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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远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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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赐能下地走路的年纪就已经跑出府了,她虽在雪地里被发现,整个人却像一团暖烘烘的火球,北地再冷的天她也不喜添衣。而张赋则不同,出生五斤不到,胎黄也治了许久,在伤风感冒中长大,到八岁左右身体才渐渐强壮起来。
没有人不知道张赐的来处,但也没有人在意提到这件事,对成国公府的人来说,他们本就是一家。张赐倒是嫌弃张赋的小孩心智,不乐意照看他,最烦张赋老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小孩也会渐渐懂喜恶,稍微懂点事后,也会跟张赐发脾气说“你又不是我亲姐姐”。
张赐正烦着他,小孩和她吵嘴,她便顺势找了这个借口,“你真的这么想?”
也不等什么都不懂的张赋做出回应,她就跑出了成国公府,离开得肆无忌惮,不管之后留下了什么鸡飞狗跳的烂摊子。一直到太阳落山都没有回来的张赐,使得国公府所有人在深更半夜举着火把四处找人,张赋坐在张荣英的臂弯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边某位走失儿童的家人们找了彻夜一无所获,另一边的张赐确实是被人贩子拐上了车。
她只是坐在许多一同被拐走的小孩中间,这小小的一个驴车,用尽这拥挤的空间,装下了几乎二十个张赐这个年纪的小孩。张赐作为个头比较高的,坐在最靠近车门的地方,她透过木板间的那一点点缝隙,观察着外面光影的变幻。
一开始她能闻到雨后泥土的腥味,伴随着驴车颠簸,显然是行驶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但拐了个弯后,环境似乎在渐渐变化,张赐没办法再从缝隙里看见光亮,但她闻到了一股让人鼻痒的臭味,一种她很久没有闻到,但相当熟悉的臭味。
车门被打开了,但依旧没有光亮,张赐最先被扯下车,适应黑暗的眼睛让她隐约能看清周遭的轮廓。
平整的地面,密闭的大空间里,罗列着一座座黑影,依旧挥之不去的燃烧冷却后的臭味,还有耳边十分有节奏的“咵嚓”声,一下一下。
“只有这些?”
一个粗哑的声音说道。
“这些够了,你以为要找这么多孩子容易吗?”
“你也可以找点女人。”
“呵,你在说笑话吗?”
“行了,灵活乖巧的都挑出来,其他的随便你,扔野地里还是卖了你自己看。”
他们要小孩和女人干什么?张赐心想。随后她捕捉到了一点光,在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来回晃动,与此同时,拐卖他们的人点了一盏灯,照清了他们这些孩子的脸庞,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他们的照明方式使得张赐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半张脸永远隐藏在黑暗里,被火光照得扭曲。
“你在看什么?”
张赐的异常表现很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个小孩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哭闹,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惧怕,反倒是用她略带着好奇的眼睛看他们。
面前的中年男人蹲下身来,习惯凶狠的目光凝视着张赐:“你看起来很聪明,小孩,不过你要是再聪明点,就应该和他们一样躲在后面。”
张赐的余光再一次注意到在男人身后远处闪烁的光影,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们呢?”
中年人笑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小孩?”
张赐歪了歪头,“当然是为了想知道我接下来会怎么样。”
中年人打量了一下张赐,伸手摸了摸她的衣摆,舒适的衣料在他手里滑过,出于考量,他问了句,“你是哪家的小孩?家里人叫什么?”
张赐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决定实话实说,“我是张荣英的女儿。”
中年人立刻咒骂了一句,“成国公张荣英?你在骗我,小孩!”
“我没有骗你。”张赐看着他,“毕竟我从你的表情里猜测,实话实说对我有好处。”
“好处?哈!”中年人怪异地笑了声,“把你弄死在这里,你以为你老子会知道?”
“你真的打算这么做吗?”张赐说,“明明在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把我放走是最省事的,我父母和弟弟应当在到处找我,而这里应该离海县没有多远吧,顶多走出两个县的距离……”张赐低头瞧了眼对方的鞋子,看到了上面沾上的东西,“松针……海县的东面和北面都有红松林,那么这里是哪?相波县还是蓟县……”
张赐的目光停留在一旁地面上的不明液体。
“你应该学会隐藏自己的聪明才智,张荣英的女儿。”中年人说,“希望你把这个教训记到下辈子。”
张赐冷静地看他,“是吗?”
中年人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站起来对着驾车过来的人发脾气,“看看你找来的什么小孩?成心给我们找麻烦?把她打晕扔远点,最好弄傻掉算了!”
同伙阴阳怪气他,“看来我找小孩还得事先问问家世对吗?”
同伙即使这么说着,也不妨碍他挽着袖子向张赐走来,张赐后退了一步,露出小孩子的情态,“能不能等一下?”
“等多久也等不来你老子。”
张赐说:“我父亲应该刚反应过来我可能被拐卖了,我等的不是这个。”
几乎在她说完后沉默的片刻,一声巨响从这群人贩子身后炸开,这样的动静在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唯独张赐没有,她似乎就在等这一下,在面前的人被转移注意力的一瞬,她立刻抢过他的提灯,快速后退了一段距离,把亮着的提灯往地上的液迹处一摔,灯罩破碎,曳出的灯火点燃了地面的液迹,顷刻大火燃烧了起来。
“什么?!”
张赐把惊慌失措的孩子们推到身后,烧起来的大火暂时隔绝了大人和孩子,中年人情急之下越过窜起的火苗去抓张赐,张赐还拎着破碎的提灯,用力一掼,伴随着男人的怒吼,灯罩碎片扎进了他的手臂,血液溅射而出。
火光里他们的面孔如同恶鬼般扭曲,锋利的爪牙似要扑向张赐,张赐躲开,挡着后面的那些孩子,尽量避免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们中有谁变成人质。
幸好时间对于张赐来讲是眷顾的,一大群人闯进了这里,他们很快制服了这些人,也分派人来扑灭烧起来的火,一边骂道:“真是不要命!这群人长没长脑子居然在这里放火?!”
张赐:“……”
张赐决定什么也不说。
闯进来的这些人有的光着膀子,有的穿着布衣,他们仿佛鱼龙混杂、不成组织,却行动利落,有条有理地处理了现场的状况,带着他们这些孩子离开了这里。
外面的月光很亮,让张赐回头看清楚了里面,这似乎是一家废弃的纺织坊。
一个稍显年轻但胡子拉碴的青年看见张赐落在队伍后面停了下来,就走过来询问张赐,“怎么了小妹妹?你是哪里人?”
张赐收回目光,回答道:“我是海县人。”
青年伸出手,“来,跟紧点别走丢了。”
张赐并没有去握住他的手,只是走在一边,出于探究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救我们?”
“我们……”青年停顿了一下,避而不答,说了其他,“我是个铁匠,大家都是乡亲。”
张赐觉得他这话应该不假,但和真的比应当是差了许多。
她走在孩童的人群中,随众人一起走到空旷的野地上,不远处停了数辆马车,有将近十个人零散地站在附近。张赐的目光停留在其中最为年长,头发些许灰白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性是削短的头发,窄袖长衫,手握着一支烟斗,闲散地站着,并没有在看他们。
但张赐脱离了人群靠近过去,走到跟前的时候,女人才注意到她,低头垂眼看她,“怎么了小孩?”
张赐:“您是领袖吗?”
女人吐了一口烟,“我不是。”
“我看您挺像的,”张赐执拗地说,“你们是什么组织吗?协会?”
女人蹲下身来,拍了拍她的头,“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是好人就行了。”
“我想跟你们走。”
“你的家人会担心你的。”
张赐沉默不语,女人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你叫什么名字,瞧着倒是聪明伶俐的。”
“张赐。”
“张赐……”女人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你是海县人?”
张赐点头。
“张赐……张赐……”女人念着她的名字,似乎在回忆什么,眉头轻轻皱在一起,“你母亲是不是叫公孙雁?”
“是的。”张赐说。
“她生了个不错的女儿。”
张赐摇头,“我是捡的。”
“捡的怎么了?”女人故作怒目,“你是离家出走的?”
张赐说:“我只是想出来看看。”
“回去吧,她会担心你的。”
“我会回去的,”张赐觉得这位长辈大概是误会了什么,补充道:“爹娘都很好,我确实只是想出来。”
女人的臂膀坚实有力,使力气的时候肌肉鼓起,线条流畅,她弯腰抱起张赐,把她放在臂弯里,“跟我一起回去找你娘,古灵精怪的孩子。”
张赐和这位女性坐在单独的马车里,女性坐在马车里头,靠在帘边闭目小憩,张赐则坐到了对面,因为座位有点高,她撑着跳了一下,双脚悬空,就把腿盘了起来搁在座位上。
张赐主动开口:“请问前辈的名讳。”
女性睁开眼,不咸不淡地看向她,答道:“公孙辉。”
张赐露出惊讶的表情,“公孙?您是母亲的亲族吗?”
“嗯,”公孙辉平淡地说,“我算是她的姨母。”
张赐有些好奇,“母亲从没有提过她的亲族。”
公孙辉撇过头,“我们家的人都各过各的,提起来做什么?或许是你年纪小,也不和你提这个。”
“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张赐慢慢地叙述道,“父亲也是。”
公孙辉:“但你却仍然跑了出来。”
“这和他们没有关系,”张赐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找一个目标。”
公孙辉直起身来,目光清明地凝视着张赐,若有所思地开口:“什么样的目标?”
张赐诚实地回答:“我在这个世上应该做什么。”
马车辘辘地在地上行进,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在里头你一句我一句的对答,小孩盘着腿,大人优雅地坐着。
年长的大人眉宇间是岁月沉淀的沧桑,它显现着经历苦暗的生命色彩,灰蒙,却常驻破尘的明珠,她看着眼前的孩童,端正的目光如同看一个与自己同等心智的常人,充满着估量与品评。
公孙辉垂下眼睛,寡淡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直到死亡仍有许多人不求甚解,对你来说还为时尚早。”
张赐:“我们在开始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就应该常常思考直到离世。”
公孙辉交叠着手放在膝盖上,指尖随着自己的思索而敲着髌骨,她希望将张赐看明白点,随后说道:“我不太觉得会有这样早慧的小孩。”
她托住下颌,上身微微前倾,“你做过什么,张赐?”
张赐以长久沉默来回答,以慎重的思考而开口:“我曾经研究一些无用的学问。”
公孙辉猝然笑了两声,“这世道研究学问不就是正途吗?怎么会有无用的?”
张赐:“我没办法用我学到的达成我的目的,或许就是无用的。”
公孙辉直接地问道:“你学的是什么?”
张赐没有回答,反问道:“前辈和前辈的这些人在做什么?”
“我们做自己的事,做什么的都有,”公孙辉说,“讨生活而已,比不上你娘戍边,为国为民。”
张赐认真地说:“你们救了二十个小孩,也是为国为民。”
公孙辉开怀地笑起来,被烟草熏哑的嗓子发出低沉的笑声,仿佛共振在张赐的胸腔里。
“我喜欢你这个小孩,”公孙辉说,“别前辈前辈的叫,我听不习惯,叫我一声姨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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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姥姥。”
张赐走了进去,捡起地上滚落的玉石,递了过去,“真可惜了。”
公孙辉收走了断开的玉石雕,拉开抽屉放了进去,对张赐没什么好语气,“当不起你的姨姥姥,县主。”
“这话可真伤人。”张赐叹气,嘟哝了一句,“我还想请你帮忙呢。”
公孙辉说:“你都要入京了,我帮你什么。”
张赐眼睛一亮,“姨姥姥消息真灵通。”
“现在这个皇帝……”公孙辉长叹了口气,“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赐笑了笑,“总要见过才知道。”
“怎么?拿自己的命去试吗?”公孙辉说,“你娘军功累累,你爹又是先皇封的国公,你就算不去,这里天高皇帝远的,那皇帝若不是想不开不想边境安宁,能拿你怎么样?”
张赐:“左右去当个人质罢了,过两年就回来了。”
“若是当人质,为什么不是张赋?”公孙辉说,“因为张赋是亲子,皇帝怕过于触怒张荣英,所以拿你试探他,你这回进京了,他再一步步地筹划,更甚到最后置你于死地,你爹就算想为了你起兵攻之,他也有万全准备了。”
张赐说:“你也说了,他作为皇帝不会不想边境安宁,他陷功臣于不义,对国家有什么好处?”
“所以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公孙辉怒骂道,“他坐他的高位,怎么知道北地的艰辛危难?他没准觉得随便派个大小将军,也能镇住北原之外的那些人。看看他登基后做的事,打压商业,逼得环京城的商路断绝,层层叠叠的关税、杂税,迫害异族,花那么多百姓物力远航海外,如今内忧外患之下,他却还肖想着深海之外的东西!”
张赐走到桌后,看着这馆内幕墙上挂着的林林总总的木牌,上面都是人名。知道“经世会”的当地人,只要走进来,讲出自己想解决的问题,当值的人就会在划分区域的墙上,从相关的领域里,挑出适当的人告知来求的人。
张赐伸手抚摸过写了自己名字的木牌,轻轻一拽把它扯了下来,放到了桌前的柜子里。
张赐说:“我会回来的,那时候我应当学有所成,这牌子挂在这也不是摆设了。”
“在那种地方,能学到什么?”公孙辉说,“不如去北边采冰,疆域之外的东西,比这一切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