亲娶妻京都世家方氏,而方家在文学之造诣,并无兵工所长。方家随前朝帝迁都,累任翰林史官,是十足十的清流官宦。而天下官宦总归都有相同的特点,那就是对沙场之人嗤之以鼻。因与黎阳王府的联姻,方家颇受清流骂名。两家在外人看来是强强联合,在内里是互相牵绊,互相威胁的缠丝之绊。
如今,方家女方静贻又嫁与兄长为正妻,实在是...
圣帝青年时也是杀伐决断,料定朝廷的清明皇帝,不过这些年来宠信官宦,再次重用酷吏,又接连的番邦乱战,使得百姓不聊生,端坐名堂之上,大抵已经听不见民间的风。听到的只有吴侬暖语,靡靡不绝罢了。
行至建德门已是寅时三刻
今日应是大朝会。估摸着已经下了早朝会,不知圣帝是否还在暖阁中议事。还未得集福去递帖子通报签碟,一小内侍巴巴地从乾元殿右暖阁踱出,门露了个缝儿。林越耳尖,听到了女人的笑闹声。
...
大朝会已散,百官纷纷走出暖阁殿门,有眼尖识得林越的,远远作了个礼。官员们纷纷侧目,见林越身量高却清瘦,围坐于木椅之中,不禁叹息。
总是有人替林越不值得,大好前程,平步青云,却因金城公主的旧事惹得圣帝龙颜大变,屡次罔上,自请离京千里奔袭,也没能奔到金城公主的锦绣裙边,倒是自己落的一身伤病。京都双子之一,如今手释兵权,困坐轮椅之间。令人唏嘘感叹。
林越知道,这是圣帝想要的局面。也因着这段往事,他能在圣帝面前为金城说几句话,但他不知足,他要她回家。
“走吧,集福,今日圣帝不会见我”。
“可是您...”
“慎言,回府吧”。
“喏”。
主仆二人又轻轻地离去,正如他们轻轻地来。
乾元殿内气息融融暖阁一角还置着几盆娇嫩的花,散发着幽香。
“向榆走了?”
“回圣帝,黎阳王世子在殿门口呆了会,便离去了。您特许世子不必日日回朝的”。
“朕知道,他来无非就是那句话,朕听的耳朵烦”。
圣帝是真的烦,自从上次他提过那些名字,便有好几日不得安眠,日日晚间梦至离魂索命,又见金城满身是血的跌坐在和亲的车架中。教他如何能安眠?
“陛下烦心,不如前去林苑走走,也正好散散闷气”。高垣抬眼询问殿上的圣帝,似是等待许可。
“甚好,那便带着贵嫔一起去游耍几日。传令太子监国即可”。
高垣脸上堆着褶子,冲圣帝笑着,抬手扶住下殿的高位者。背身向御笔内侍传个眼神儿,小内侍便巴巴地御墨手书诏令。
“陛下,是否还需通传督公陪同?”
“齐祀回京了?”,圣帝问。
“督公昨日夜下回京,只因怕叨扰陛下休息,便先回府等候,今早便等待陛下通传面圣”。
督公齐祀是高垣义子,年纪轻轻便做到锦衣卫如此位置,为朝廷鹰爪,其中不无高垣这个助力。
“你倒是会为你这个儿子开脱”。
高垣轻笑,腰垂的更低了。“再如何,也得陛下满意陛下执重才对”。
卫府
“督公,请用茶”。
“不知贵人找臣下何事?”
出宫后,二公子的眼一刻比一刻冷,眼见着又是沉默寡言。回府后忍不住狠狠咳了几声,集福赶快将火盆架上,又吩咐后房烧起地龙。二公子自从那之后便畏寒,范无咎的医药吊着,这时也算好了不少,但终究得将养着。
快正午了,小女婢鸦青端来煎好的药,黑赤赤的一碗,林越不知喝了多少碗。
接过来便一饮而尽,并未有其他表现。小女婢鸦青早就知晓,自己的主子是个狠人,煎药时的热气熏得她都连连掉泪,而二公子竟一声不吭饮尽,当真是狠人。
没敢多想,放下果子蜜饯,便称礼告退。
“怎得还有蜜饯果子?”,林越轻轻咳嗽,胸前起伏。
“许是鸦青怕药太苦,好心送过来的”。
黎阳王府的人都知道,鸦青是金城公主在京都时的伴读,留着鸦青在身边,就是留着金城公主的影子在身边。鸦青的存在,能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阿狸还在赛金王庭受苦受难,提醒着自己为何夜不能寐,提醒着自己心爱之人不在身边的煎熬,提醒着他们之前的种种。
所以林越在事发后留下她在自己的轩内洒扫,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如雨后春笋般疯涨,他又怕自己哪天万一忘记她。
不能忘记她。
轩窗透着白日亮光,白瓷高脚小碟里盛着几个被蜜水浸染的果子,有盐浸梅桃干和杏干肉。光折射着蜜汁,莹润。
安息香围着鎏铜兽头绕了个圈,充斥着林越的脑腔。
林越放下书,呆呆望着失神。如果阿狸在,一定能看到他破碎的魂,碎的满身裂痕。
“向榆哥哥,你尝尝这个盐津桃干,这是东久巷那个老夫人做的,极其清口酸甜”。明媚如她,用签子插出晶莹饱满的蜜饯果子给他尝,眼里满是欢喜雀跃。
林越含下,连忙道好吃,“向榆哥哥喜酸,我便发掘这个好地方,改日我们一同去铺子,我请客!”,说着又含下几只果子,嚼着腮帮发酸,泪珠都莹下几颗。
“阿狸不如我能食酸,便少吃些,小心胃发酸水”。林越给她轻轻擦下泪珠,又擦下嘴角的甜汁。
他喜欢酸食,她便急忙忙地寻全京都无二的果脯。
也是这样一个暖暖的冬日,不管吃些什么,心里都是暖暖的。
“集福,端过来我想尝尝”。
一旁整理书案的集福惊诧道,“公子怎得突然想起吃这个了?”,放下手中的书卷连忙去捧。
含了一口,食不知味,勉强下咽。倒不是因为做的有多难吃,只是没那个感觉了。
金城公主离京后,二公子再也没吃过酸食果子。前些年那位做果子的老夫人也因病离世,想到这里,集福不免感慨,万事不过浮云一瞬而已。
过几日,还是没有任何开拔的消息,林越也就懂了。
当时在殿上的圣帝不过是被他忽然提起的旧事冲昏了头,等他细细想来便知道,赢回战役很难,接回金城公主更难。圣帝虽然昏庸,但他不傻,他也是无数次宫廷内斗朝廷纷争中走过来的,踏着尸山血海,一点点爬到王座。没有谁比他更能明白权益计略的重要性。再加上这片逆鳞周边,还有无数层铁甲寒器包裹着,他想得到的,无异火中取栗,鹰巢取卵。
傅府的生日宴贴已经送到了黎阳王府。方静贻接下,实在不知怎么开口。丈夫于前日开拔滇南,已行军一日半,父母并不在府中,她虽是方家嫡大夫人,但对于侯夫人方氏来说,她更是亲表侄女。姻亲裙带,自古在世家大族之中联姻交好,以求双赢。
磨蹭了半日,由着女儿玩闹多时,她已然虚累。强打着精神思虑着如何和小叔说说,黎阳王府必须得有个做主的出席宴会,不然可叫那些京都贵胄耻笑去。她从那里长大,最知道言语人心。
来到益嘉轩,屋前还是那小片柏树,依旧是沙沙作响。
透过舷窗,方静贻看到屋里的男子正在作画,只是不知在画谁,不过瞧他眼眉清淡且含笑,不似之前的寒霜若雪,心想估计是在画金城公主吧。这么久了,小叔确实情根深种。
方静贻见过金城公主洛迦叶,也见过二人在一起的模样,尽管是很久很久以前。她还能清晰的记着,百花宴时,那公主身着彩云绣金的大袖衫,腰间围丝,玉珏叮当作响,甚是悦耳。身披绢帛,走起路来轻飘飘地,似云彩成仙。一见公主,小叔便急忙跟过去了,那时并未有腿疾,暗绣白鹤的礼服跟着主人的身姿雀跃着,如同他见她时的心。方静贻只远远地望了一眼,便不再多看。二人荣光遍身,小叔给她折花,替她盏在云鬓之间。忽地就念了句诗,那年佳期赏花时,人面桃花相映红。
然宴会上,大诗豪苏仲诫见到二人后便作诗。
小园香榭娇韵显,金庭落瓣莲华生。桃纷李长会有时,不争京都第一春。
这可是京都的骄子和第一春啊。
到现在,方静贻也只是远远地看,青梅竹马她或许也曾拥有过,不过在冗长的嫡女教育里早早被抛弃遗忘,也算不上遗忘,算是剔除。谁说不羡慕金城公主都是假的,任何一位女娘都想拥有一个一心只一人的儿郎。世家嫡女生来便是为家族奉献一生的,好在自己的夫家是和善的家族,并未有何勾心斗角的醃攒事。
“长嫂?为何不进来说话?”,林越已经透过舷窗看到她在门口独自站着,不禁起疑,赶快让集福将人请进屋来,又让鸦青上茶点,
红豆枣泥糕,曾随叔母进宫,承德殿那两位旧主子最爱这味点心。不禁笑笑,小叔简直是...
“小叔,今日我来事先并未通传,只是有一事要与小叔商量商量”。轻抿茶水,韵着迷蒙的清香甘冽。
“长嫂但说无妨,只是管家之事我不如大哥长嫂,若是极重要的事情,还得请长嫂做主”。林越知道她执掌中馈多年,万事不到必要紧急的时候是不会来自己这益嘉轩的。
方静贻不再客气。
“傅府来了帖子,小侯爷后日生日宴,往日里我自是不会来叨扰小叔,只是如今你知道家中情景,你大哥领兵在外,父亲母亲都不在家中,家里须有位男子出面,只得是小叔你了”。
这话说的不卑不亢,只是林越甚少参与宴饮与社交,多年下来,京都之中并未有甚好友,自然就只是留名在外。
平日里有大哥长嫂料理家务,更不必自己操心。如今和长嫂说的一样,家中只他二人,自己应该去。
“善,我陪长嫂同去即可”。
方静贻怔了怔,没想到他回答应的如此之快之肯定。丈夫临行前小心嘱托,无事不可打扰小叔养身,家中大事皆有她自己做主便可。可是侯府不是小门小户,而黎阳王更是世家名门,不论如何都需男丁献礼拜帖,一咬牙便来他这小院求助。
“长嫂似是惊叹?我毕竟是世子,必不会让长嫂和王府为难”,林越将画纸抚平,梨花雕木镇纸镇好,等着墨迹干透。
林越也不担心她看去了什么,黎阳王世子多年不曾婚嫁只痴心金城一人,谁人不知?
方静贻知趣,没说什么,得到肯定回答后心中落下大石。集福送至轩外,这才离去。
“集福,去私库取一副大家的工笔画,再置百金,就当我送与小侯爷的贺礼”。林越不参与贵胄客宴,但不代表他真的和一叶孤舟一样,对京中诸事不知。
集福应诺。
“我与小侯爷有同窗之谊,在去青城山之前,和裴昭他们做了几年逍遥学生,想来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们在琼山学宫的那些日子,实在是逍遥快活,远离京都纷扰,又是最好的年纪,学艺之余称兄道弟,无甚管教。除了和阿狸这样恣意外,琼山学宫的日子是他铁心钢肠底另一块柔软。
“裴学士自然也会去,二公子还是避着点好”。
“无妨,也不过就是骂几句出出气,他若哪天不骂我了,我倒真觉得他也变了”。金丝宣纸被镇纸压得太久,墨有些洇染,看着画像女子右眼尾那一点朱砂,手指轻轻摩擦,倒像是真的为她拭泪。
裴昭回来那天对他说,
“你负了她,也负了你自己”。
他还说,
“上马前她一直在哭着喊你的名字,说你最终还是把她丢了”。
林越闭着眼,耳边充斥着裴昭对他说的话,那也是裴昭最后对他说的话。
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