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降临 ...

  •   膝下无子无女的成国公夫人登山拜庙,希望得以慰藉她手下亡魂,恳求上天赐予她后嗣。成国公夫人公孙雁年近三十,西北的黄沙使她更显苍老,向来眉眼锋锐的五官,这些年来也添上了点忧愁。
      咸兴三年春,雨水前,公孙雁携随从下造云山,弃车,徒步二里,行过青松林时闻及婴儿啼哭声,心下有所触动,带着随从入林循声而访,于积雪未化的白地上遇到一弃婴,尚在襁褓中未睁眼。公孙雁心生怜悯,抱起婴儿,决心带回燕北封地,视若己出养育此婴,与同行随从叹息道:“或许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子嗣。”
      公孙雁与其夫成国公将养女取名为“赐”,继国姓“张”,名为张赐。
      对于成国公府的意外之喜是,在收养张赐的那一年,公孙雁有孕,来年春诞下一子,正是公孙雁在造云山下捡到张赐的那一天。
      .
      咸兴十九年,南部荆地临海发瘟,当地官员失职,灾民向北移动。
      这与远在北地的一些人暂时扯不上关系,张赋掐算着他亲娘从姜门换防回来的日子,把攒了十年的一个月长假跟军备所请了,快乐逍遥地往家里赶,结果回去只看到成国公府紧闭的大门。
      成国公建府在城墙边上,离集市十万八千里远,也不朝着主街开大门。当时置办宅子的时候,里头还有个院子,但多年来没人打理,前年被成国公叫人铲平,铺了石路建了个演武场。
      张赋半晌没瞧见有仆人在府门,也懒得叫门,熟门熟路地从旁边围墙上翻了进去,一路往东厢房去,路上居然也没遇到几个仆人,直到拐进零号门,才看见人影。
      坐在秋千上的人膝上搁着本书,轻轻晃着秋千,半个人被丛生的花木挡住,张赋瞧见后看也不看,一边往里走一边大喇喇地喊道:“姐!这府里怎么没啥人?都上哪去了?”
      秋千上的人点脚把秋千停了下来,在花木丛影中倾身探出了头,张赋看清是谁后垮下个脸,也没什么好态度地翻了个白眼,“你怎么在这?我姐呢?”
      不受待见的少年从秋千上站起来,笑眯眯地挥手,“好久不见啊弟弟,你姐带着人出门了。”
      张赋次次都能被气到,他气急败坏地顺手捡了个石头,用妄图砸死人的力气掷向他,“叫谁弟弟呢?谁是你弟弟?!”
      少年闪身躲过了石头,“怎么不是,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张赋:“做你的春秋大梦呢?我姐应了吗?我娘都没听说这事,我爹都没全答应下来。”
      “你看这院子里,我送的东西都好好放着,这秋千也是,你姐要是想法决绝早就扔了。”少年说得慢斯条理,话语间透着一股惹人厌的信心,“只要我坚持下去,总会如愿以偿的。”
      张赋看不起他,“那是我姐给你们家面子!说回来,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你怎么进来的我就怎么进来的啊,”沈源君理所当然地说,耸了耸肩,“她把府门闭了,也没看见下人,我就到这里等等她,没准今天就回来了。”
      “你翻墙进来的?”张赋伸手去揪他领子,“那你就是私闯军机重臣府邸,你是想我把你丢出去,还是咱们上衙门理论理论?”
      沈源君双手举过肩,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我还是自己走出去比较好。”
      张赋看沈源君走出洞门,才想起些什么来,叫住他,“等等沈源君,你知道我姐去哪了?”
      .
      堂下的那人坐得不是很端正,衣摆下单脚踩着凳脚,右肘靠着扶手斜倚着,藏在袖子下的手其实在无趣地捻着石子儿,目光落在左边的地面上出神。
      实则她的耳朵倒是很专注,听着堂上热闹的动静。现今这位海县父母官,是出了名的优柔寡断,往往审着一桩案件时,觉得此方有理彼方也有理,帮衬他的师爷只能在他旁边又录供词又帮着理顺盘问的条理。
      不过这位海县知县唯一的好处是脾气好,从不打人板子,也不爱刑讯问供,喜欢让两方讲各自的道理来辩驳,最爱问下首的师爷“你觉得呢”。
      师爷为了让自己耳朵和脑子好过点,于是这几年来海县的讼师除了帮人写写状纸之外,还得作为代理人替一些或许大字不识,只会喊冤,说话颠三倒四的白丁来陈述案情。
      那只是作为区区“识字的人”,讼师们当然不愿意拿着本来的钱多干活,于是这又要牵扯到知县要改事则的问题上来,讼师作为不成职业的一种行当,没有太多的条律去规定他,但若是想要讼师统一做程序里的事,总得给他们写个规章。
      这写规章又很麻烦,他们这边拟好了,还得往上呈报,最少也得得到州级官员的审批通过。师爷不嫌这麻烦,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为了自己以后为官生活的质量,耗几盏灯油写这个,是值得的。
      如果这规章通过了,还得回到民的问题上来。老百姓常常也不愿意多花这点钱,觉得以前请讼师的那点钱,现在同样请讼师,怎么就要花更多的钱了,他们不睬这个,直说自己也可以上堂辩论。
      知县和师爷正在琢磨这事的时候,有个送上门的冤大头——经世会,他们的此方“顾问”派人发出纸契,说作为第三方,会为海县所有堂上官司的讼师提供保底的薪酬,根据讼师的成绩给予不同层次的薪酬。但这番赞助只会持续三年,到了日子就撤。
      海县虽作为“县”,但其占地面积和“府”相当,不是说有多繁荣,只是荒原偏多,广袤到他城的关隘,其间只有一些官府出资的茶馆,没有人家落户,可以说是一大块“没用”的地,甚至一直往北已达国境,长年寒冷的地界,除了采冰人常访,不太适合普通百姓待着。
      此时此刻,海县的县衙大门挤满了人,门上挂着“守己爱民”的牌匾,大伙儿有位置的已经坐下,没位置的就在各地方站着蹲着,张赐藏在人群里,占了个位置,在这坐了大半天,听得脑袋嗡嗡作响。
      现时堂上处理的一例告讼,是以多打独,只是这个“多”是平头百姓们,“独”是商用运河的老东家,前几年因为北地沙灾雪灾频发,财政亏耗,几个州府联在一起,把运河的使用权和管理权划出一支给各大商行联会,并让了大部分利,才让财政回春。
      毕竟是人在做事,这其中自然有不少不合规的地方,现下公堂上的这一糟,是商联在拓宽运河的时候,把掘出的污泥随意处置,污染了居民的水道,对居民生活造成很大影响,正逢商联的燕兴商会在此地管事的年轻人不懂事,对处理与百姓间的事不以为意,闹到现在,被受害百姓联合告到了衙门上。
      这年轻人也不晓得知错就改,还跟人家嘴硬争吵,想花钱把这事摆平,要张赐说,他不如把钱花在安抚百姓上,而不是找几个能言善辩地给他诡辩,这坐在公堂上的知县已经听得心烦了,却不想拍这个惊堂木,把犯愁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师爷。师爷早已经搁下笔,疾言厉色地向堂下道。
      “你们既状告,合该把燕兴商行把污泥排进水道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摆出证据,你们说是燕兴商会污染了你们的水道,然衙役们也去看过了,运河边筑了围栏,铲出的污泥也看着送到了郊野的农田户。”
      百姓里那个高个子只能说,“那都是这群人事后做出来的,我们的水脏了这作不得假呀。”
      绕来绕去都是这些话,实在是没什么说头。如果不是这么多人看,师爷一定会在堂下叫那个年轻人会做人点,天南地北行商的,该知道不能和老百姓较劲,燕兴商会家大业大,还拿不出点抚恤金吗?
      两方杠上了,当然非要讲个明白,都希望对方赔钱又挨板子。
      张赐在人群里叹了口气,盯着堂上的时候正巧和那顾师爷对上了眼,顾师爷招呼旁边的捕快耳语了几句,那捕快走下公堂,避开人群从旁道来到张赐身边,躬身作了个揖,“县主,顾师爷请您去后边见一见。”
      张赐点了点头,抬手挡了挡,压低声音问道:“你们那个主簿这会儿去哪了?”
      捕快答道:“李主簿出城往相波县去了。”
      张赐闻言“嗯”了一声,自然地从人群里站起来,旁人见她起身让位,只管坐了她的位置。
      他们一同绕到后院。
      前面没过一会儿,顾师爷就找了托辞离开了,到了后面一看见张赐和捕快两人就开骂:“那个姓燕的毛头小子真是榆木脑袋,知县和我都不想和商联有什么龃龉,他错就错了,也不要他认错,赔点钱会掉块肉吗?看他那德行,要是还敢往公堂送礼,当下就把他押牢里,管他人情不人情。”
      脾气温和的捕快劝他,“消消气,不如把他们各自遣散了,回头私下警醒那个少东家。”
      “说得容易。”顾师爷揉了揉眉心,“你以为那几个百姓是那么好说话的?咱们这本来就民风彪悍,人人皆兵,他们受害是受害了,现下也是想敲一笔。”
      张赐笑他,“这会儿把我叫后面来是想我来出主意的?”
      “你出得了主意?”顾师爷话也不客气,“我是看你在下面戏看得这么开心,气不过把你叫过来。”
      “误会误会,”张赐诚恳地说道,“我光看着都替你头疼,这怎么也得给你想想办法。”
      顾师爷:“那你倒说说,我们得罪哪方?”
      “哪有这么说的,”张赐不赞同,“他们互相得罪,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就只管干我们的。”
      “你让那些百姓们拿出证据肯定是行不通的,”张赐给他想法子,“那就倒一倒好了,让燕兴的拿出他们没污染水道的证据,反正他们钱多,让他们去走动去解决自己的嫌疑,多方便。”
      顾师爷一摊手,“哪有这种道理?”
      “现在不就有了,”张赐说,“我就觉得很不错,人家家大业大,他们只是平头百姓,这怎么论的赢,当然是要让有优势的一方多做点事。”
      张赐看他犹豫,又说,“再说了,你们是公堂,宋知县是这儿的父母官,他说要这么做就这么做,燕兴还吃着运河的红利呢,那个少东家再怎么笨也不会去驳斥知县,更别说燕兴只是商联的一个商会罢了。”
      顾师爷想着这些话,思忖了半晌才一拍板,“行!我去说说!”
      顾师爷正往回走,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前些天瞧见国公府公子了,说今日要回府里,你不是把府门闭了,他知道这事儿不?”
      张赐惊讶,“他回来干什么,军备所还能放他?”
      “哎呀,谁知道,你赶紧回去,”顾师爷不耐烦地一摆手,“别让那小子又捅出什么篓子。”
      “能不能对我客气点,”张赐笑骂他,“他能捅出什么篓子,关了这么久小水花都掀不起。”
      顾师爷转头回到公堂上,张赐也离开了后院,她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就像她不知道张赋回来的事,张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闭府。
      元帅公孙雁这一年来一直驻守在姜州边城,事情发生的时候只有成国公张荣英和张赐在府里,在此之后张荣英赶去了姜州找自己的夫人,张赐则闭了府门,天天在外,不回成国公府。
      那天是末伏,张赐好好地在家待着,门口快马停驻,一路传报到她爹张荣英和她的耳朵里,是万里之外的都城来的一道圣旨。
      成国公府得先皇许可,自张荣英开始的三代以内无需跪接圣旨,张荣英和张赐便这么站着,听着传旨的人宣读了圣旨。
      省去不重要的内容,旨意直白来说就是宣张赐进京。
      与旨意一同来的还有现今皇帝的一封书信,信纸上简洁明了的几个字,“借令爱,勿忧。”
      这个“勿忧”的真假就有待商榷了,现任皇帝登基后,恢复了遭先帝废除的“监官”。张赐六岁的时候,京城派来了监官,被盛怒的张荣英打了出去,监官跑回了京城,有没有告什么状就不知道了,此后十年皇帝那边再没有什么动静,张荣英和公孙雁履行着一方为臣为官的职责,戍守北原,协理军政。
      现下这个圣旨是父女两人始料未及的,张荣英栽在书房里两天,出来的时候把一个盒子交付给了张赐,说若他去姜州的这段时间发生意外,张赐不得不进京,就带着这个盒子一起去。
      照理说张赐带着就行,但她并不习惯把事情托付给未知的东西,所以张荣英离开后,她自然打开盒子梳理了一遍里头的东西。
      先帝赐予公孙雁的丹书铁券,张荣英的公印和公孙雁的公印,一卷金丝布帛的袭爵文书,和一封红纸书信,打开来是她和沈源君的婚约书。
      要说前几样让人一下子领会了张荣英的用意,最后的婚约书倒是把张赐哽住了,因为这事完全虚无缥缈,张荣英前段时间还说瞧不上沈源君,张赐倒是能猜到张荣英情急之下现写了这封婚约书,沈家那边肯定半点不知情,但因为之前确实合过生辰八字,这婚约书也写得有头有尾的。
      考虑到作为一个及笄的未嫁女性,这确实也是一个容易被拿捏的把柄。张赐这么想着,把婚约书装了回去。
      离府的这段时间,她把海县走了个遍,虽然她这十几年里每一步都踏在这片土地上,但她能感受到随着时间,这城里每一处以新换旧的地方。
      有一个心怀民众的父母官是海县的幸运,繁荣的商业是北地的支撑,农牧业是大地的锦被,工匠们是寰宇群星。
      张赐在听到张赋回来的消息,静下心来盘算时间,张荣英和公孙雁什么时候回姜州,以及她要什么时候启程京城,这些事对她来说都迫在眉睫。
      于是她最后还是回到了“经世会”,具体到不过是雪尾巷的一个小馆,漆黑的门顶上一块牌匾,书刻着“经世致用”四个字。
      踏入门槛便有一股药香迎面,瓦锅在桌前烹煮,张赐进门时拂动了门前铃铛,堂内正在雕琢玉石人像的中年人抬起头,与张赐对上了视线,金刚石刀停在了玉像的脖颈上,向下一划,磨断了石理,玉像的头颅应声落地,滚落到两人之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