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枕》阿弥利

41、第四十一章

　　崔家夫人与魏国公夫人搭话，聊起了儿女琐事。崔家夫人主动攀谈，聊起六殿下。魏国公夫人知晓几分底细，她做不了宫中的主，今日赴宴是为了自家儿子的婚事，即便六殿下曾经交代了几句话，私底下来往也守着规矩，不敢僭越。她谨记多说多错，只能勉强应付崔家夫人的试探。
　　恩平长公主吃了几口茶来醒酒，一位宫女手托茶盏，悄悄俯身轻语，“主子，太液池吹了风，送唐家小姐进了后殿。”恩平微微侧首，瞧见跪坐在最后的王宝华，对方也恰好看向她，勾起笑举起手中的茶盏，向她颔首行礼。
　　宫人撤去了龙脑香放下帏帐，清风吹开了半扇窗，细纱素帐轻轻摇晃。
　　王宝华放下茶盏，被风吹得有些头疼。她的位置正好在风口，初春的风依旧凛冽，王宝华拢上半臂。贵妃从内殿走出来，身着华服玉钗，端庄威严，让人挪不开眼。
　　宜川几步走到前头，手刚碰到衣角，被骆夫人巧妙地躲开了。宜川愣了一下，询问地看向贵妃。贵妃也不瞧她，只是轻轻颔首。宜川低下头，扶着白雪的手回了自己的塌前站定。众人都是眼明心亮，骆夫人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官，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小小一团，在屏风后遮遮掩掩。
　　贵妃坐定，对着几位夫人笑道，“今日春宴，几位夫人帮衬了宜川不少，宫中给各位都备了一份礼，赏给家中郎君和女郎。”
　　崔家夫人谢过，将大女儿推了出来，崔媛仪收起了宴上的局促，笑着谢赏，一套宫礼娴熟又端庄，贵妃夸她大方清雅，引得几家的儿女都侧目而视。
　　宫人换上了金莲花鎏金香炉，丁檀香丝丝缕缕。
　　恩平闻着丁檀香，眼角舒展开来，“娘子，今日殿中调的香清如晨露，嗅之静心，是好香，调香的女官用心了。”崔媛仪年纪小女儿心气高，“丁檀香又作香如玉，有几分花香，几分果香，这时节里用丁檀香最能清心静气。”
　　恩平没有回话，其余人也沉默。崔家夫人眨了几次眼，端庄笑着，责备道“你到底不过一个小小女郎家，晓得什么？”
　　“贵妃娘子、长公主，媛仪在家中调香弄茶惯了，平日里净是说些香经茶道，今日在宴上玩得尽兴，这丫头就拘束不住侃侃而谈，还请贵妃娘子、长公主能饶恕小女。”
　　崔媛仪双颊涨红，才认识到犯了忌讳，低头挡着他人的目光，伏地认错。崔媛容紧随着阿秭伏地，听着身后卢家姐妹的轻笑，暗暗咬着舌头。贵妃将两人叫起了身，一番宽慰。骆夫人将香炉捧到崔夫人面前，“年初尚宫局里新来一位女官，奴听闻这女官心灵手巧，善作檀香，便向娘子引荐。今日的丁檀香就是那女官献上的。长公主和崔女郎若是喜爱这香，奴唤上女官，将作法讲授与两位。”
　　崔媛仪失了底气，得了教训，在长公主面前低眉顺眼，不敢先开口。
　　恩平笑得平静，“骆夫人身后的那位瞧着眼生，莫非就是女官？”
　　殿内安静了下来。
　　贵妃一副不出所料的沉着，“恩平近些年来念佛持斋，眼神都锐利了不少，看来身子骨还很硬朗。我倒是羡慕你，这把年纪子孙绕膝，还能老骥伏枥，耳聪目明。我却不行了，那几个小子，多说一句都要嫌我烦。”
　　“都是子孙债，娘子哪里需要羡慕我，这些年来，您和六郎的母子情深，便是坊间的孩童也能传唱几句。我呀，也只是东施效颦，勉力维持罢了，比不上娘子。我要是有六郎这般孝顺的郎君做子孙，叫我明年进棺材也甘愿。”
　　“我前日见你，还有几分吃斋念佛的样子，这佛经怎么就念不到宽和上去呢？多少时日了，你几个孙子都要娶亲了，还要盯着六郎的事，怨不得人不敢说你的闲话，便是我，也要担忧被你惦记。”
　　“娘子说得过了，”恩平自知吃了教训，略带心虚，“我也只想着帮衬着六郎和娘子。”
　　贵妃伸出手来，露出手腕上的佛珠，捻了几遍，优雅雍容，她瞥了一眼魏国公夫人。金雀将怀中的少女唤起，屏风后头传出了轻哼的童音。
　　魏国公夫人心领神会，“哟，这又是哪家的儿孙抱到娘子前头了，可要叫我好好瞧瞧，上回沈家的小孙女抱出来我都没瞧仔细，回家被我大息妇堵着门问了半天也没有说个鼻子眼出来，可是臊得我一个老太婆脸红。”
　　贵妃被逗乐了，众人也一阵轻笑。“这回你们谁也不许与她争，就让她一个人瞧个够。”贵妃笑着打趣，“这可是我的小侄孙女，今日跟着宝华进宫来，我觉着宴上人多，就让宝华将孩子先送到我这儿，这会儿玩闹得有些累了。”
　　魏国公夫人进了屏风，看到了略显仓促的金雀，她探头看了一眼，阿喜乖巧地休憩，右脸红肿，她闻到了一丝草药的味道。
　　“哎哟喂，这孩子瞧着真是讨喜。”魏国公夫人低声与贵妃说话，又瞧了两眼转身坐了回去。坐在她身侧的沈家夫人，一直沉默不语，忽然开口问，“可是唐家的那位小女郎？”
　　魏国公夫人含笑，“宝华家的孩子，还能是哪个？”
　　王宝华遥遥听见魏国公夫人的话，心中暗恨。
　　沈家夫人主动提起了话头，贵妃娘子却没有让她进屏风的意思，“我之前听十五郎提过唐家的几位年轻小郎君，皆是俊秀清毅，想必唐家的女郎也会出落的亭亭玉立。”
　　崔家夫人以为沈家夫人要给六殿下说亲，脸色不好看。
　　“娘子，我外祖家有个小子，正巧也是这般年岁，若是……”
　　贵妃不欲与她缠话，“微娘，你也过了花信之年，膝下的孩子都有了好姻缘，别府的事体就少操心些，多年几卷般若经，清心静气。”
　　她蔫了下来，恢复了之前的沉默。
　　“宝华——”
　　宫人将王宝华搀扶到贵妃近前，贵妃拉着宝华的手，一派慈祥，“这孩子生的活泼机灵，甚得我心，你要多带着阿喜来我这里走动。宝华，这几年你不容易，我也久居深宫不理事，以后可别叫外人说咱们家里人生分了，阿喜自当也与宫里头的孩子一般无二。”
　　王宝华眼睛发亮，内心如狂风席卷，“是，娘子。”
　　“今日阿喜玩得累了，我叫金雀哄她在侧殿小憩，咱们侄孙俩也好久没说话了，你再坐一会儿。”
　　说罢，屏风后头的人影退了下去。
　　王宝华察觉其中有些异样，但她实在舍不得放过亲近贵妃的机会，匆忙瞥了几眼阿喜，又坐了回去。
　　在午膳前，各家夫人相继拜别离宫。几家大姓的婚姻已经说好，就等宫中的恩典。是赏赐，也是在彰显皇权的震慑。
　　王宝华在车前见过了金雀，接下阿喜搂在怀里。金雀先行礼，按照骆夫人的吩咐报了名姓出处。“唐大夫人，今日女郎在宫中的变故实属意外，并非主子和娘子的本意，奴来前被嘱咐过，宫里会补偿女郎，那些腌臢人自会有人处置干净，不会叫女郎吃亏。”
　　“女官辛苦，我信娘子会给阿喜一个公道。”
　　两人话别后，金雀回身，消失在宫门后。王宝华叫人驱车回府。
　　阿喜在宫中受了伤，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积善堂里慌作一团；分身乏术的陆氏也赶了过来，在戈氏面前满是痛色。戈氏也伤心，围着阿喜心肝前心肝后的，慌张忙了一晚上。
　　阿喜被陆氏带回了西苑，阔别多日回到自己的乐游苑，阿喜很快就将宫中的那些烦心事都抛到脑后，几个大人还在小心翼翼看她脸色，阿喜已经抱着自己的枕头呼呼大睡。王宝华在戈氏面前好话说尽，总算叫戈氏暂时搁下嫌隙，先回到各自的房中歇下了。
　　刘姑帮衬着陆氏照顾阿喜和明珍，天蒙蒙亮的时候，陆氏才睡下。刘姑叹了口气，静静地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初春盛开的玉兰。夫人和她，还是不喜欢长安，这些从别处挪来的花草，都比她们适合长安的风土。
　　第二日，家中的郎君们才听说了阿喜在宫中遭掌掴的事。
　　唐二郎不敢去招惹母亲，他气势汹汹地来到乐游苑，见着阿喜。
　　阿喜正趴在树枝上，兴致勃勃地抓一朵又一朵玉兰花，往嘴里塞，大概是不好吃，马上又吐了出来。傻气都快要溢出来了——唐二郎忽然就泄了气，依靠在树旁，几个丫鬟如蒙大赦地盯着他，唐二郎翻腾两下，就爬到了树上。
　　阿喜见到了二哥，苦得皱在一起的脸，忽然就笑开了。“二哥哥！”
　　“真的是不长记性，爬得这么高要掉下去可疼了。”
　　“二哥哥就经常爬树，也没有掉下去，阿喜比二哥哥聪明多了，不会掉下去的。”
　　“你这小丫头，这么损毁你二哥的名声，我可是好心来关心你。”唐二郎抓着阿喜从树上翻了下来，蹲下身仔细将她头上的玉兰花拨开，“听说你昨日在宫里过得不好，家里人都担心坏了。你六哥昨夜里替你抄了一晚上的经书，今儿早上在佛前烧了，才安心一些睡下。”
　　阿喜听了顿时紧张起来，“我没有事情，你叫六哥哥不要担心阿喜。”
　　“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他抄完了经书就好了，你也不必挂念他了，快与我说，你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奴才，敢在宫中随意掌掴官家小姐。”
　　其实大伯娘昨日听她说了一通之后，告诫她不要往外说，阿喜想了想，摇头，告诉二哥哥怎么能算往外说呢“不认得，他打明心，二哥哥你说过打人是不对的。我叫他不要打人，然后……然后我就只记得脸上很疼。金雀女官就抱着我去见浮屠了，浮屠给了我药，还摸了我的头，哦，对了，贵妃娘子也摸阿喜的头来着——”
　　唐二郎有些生气，“什么明心，阿喜，下回你可不许冲在别人前头，看到什么打人，也不许去凑热闹。”
　　阿喜觉得二哥哥这话说得不对，但她一向听二哥哥的，乖巧点头，谨慎许诺，“二哥哥不要担心，阿喜不会再去凑热闹了。”
　　“那便好，阿喜这样乖巧，二哥哥给你备了一份大礼，”阿喜年岁小，很多事过了便过了，二哥哥提起她才想起来，前几日她吵闹着要去九阳斋，二哥哥许了她一份大礼。“阿喜要看！”
　　唐二郎无视那些丫鬟明里暗里的责备，将阿喜揣在怀里，带回了九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