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大雄宝殿离着火事太远,居于殿内,竟是连屋外的一丝热闹都听不见。殿下站着两人,殿上那阿弥陀佛俯视众生,尘世之繁芜,人性之丑恶。今夜内外诡计阴谋,皆在殿下,一览无余。
“主子,西寮房里,有些和尚没了,那群刺客四散匿了踪迹,咱们山上的人手不够,半个时辰前,我托了上官大人去召账内将士,方才郭辉来禀报,说是没有见到上官大人。”
“敬臣不见了?”
窗外冬风呼啸,吹得人心冷。罗云七尺的汉子也不免瑟缩,“主子,前后都找过了,没有见到上官大人。”
少年翻了两页殿内供着的佛经,宽大的手背满是青筋,声音中透露怒意,“人丢了,就去找。让郭辉和刘征都去,帐内在山下找,你领亲事,从山上找。”
罗云垂首领命,他面色异常沉重。上官敬臣是主子的心腹挚友,却也是上官家的嫡子,这几年上官家的族长明里暗里都在替太子办事,若是有心人谋算此事,上官敬臣的失踪必定大有文章。罗云一点都不在乎上官敬臣的死活,只担忧上官家若是在今夜的事上翻了船,圣君怕是要问罪东宫,到时候主子又要两难。
罗云开门要走,正巧元顺英回来,肩上背着,手里牵着,累得呼哧呼哧的,大冬天里前后夹衣都湿了半截,便是方才逃命也没有这么狼狈。罗云瞧了那女娃娃一眼,走了。
这人真没什么眼力见,也不知道搭一把手,顺英想叫住他,却又想到方才从二徒弟那里扫听的消息,瞬间打消了念头,唉,如今大难临头了,都要自寻出路。
“浮屠!”
阿喜放开了顺英的手,蹦过门槛儿,跑到少年腿边。少年恢复了矜贵的神色,低头看她,女娃娃鼻子和脸颊冻得红肿,灰头土脸,死里逃生,却还冲着人傻笑。这股傻劲儿,少年曾几何时也见过几次,那时候,敬臣和他都还小,在皇城底下翻墙爬树抓蛐蛐,被圣君逮个正着,敬臣第一次面圣,抹了一把汗,也是满脸通红,只知道傻笑。
少年看着如今这女娃娃的傻笑,莫名顺眼了许多。
“你走过来的?”借着内殿里的烛光,他才发现她只穿着锦袜。阿喜有些难为情,马上蹲下来,小手盖住了小脚。“阿喜的鞋跑丢了,不是不懂规矩,阿喜是个乖孩子的。而且……而且是他叫阿喜快点走的。”
少年看着顺英。
顺英刚进门,把肩上的人放下安置好,气都还没喘匀,就瞧见小祖宗在主子面前告了他的黑状,这夜里先是逃命再是为主尽忠,又发现自己便宜弟弟背了主,心肝儿一上一下被提溜的直颤,到这会儿却是再也撑不住这口气了,本来就颤巍巍的膝盖,一瞬间软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主子,奴才有罪。”本来为了在主子面前争脸,才特意支开其他人,自己一个人去。谁能想到小祖宗身边还有一个人事不省的妇人,他又不能耽误主子的吩咐,只能打个对折,委屈一下唐家这位小女郎,却不想这祖宗小小年纪面善心狠呐,当面应的好,转头就卖了他。元顺英牙根都有些痒,想着自己日后若得了机会,必要给这位女郎好看。
少年瞧见他身上的棉衣还在阿喜的身上,心中有了分辨,“你先将唐家仆人安顿好,过一个时辰,送他们回程。如今人手少,你的板子先记着。”
元顺英还在哆嗦着,两股战战,都把自己后事想好了,听到主子的饶恕,如同灌了一碗热乎乎的黄汤,整个人都通气了,立时欢天喜地,“遵命!”
他立即出门招呼了徒弟,将几个仓皇失措的唐家仆人都先安置在了侧殿里,又去安排马车。阿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坑了别人,苦哈哈地缩成一团,小心地张望头顶的人,两只小脚一蹭一蹭,挂在他的腿边。
少年默然,倏尔脱下金裘衣,铺在了一旁,“上去吧。”
“谢谢浮屠”,阿喜又咧嘴笑开了,一个鲤鱼打滚趴在上头。这金裘衣又软又暖和,淡淡的热意蔓延开来,舒服极了。阿喜仰头看着阿弥陀佛,傻乐。
少年撇过头,翻起经书,是本地藏菩萨本愿经,用了剡藤纸,造价不菲。他扔下了书,脸色苍白,这香积寺的权势资财,累积百年,却轻易被一场大火毁去,权势之下,繁华尽灭。
屋外是火的嘶吼,屋内却独守了一片安宁,阿喜窝在裘衣里,鼻尖充斥着檀香和血腥气味。少年高挑清瘦,坚挺的脊梁立在佛像面前,半边肩膀都是鲜艳的红色。小女郎又想起了她的噩梦,“浮屠,那些拿着刀的人,为什么要让别人流血啊?”她又自觉聪敏地联想,“娘娘告诉我,刀是用来做菜的,他们……他们用人做菜吗?”
“他们……是太……是来杀我的。”话说出口,他也有些不安,心烦意乱地吩咐,“你不许说出去。”
阿喜乖巧点头,“浮屠,阿喜不会告诉别人的。在阿弥陀佛面前说的话,除了自己和浮屠,谁都不能说的,阿喜很乖的。”
少年脸色有些难堪,显得更加苍白,摇晃地支撑着一旁的桌子,“你是唐家哪房的女儿?”
哪房的?她有些听不懂浮屠的话,阿喜很少出门见人,家中长辈也是宠溺多责备少,于教养上更是几乎没有,凭着几分机敏才不至于被外人传是傻子,八岁的女娃娃眼睛滴溜溜的转,“我阿娘姓陆,嗯……我舅公在凤翔郡是个大将军,我大伯父是个大官儿,夏至的时候,从南边儿送了十几匹扁纱,那天阿婆可高兴了,给阿喜加了碗酥山呢,冰凉凉的可好吃了。嗯……可是我不喜欢大伯父,他不喜欢阿喜。但是二伯父就对阿喜很好,他让二伯母把最好的扁纱都留给了我,还答应了我上元节的时候去陈仓县玩儿。”阿喜数着日子什么时候能到上元节,眼睛一张一合,困意袭来。
一旁的少年不知道是听进去了多少,也仿佛没有注意到小女郎。他的侧影,在烛火下,明暗交映。
倏尔,有人敲了门,打破了屋内的安宁。少年陡然精神了起来,苍白的脸色不知为何也恢复了些红润,外头的顺英先告了罪,将一个人领了进来。
是慧介法师。
“阿弥陀佛”,慧介年纪大了,经历昨夜虽未受伤,早年的腿疾复发,如今身形狼狈脚步沉重。慧介看到了阿喜,不见意外,略微佝偻。昨夜里香积寺损失惨重,死伤无数,如同夜修罗,再见旧人仿若转生。
少年早就听了罗云回禀的始末,那些刺客借着口角是非,溜进了寮房,夜里已经烧了半边寺庙,慧诚法师还有十几名僧人因此丢了性命。他与香积寺有些缘分,慧介还帮过他,原本他也不想如此决绝,但今夜的事情十分棘手,如今既要办好圣君的差事,又要移开圣君对东宫的猜忌,只能快刀斩乱麻。
“法师,节哀。”
慧介一时难以言语,开口时声音凝滞,“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诸行法如是,不应生烦恼。只是……即便修行十数年,贫僧也悟不得造化,着相了,着相了啊。”
“法师慈悲为怀。”少年丝毫未见动容,“如今香积寺还需法师主持大局,昨日我提过的事情,还请法师仔细思量。”
慧介眼神飘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贫僧和几位长老商议了此事,如今寺里出了大事,这等国事……恐怕难当大任。”
少年气定神闲,“某却有不同看法,香积寺损失惨重,法师正要办了此事,才好重振人心。”
“施主,原本是不该回绝,但如今几位长老与贫僧皆行走不便,若要远赴法门寺,恐怕路程艰难。不如贫僧给大慈恩寺的主持写封信,联手请几位高僧前去。”
“慧介,不要敷衍我。”他眉梢一挑,走到慧介的面前,高挑的影子压得慧介喘不过气。
殿内一阵空寂。忽然,远处传来了一声又一声钟声,交叠着,从长安城传到了香积寺,打破了死寂。
阿喜小脑袋一点一点,原本靠的近了,一个扑通,她倒在了少年的腿上,毫无意外,睡着了。少年有些难堪,看向慧介,见他并未注意此处,才稍稍松口气。
“施主……贫僧实是无能为力。”慧介犹豫着,又说道,“若是贫僧应下了此事,大慈恩寺如何暂且不论,今夜这火,难道施主要看它再烧一次吗?”
少年不怒反笑,“慧介,你好大的胆子!”他将佛经摔到慧介的脚下,“妄议朝政,你这寺里剩下的僧人,是都不想活了吗?”
慧介转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倏尔,开口道,“慧介,当年你还未受戒,便救了我的命,换来香积寺这十多年的鼎盛,我信你的慈悲心,也信你愿意为香积寺死而后已。”
慧介仿佛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阿弥陀佛。”
“一切辗转,皆起慈心。慧介,我能全了你的慈心,也能保下这个寺庙。”少年看着门外映射进来的朝阳,神色淡淡。慧介看着少年俊秀的脸,如沐浴佛光,他忽而听到远方的圣音,念着班若波若蜜。
“您,真的能够保住香积寺?”慧介觉得自己的膝盖很疼了,但比不上心里的痛,他明白他要放弃什么了。那些人给他的,远不如眼前少年提出的承诺。“这许多年,香积寺因我的名头鼎盛,也因我遭此大难,可见缘分难解。我向你许诺,我生一日,香积寺盛一日。在你修行期间,保你香火不减。”
慧介望着窗外伸进来的枝头,想着惨死的慧诚法师,还有跪在床头的明心,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有手上不停地转着的佛珠,还在发出声音。
他慢慢低下头,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法师,”少年叫住了他。
“阿弥陀佛。”
慧介愣住了,狼狈地回道,“阿弥陀佛”。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雄宝殿。
殿内,少年轻轻抽出了自己的脚,小女郎顺势倒下,半个身子都在地上。他唤了人进来,内侍将小女郎轻松抱起裹在了裘衣里,连带着将刘姑一起安置在了旁边的侧殿。又过了半刻钟,元顺英和康罗云领着郭辉和刘征回来了。
两群人见了礼,开始回禀。“还是没找到上官大人,至于那些刺客,山上只剩下些喽啰,才看到影子,就自尽了。”主子交代的事情又办砸了,罗云脸色更黑了。
顺英觑着少年的脸色,心中也颇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那个便宜弟弟死了没紧要,只如今失踪的这个,却是主子在意的,但要是自己去办,又担心主子忌惮,毕竟自己那个便宜弟弟死前那般大逆不道,让他都恨不得把这弟弟塞回到娘胎里去,如今主子还肯用他,也不过是眼前光景,他须得好好拿捏分寸,否则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