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无限]》捻竹

13、第 13 章

　　雨林天地间，一棵藤脱离静止状态，每一条分支都在尽力伸展。

　　它刚刚结束了休眠状态。

　　藤感受着阳光的浸润，无比舒畅。它恍然间想起，今天是应该是自己的结束日。

　　它感受到自己的藤身吸饱了阳光，庞杂远阔的根也汲取了足够的水分与营养。更多细小的分支开始从藤身中钻出，盛放花朵，最后结出果实。

　　果实细细密密的挂在藤身上，果皮金黄而透明，漂亮至极。

　　这片雨林中没有任何生物会吃掉它的果子，藤只静静等待它们成熟掉落，身腐于泥土之上，届时会暴露出千万颗种子。

　　那时它会于其中一颗再生，而剩下的种子，或成为比它渺小的存在，或成为养料，亦或者死亡。

　　藤平静的等待这一切的发生，全心全意感受雨林的气息。它喜欢这片雨林，这片由浓绿与柔和色彩构筑的天地。

　　这里有许多不同形态的同类，它们有高有矮，姿态不一。但它们之间，包括自己，可以达成一种共识，高大的植物会利用繁杂的根系主动与其他植物建立脉络，这样就可以将自身汲取的营养分给弱小的同伴。

　　收到馈赠的植物无需奋力成长，于是表现出与高大者不同的一面——它们的主体可以散发出色彩丰富的柔光，以及适宜的温度。

　　于是在依附或攀爬于高大者身上时，携带温度的自有特征会通过触碰的方式传递给高大者。

　　温热的感觉并不讨厌。

　　所以在这片天地，它们的相处完全可以达成一种奇妙的平衡。

　　一种稳定的小型生态。

　　藤不由得摆摆身体，果实与叶子摩擦出簌簌的响声。

　　一想到它会在喜欢的雨林中，再次获得属于自己的新生。

　　真令藤感到愉悦。

　　静默良久，藤感受一道微风拂过，忽然间好像什么东西坏掉的深红色光，突兀的一闪而过。

　　藤怔了怔，异样的感觉传遍整个藤身。

　　它……怎么会看到色彩？

　　它……应该这样静止下去吗？

　　它应该……它应该……

　　轰隆的巨大声响打破了一只藤的觉察。

　　金属铸造的机械闯进这片繁盛之地。

　　藤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一股蛮横的推力掘动，根系被迫暴露于空气，偶有几个金色果实掉落到冰冷坚硬的物体上，再滚到泥土。

　　作为生态脉络的一部分，它感觉同伴们似乎和自己一样，全都被掘起来，移动到某个不舒服的地方。

　　分枝晃动，好像打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它并不知道，这个东西其实叫玻璃，一种人造材料。

　　用来隔绝它们的是更加坚固的特制玻璃，既方便观察，又能阻挡植物的反击。

　　人类制造的机械带走了这片平和的生态。

　　但无人在意滚落到泥地的金色果实。

　　他们拥有结满一整颗藤的果实，又怎会吝啬于几颗的损失。

　　深红色坏掉的画面愈发频繁，愈加强烈。

　　它渐渐突破了一根藤该有的认知。

　　“它”的确存在，但她不应该存在。

　　这不是属于她的经历。

　　池露猛地睁眼。

　　异样的情感从大脑游至全身，那种自己真的以一颗藤存在过的感觉太过真实。

　　她稳住思绪，向周遭看去，眉头微微蹙起。

　　这里无疑是启源公司的地下研究基地，它所占的面积远远超过了公司大楼的占地面积，目及范围让人怀疑是不是整个中心区的地下都是公司的实验场。

　　然而基地往日不再，具有代表性的实验设备，数据样本绝大多数被掩埋，异常的植物占据了全部空间。

　　身下丰沛肥沃的土壤承载着刺眼的血红色植被，绵延数里，散发出土腥与挥之不去的肉类腐坏气息。

　　巨大的藤类植物，蕨类植物占据深地下层绝大多数的生存空间，并且还在微妙地蠕动，互相攀附交叠。它们看上去不再像森林里的机体，更像是纠缠成团的蛇群，或是深海某种软体动物，血红而危险。

　　大楼地面完全碎裂，带着楼内任何碎物残骸通通掉到深层，然而所有的金属碎石都没有着地，而是古怪的悬浮于空气。

　　血红植物却并未受到重力异常的影响，它们仍旧遵循自然界的物理规则，扎根于土壤。

　　或许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领地，重力混乱的空间是它们造就的也说不定。

　　红色气体从其中几株晃荡的藤类植物的尖端散出，将所有人缠卷其中。

　　她身下也有，只不过醒来之后逐渐退散。

　　池露看向自己的同伴，他们像是陷入了昏睡，胸膛缓慢起伏，证明人还活着。

　　但卷着他们的红色气体看起来就不详，还是赶紧叫醒所有人比较好。

　　她划动四肢，令身体可以往目标所在的方向游动。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沉浸在水里，但不必受到水压的影响，可以无所顾忌地遨游。

　　挂在身上的刀随角度倾斜，刀身碰到了一块悬浮的碎石边角，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池露想的没错，在这个空间内，任何声音都无法传播。

　　她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队员，拍拍他的肩，但没有任何反应。

　　池露顿了顿，再加力度的话，恐怕他的肩膀会碎掉。

　　于是由拍改成了晃。

　　毫无反应。

　　池露：“......”所以她是怎么醒来的？

　　左肩被什么给轻轻一碰，她侧过头，是与这里格格不入，显得分外温和的绿藤。这只随他们走了一路的乖藤，分枝浮动在空气中，飘逸灵动。

　　但池露好像感受到了它的某种情绪。

　　她将掌心搁在藤蔓尖端，那里湿漉漉的，像是雨后残留的水。

　　它很悲伤。

　　池露仰头，看见纯净的水从藤身漫延至尖端，最终汇聚成一滴水珠，掉落在空气里。

　　她有些失神，绿藤...好像在哭。

　　植物会哭吗？

　　这似乎有悖常理。

　　她滑动了一下小臂，使整个身体靠在藤蔓上，给它一个拥抱。

　　空气中的水珠变多了，像是飘在空气里的泡泡。

　　藤蔓晃了晃身体，数个分枝延长，将每一个小小生物都卷起来，重重地抖。

　　像是抖一块沾满面粉的布那样，将红色气体全都掸开。

　　池露：“......”

　　有人渐渐苏醒。

　　柳溪明睁开眼，梦中“自己”作为一株植物，根须被全部挖起的难受感觉仍未褪散。

　　眼前的一切，让他蓦地清醒。

　　池露向他挥手。

　　柳溪明张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自己的声带还在震动。

　　这个空间隔绝了声音。

　　他看见浮在身旁的禇澜，眉头紧皱，将醒未醒的模样，赶紧游过去查看她的状况。

　　啊——

　　褚澜猛地睁眼，感受心脏的砰砰震动。

　　队友陆续醒来，虽然发现自己悬在半空，也发不出声音，但都适应良好。

　　出任务前，他们受过培训。

　　如果处于不能说话的境地，就使用手语代替，所以默声交流是没问题的。

　　但两个高中生稍微有点儿懵，太长的手语他们根本看不懂。

　　池露对他们比划简单的手势，就像对藤蔓比划的那样，能大致明白意思就可以。

　　从地上掉到地下，再到更深层，池露觉得这应该是信标最终所在地。因为地下实验基地的存在也算符合正常现象，如果还有下层，下下层，这就有点离谱了。

　　虽然这个世界的冒险本身就不符常理，但造就这个世界现状的成因确是有迹可循。

　　池露率先游动，藤蔓跟在她身侧。

　　众人掉下来的位置比较靠近实验基地的一端，而另一侧才算得上是无边无际。

　　她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无论藤类植物还是蕨类植物，它们的藤身、茎叶大体上都在朝一个方向蔓延。

　　或许是因为一端有尽头，另一边可以无拘束的生长。又或许那边存在什么，从而促使这些植物往那边爬移。

　　大家小心翼翼的避开静止在空气里的楼体残骸，沿植物群的方向前行。

　　一路顺风是不可能的。

　　众人早有预料。

　　身下的血红生态倏尔躁动，某一处地面鼓动，将上层的植物顶出个小包，随后快速移动。

　　池露手臂绷紧，将邱枫川拽过来，用劲将他往其他人身上推，立刻将队员们撞开，向后滑动好几米远。

　　还好邱枫川的个头挺拔，块头练的不错，被他一撞，几人散的够远。加之他是力量强化者，被池露蓄力一推，没有太大影响，就胸口有点闷痛。

　　池队长天生怪力，他能受得了这一推，也算证明他能力不错。

　　土地崩裂，露出部分机械与设备，以及大片在深红暗光照映下密密麻麻的阴森骸骨。

　　这并不是人类的骸骨。属于人类的血肉与骨骼早就被生态吸收融合，进而生长出人类的特征。

　　眼前这些均属于它们身体的一部分。

　　巨大的花苞破土而出，跃至半空蓦然裂成四瓣，每一瓣的边侧都长满了细密尖利的锯齿。一旦捕到猎物，锋利的齿牙就会将其嚼碎，吞咽。

　　不过它一般只搜寻弱小的植物吃，如今还是头一次遇到另一种散发其他气味的生物。

　　它识别到了不属于此地的外来生物，变得兴奋起来。

　　池露心觉不好，比手势让大家散开，寻找遮挡物。

　　这种状态下，她不一定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人类会受到静止空间的限制，但这里的植物不会，它们行动如常。这里是它们的生存之地，也是战场，可以游刃有余地对待任何一种外来生物，如果不能杀死，迟早会被追着团灭。

　　除非有能克制它的植物存在。

　　但其他植物都在蠕动，压根不关注这边一触即发的气氛。

　　巨型花朵向率先发起攻击，血红空间中唯一的绿藤瞬间出手，与裂口花纠缠到了一起。

　　它在帮他们拖延时间。

　　裂口花似乎嗅到了一种熟悉气息，但却又十分不同。见它缠到自己身上，再也无法保持辨认的理性，本能地去攻击撕咬。

　　绿藤的其中一根分枝被生生咬断。

　　池露卸下长刀握在手中，游至裂口花死死咬住绿藤的花瓣处，狠命一挥。

　　花茎表层浮现浅浅的一层划痕。

　　池露：“……”

　　啊……

　　是人类无法撼动的硬度。

　　她迅速改变进攻目标，游至下层，刀刃划破花茎表层，黑红色的汁液喷溅而出，浓厚的血腥味弥漫四处，然而伤口处肉眼可见地迅速愈合。

　　花茎要是被砍断，整朵花就得完蛋。

　　裂口花松开绿藤，花头重重往池露身上砸，池露向后一仰，避开它连续的扑咬，随后侧身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反手给它一刀。

　　伤口再度愈合。

　　队友们纷纷提刀而来，在绿藤的牵制下，接连不断地对它发起进攻。

　　刀刃划在茎秆上，留下浅浅的痕迹。柴月唯稍感惊讶，原来它的皮这么硬的吗！

　　只能说，不愧是池队长，打出的都是真实伤害，而他们只能给巨花擦破点皮。

　　虽然伤害轻，但胜在频繁，足以让巨花应接不暇。

　　池露目视一处，终于等到机会，将手中的刀用力抛出。她的身体在空中转半圈，躲过巨花分枝的突袭，脚下借势蓄力狠狠将刀柄一踢，整个刀身插进茎杆中，猩红的血顺着刀口汩汩流下。

　　这还未完，她握紧刀柄，转动刀身狠狠一割，巨大的割裂痛楚传遍花藤全身，它疯狂晃动身体，试图将身体里的尖锐物甩出去。

　　池露神色不变，手握刀把的力度剧增，浑身肌肉高度紧绷，最终将那裂口花与它的茎杆拦腰斩断，藤身与花头砸在植物群上，截面血液大量流淌，失去了活性。

　　她轻喘几口气，向队友们比了个继续前行的手势。

　　刹那间，又一朵庞然大物破土而出，瞬间吞噬了两名队员。

　　那东西速度极快，钻进泥土里完全找不见踪影。

　　池露看见同伴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见他们目眦欲裂的神情，疯了一般举刀往植物群游去。

　　她似乎感受到了一阵嗡鸣。

　　邱枫川扯住其中一人，柴月唯拦住另两人，林绕唐挡住他们的去路，悲伤地摇摇头。

　　凡接特殊任务者，皆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逝者已去，他们还需要继续完成那项任务，否则会有更多人遭难。

　　他们明白，但咽不下这口气。

　　刚才还活生生在自己身边的队友，就一瞬间的功夫，人就没了。

　　甚至没有没有留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

　　他们接受不了。

　　池露未做任何表态，面无表情地往更远处游。

　　队员们清楚她的意思，只能活活将悲愤吞进肚子里，咬牙跟上。

　　得赶紧结束这他X的一切，才能对得起队友。

　　游过许久，池露忽然停下。

　　身后的同伴纷纷收力，愕然看向远方。

　　血红植物的生长走向，从这个角度看极度令人震颤。

　　大片植物绵延不断，藤蔓与茎叶混乱交错成厚厚的植物层，红色气体像浓雾一般不断从植物层中外溢扩散，笼罩在那片深底层空间。植物层与红雾并非随意生长，而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缓慢流转的血红色涡旋。

　　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涡旋的中心处，一个明亮纯白，由几何图案构成的符号，突兀地浮在那里。

　　是信标。

　　信标之下是几近黑色的涡核，像是宇宙黑洞。

　　那里是深渊，万物将被吞噬，没人知道那底下会有什么，如果人被吞进去会发生什么。

　　但他们别无选择。

　　所有人游进那片雾。

　　原本缓慢流转的涡旋忽然变得湍急，红雾渐渐凝成实体，像怎么也抹不开的胶，牢牢粘在每一个人身上，任凭四肢如果扯动，黏连处都不会断开。

　　被扯出缝隙的雾将脸上割出大大小小的伤口，由特殊材料制作出的作战服此刻被划开无数裂口，血从皮肤散出，与胶体般的红雾融为一体。

　　每个人都在挣扎。

　　池露任凭那些东西在身上割破布料，血液漫延。伤口的疼痛完全达不到阈值，因此她可以专心唯一的目标——毁了信标。

　　她动作得快点，并不是所有人的忍耐程度像她一样。

　　耳边忽然响起鼓噪声，轰鸣声，庞杂混乱的声响融合在一起，刺痛耳膜，甚至忍不住令人生理性作呕。

　　池露好像听到了许多声音，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好像在举行什么活动，进行什么政议，又或者在组织一场暴动。尖叫声，呐喊声，各种各样的吼声交错不断，而这些声音所属的画面她看不清楚，好像视网膜压迫神经，她的辨识能力急速下降。

　　越往深处游，景象就变幻的愈加诡异。

　　她仿佛看见浓雾渐渐化成绸缎，打翻的颜料，滚动的云，不断散开再重组。那些画面也被撕扯破碎，再融进了一些新的画面。

　　她好像回到了那片雨林，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缺口。暴雨突然倾盆而下，浇筑于地面上所有的一切，包括人类的居住地。

　　大雨下了很久，从那以后，所有植物开始变样，他们可以晃动，可以捕食。根系如同混乱散开的线，在地底无节制地延长，而地面上，枝叶成为绞杀动物与人体的利器。

　　人类聚集地，被他们挖来的生态完全异变，在地底深重新构建成一片新的生态。最初用来隔绝它们的玻璃，对异变的植物群来说不堪一击。

　　于是它们肆意生长，将人体作为养料，四处杀伐。肉块与骨骼在地底散步遍地，随后在地动山摇的变故中，整个人类聚集地被完全颠覆。

　　树木越发高大，根须涌出地面，山丘并拢，平原开裂，人类建筑成为不值一提的废料，深深埋在地底。

　　异变的生态拥有了更多的营养来源，它们由血液滋养生长，结出无数怪异的种子。

　　画面看到的越多，神经就越是刺痛。

　　池露已经快要看不清自己与信标的距离还有多远，只是凭借本能，用尽全力地朝它靠拢。

　　信标散发柔和的微光，驱散了些许映在视线里的血红，为她找回了一点理智。

　　刀被血红浓雾卷走，现在唯一能毁掉信标的武器只有她这双手。

　　池露死死遏制住颤抖的身躯，伸手即将触碰到正在发光的物体。

　　顷刻之间，拥有金属质感的黑紫色液体从信标中流淌出来，瞬间将周围红雾染成它的颜色。

　　池露怔住，这个颜色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132号未知之物。

　　可以在液体与固体之间转换的金属。

　　她的视线被另一幅景象替代，那是由无数丰富色彩构成的斑斓古怪的世界。

　　浓郁的深红色块在彩色流动的世界中蠕动，它们有的拼接成大块血肉，有的则是搅合在一起的碎肉。大部分肉块堆叠在一起，夹杂着分别不清的组织，扭动的时候相互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更加庞大的东西在色彩中蠕动。

　　池露抬头，看见了那些东西。

　　深红色的触手如浪潮般滚动，巨大的眼球密布于触手与头部，滑腻的液体挂在躯体各处，随动作如蜡油般滴落。

　　她完完整整地直视了这些东西。

　　无数猩红的像血管一样的东西缠到了她身上，接着侵入大脑，拨动每一根神经，似乎要将全部的神经挑断。

　　喉咙率先震出一口血。

　　耳朵似乎也在流血。

　　心率越来越快，心脏好像在承受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即将抵达临界点，随之爆开。

　　池露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视力、听力都受到了严重的损伤。

　　大量的鲜血从口中倾吐而出。

　　她咬紧嘴唇，抹开诡谲的黑紫色液体，双手放在几何图案上，感受它冰凉光滑的质感。指骨牢牢地箍住信标，两手同时向里收紧。

　　“喀嚓——”

　　信标碎裂。

　　......

　　离心区特察处分部。

　　鄂易鞍与该区行动队总队长唐猎正研究地图上的黑色标点。

　　耳边通讯器传来响声。

　　鄂易鞍站直身体，唐猎见状暂停了演示。

　　“总队。”

　　“什么事情。”

　　陆星礼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CL-A-01已消退，从这里被卷进去的所有特察员都回来了。池露也回来了，只是......”

　　鄂易鞍眉头一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发现她时，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现在正在进行最后的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