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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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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沉入黑夜,冬日寒风撕扯着残枝败叶。香积寺的四座舍利塔,巍然耸立,有僧入塔,烛光摇曳。
刘姑打发了大攀骑马回长安报信,又盯着几位健仆布置客舍。等忙完了,刘姑刚坐下喝了一口水,就瞧见阿喜脚步移挪,拽着她的半臂,“娘娘,阿喜害怕。”
这几日一入夜,阿喜就要缠着刘姑。
这回刘姑却不打算惯着她,语气颇有些严厉,“女郎今日规矩些才好。”
阿喜有些委屈,但她也十分乖巧地点头,冲着娘娘咧开一个甜甜的笑,“嗯嗯,阿喜一定规矩。”
刘姑板着脸教训她,大概有一刻钟,奴仆说大攀回来了。刘姑先给阿喜拆了头发,才出门去见大攀。阿喜趴在窗上,透过窗纱,手指头画着刘姑的影子。暗沉昏黄中,她眼皮沉重,意识如同枝头上的蝴蝶一般翻飞远去。
阿喜仿佛一直在睡着,又像是醒着,她觉着自己又站了起来,轻飘飘的,推开了房门,可是娘娘却不在外头。阿喜有些害怕了,她想喊人,却叫不出来。她就一直飘啊飘啊,到了大雄宝殿,见了阿弥陀佛,那佛像坐在那里,却和白日里看到的不大一样了,烛光下的佛陀好似活了过来,死死盯着她,眼眶欲裂。
那眼球,却慢慢渗出红色,滴出水来,越来越多,灌满了眼眶,争先恐后涌了出来,鲜红的水顺着金像流下,如攀爬的鬼魅,烛火随之熄灭,空旷的佛殿刹那成了罗刹鬼殿。
阿喜吓坏了,哆嗦着往外头跑,过了碑廊,穿过鼓楼,跑了很久很远,总算听到声音。她往灯火通明处,却没见到人,再往前走,一处楼阁檐角翘起,挂着精致的灯笼。
突然,门窗尽破,一个人从二楼滚落,摔在了地上,另一个黑影也紧跟着跳下,将那灯笼一齐打落。黑影手持一柄长刀,往地上砍去,长刀带起鲜血,高高扬起,将明月染上赤色。
可怜的灯笼滚到了阿喜的脚边,瞬间成为了一个火球。阿喜愣在了那里,透着火光,她看到了地上的人,鲜血爬满他的脸,正如方才那尊阿弥陀佛像。
那一瞬间,阿喜全身都仿佛拴上了千斤坠,那火光忽远忽近,眼前的光景在不断倒退。
再睁开眼,阿喜躺在了床上。她想哭,却忍住了,下床去找娘娘。
打开房门,刺骨的冷风争先恐后钻进了她的夹衣里,阿喜缩着脖子又退了回去,将白狐裘胡乱的系在脖子上,迎着寒风跑出去。往外头的榻上一钻,却没有摸到人。
“娘娘?”
这时阿喜才看到屋门开着,往屋外看,黑黢黢的,她叫了两声,无人回应。
娘娘把她丢下回家了?她跑到回廊下,跑到屋外,履鞋跑丢了,也没有停下来。
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然娘娘就真的不要她了。
她顺着灯笼往前跑,数到第十个,她抬头,那灯笼挂在一处翘起的檐角,如同梦中一般精致。
突然,门窗崩裂,一人从中滚落,摔了下来。一黑衣人紧随其后,手中寒刀斩断檐角,灯笼随即落下,滚到了阿喜的脚边,成了火球。
那地上的人,却没有和梦中一般满脸血污,阿喜认出了他,“浮屠?!”白日里的金裘少年,如今狼狈不堪,衣裳如同在血泥中滚了个遍。
黑衣人听到动静,手中的刀一顿,微微欠身,一道寒光从衣袖中射出,直指阿喜。便是这一瞬,少年一跃而起,猛踢向黑衣人的手肘,长刀立时脱手。几乎同时,袖箭寒光凛凛,映在阿喜的眼中。
她害怕得闭上了双眼,身子被狠狠一扯,魂魄仿佛都飘荡在了半空中,下一刻,又砸了下来。她睁开眼睛看到了刘姑,小鼻子忽然红了,大眼睛扑扇扑扇的,泪珠连成了串滚了下来,“娘娘~阿喜害怕!”
刘姑低声安抚她,抱着她飞快地离开了阁楼,往大雄宝殿的路上,已然看不到身后的人了,那厮杀的声音却一刻没有停歇。走到碑廊,前头却忽然传来脚步声,刘姑不及细听,下意识的躲藏在了阴影里。
那脚步密而轻盈,组织有序,“上头吩咐,不留活口。高低贵贱,生死不论。”这声音嘶哑,几乎立时消散在风里,若非刘姑屏息凝神,也难以听到。
等听不到动静了,刘姑才小心翼翼挪出来,还没走两步,刹那间空气突然凝滞。身后一阵寒风呼啸,刘姑汗毛竖立,立时猫腰闪躲,一柄宽刀从耳畔划过,血痕若隐若现。
这黑衣人步步紧逼,招招见血,刘姑抱着阿喜,左躲右闪,即便是有些身手,身上也挨了几刀。忽然,风中传来一声口哨,黑衣人停了下来,转了转手中的刀,狠狠劈向刘姑。
刘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堆在角落的木柴推倒,宽刀砍中了木柴,木柴便噼里啪啦的砸向墙下的刘姑,人瞬间消失在柴堆中。黑衣人伫立片刻,又听到哨声,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黑夜,被月色和火色撕裂。
少年从灯火通明处走来,身后跟着罗云,他大步流星,全然没了被暗杀的狼狈。罗云眼尖,刚走到碑廊处,便看到柴堆下压着一个人,看衣角面料,像是谁家的夫人,回禀了少年。少年却阴沉着脸色,不发一语。罗云便明白了,当作没有看到,低下了头。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过。
那柴堆下,却忽然传出哭声。
“娘娘?”
阿喜被刘姑紧紧抱在怀里,喘不过气来,终于听到了些许动静,觉得大概是娘娘睡醒了,委屈极了,糯糯地喊着娘娘。
眼前的光亮一点点放大,她看清的第一个,便是火光和血色中的阿弥陀佛,从高处看着她,不悲不喜。仿佛受到了什么蛊惑,阿喜爬起来还未站定,便踉踉跄跄的朝着活佛奔去。“浮屠……”少年蹲下身子,那双眼淡然又沉静,她看着少年泡在血水里的肩头,那脊背却依然挺拔“唐家女郎,你可有什么心愿?”
罗云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手中紧握长刀,心中考量方才少年的命令,“唐家主仆,皆留不得”。罗云想,今日暗杀之事处处透着诡异,灭口是最妥当的。只是这唐家事体,有些小麻烦,不过也全凭主子心意,此夜一过,便是唐家翻了天,也找不到女郎下落。罗云暗下狠心,眼中透出杀意。
阿喜不知自己入了虎狼窝,傻乎乎的问,“浮屠,你是要告诉菩萨我的心愿吗?”
少年点头。
“那我要浮屠和我回家,让我阿娘好起来,让她再抱抱阿喜!”阿喜的愿望,和她一样,这份赤子之心即便在深冬也能发烫。
少年促着眉头,“还有吗?”
她在想着什么,忽然靠近,轻轻抱住少年。他因着伤势一时躲闪不及,被抱了个正着。刚想推开,感觉到肩头一股热意。少年看她,女郎正歪着头嘟着嘴,两腮一鼓一鼓,对着他的伤口呼出热气。
“?”
“浮屠,阿喜摔倒了,娘娘就呼一呼,抱一抱,阿喜就不疼了。”她眼神清澈,映着少年的影子,“浮屠不疼了吗?”
小女郎的嗓音很干净,在冬日的火夜里静悄悄的,如同儿时伙伴在耳畔的低语。幼年时那几分隐秘的情谊,就在低语中淡淡流露。少年陷入沉思,一时间仿佛被拉回了那年。
罗云往前一步,“主子,西寮房那边的火烧起来了。”今日夜里北风呼啸,那群人放火烧寺,要置所有人以死地,若是惊动了皇城里,就不好了。
少年眼神隐晦不明,推开了阿喜,“唐家女郎,你与你家仆人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她点了点头,“嗯嗯。”
“罗云,走吧。”少年抬腿往西寮房走去。
罗云有些诧异,将刀收回刀鞘,瞪了阿喜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阿喜跑到娘娘跟前,看娘娘睡的正香,不敢叫醒,又担心娘娘着凉,将白狐裘解下来,盖在娘娘身上。
元顺英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穿着夹衣的小女郎小小地缩成一团发抖,地上晕倒的妇人还盖着裘衣。“哎哟,小祖宗哎。”顺英将自己的棉衣脱下来披在了阿喜的身上,“女郎如何就站在了这雪地里,要是冻出了好歹,那可真是做奴才的罪过。”
“我在等浮屠。”
阿喜认得这男人,“他让我在这里等他,我还要和娘娘一起回家,可是娘娘睡着了,你能告诉浮屠,我想等娘娘醒过来再一起去找他,让他先不要去别人家,好不好?”
元顺英差点笑出了声,这唐家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女郎的?想当初郡公多正经严肃的一个人,连他们这些阉人都不带着正眼瞧的,却不想却生了这般痴傻的小娘子,还是天道轮回好报应。
不过,既然得了主子的命令,即便真是个小傻子,元顺英也得当成祖宗供着,更不要说如今这光景。他又想到自己今夜擅离职守的弟弟和被杀的内侍们,心中沉重。
“女郎,家主子在大雄宝殿呢,要奴才带着您过去呢,您看,要不奴才背着刘姑姑,您跟着奴才快走几步可好?”
阿喜歪着头的看了男人一会儿,才慢慢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