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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第 176 章 ...

  •   张景初到主帐的时候,里面正聚着几名士兵通禀军情,他在门口悄摸听了一会儿,直到有掀帘出去的士兵诧异地喊了声丞相,才站直身子,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几位驻地的军官正向沈穆汇报雍南一带的布防情况,再此期间,沈穆一直用手支着额头,似乎有些疲惫,但仍在全神贯注听着,对于一些不严密的地方,则立刻打断作出纠正。

      听到门外的交谈声,将士们下意识朝帐门外看去,只见丞相大人负手踱步,以一副钦差巡查的姿态走了进来。大伙儿纷纷抱拳行礼。沈穆瞥他一眼,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张景初在一旁落座,目光从面前桌案上那张巨大地形图,以及四周堆叠的文书上掠过,最终落在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上。

      “你真的受伤了?”

      尽管被衣袖遮住大半,虎口缠绕的布条仍清晰可见。沈穆动了一下手腕,并没有刻意掩饰。

      “皮肉伤而已。”他道:“一点小意外,这么快就刮到您耳边了。”

      “我也是听手底下人议论,却也打听不出个准话。据说是被人摆了一道?——看来你最近招人惦记得紧。”

      张景初的眼神重新回到他脸上,观察对方的神色。与此同时,士兵已将帐帘放下,自行守在门外。光线顿时黯下来,他坐在阴影里,不知怎的,眼皮忽然突突跳个不停。就在这诡异的气氛里,沈穆忽而笑出了声。

      “可不是,您也看到了,眼下雍州告急,我这边焦头烂额,顾了这头不顾了那头的,这不请赶紧请丞相您来排忧解难么。”

      “这话严重啦。方才听你们讨论,将士们颇有些忧心忡忡,其实也没到那个地步。”张景初身体微微前倾,指间顺着桌面上的图纸一路滑动,停落在北面的并州城:“只要这里没丢,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哦?何出此言啊?”

      “你也知道,雍州地虽大但极为贫瘠,遍地都是戈壁荒山,唯一有用的军马场眼下也不在时令,形如荒原,蛮子占了也毫无用处。反倒是并州,一向为西北最富饶繁华之地,四周城池林立,城防严密,地方驻军的数量也远在雍州之上,所以在兵火局还未完全造出火药前,并州是最有力的拖延阵地。”

      见沈穆没有吭声,他继续道:“眼下蛮子来势汹汹,又有那威力惊人的火药,硬抗下去迟早全军覆没。依我看,雍州穷山僻壤,土匪横行,不如暂且送给蛮子。咱们只集中兵力重守并州,把这块最贵重的宝贝揣在兜里,早晚是赢家。耶律希是聪明人,他一路跋山涉水侵略中原,图的是领地内的人口钱粮,若用炮火把并州城轰成了焦土,他捞不到任何好处,又会激起天下民愤,所以我断定,他不会让炮火落在并州城上,既如此,蛮子的优势便不复存在了。任他烽火燎原,只在并州竖起一道高墙,就可据此对峙。并州城池固若金汤,又有将军您亲自坐镇,拖他个把月不在话下,待到朝廷兵火局能批量造出了火药,咱们便有了底气。”

      他这一番话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显然已在心中斟酌许久。他自诩自己有理有据,怎料沈穆闻言却皱起眉头。

      “我当丞相有什么高见,原来又是这种馊主意。”他不满道:“你张口闭口并州富庶,可别忘了还有个富得流油的巴蜀。若弃了雍州,白岭山脉落入敌手,蛮子和巴蜀之间彻底没了阻碍,届时这两伙人勾搭起来,你给我粮,我送你炮,指不定都得拜上把子!至于守城,我就更不愿干了,上次死守京城的前车之鉴,我可差点被胡志全那厮坑死,这次他若再趁机给我一闷棒子,那我可成天底下最可笑的冤死鬼了!”

      “你瞧你,又开始钻牛角尖,我这只是权宜之计,你跟我抬什么杠?”张景初砸吧着嘴,他觉得沈穆完全没领会他的意思:“那上官宏毕竟是中原人,还是皇亲国戚,虽然跟当今圣上有些过节,也不至于跟蛮子拜上把子。说起来,他上官家的小外甥赵钦不是一直跟着你么,届时我教他劝一劝他舅父,我再说服朝廷给他些恩惠,只要让他暂时保持中立,等击退了蛮子,再消停地收拾这逆贼。至于胡志全那边,事关西北大局,我跟皇帝言明局势,让陛下给那胡志全些许警告,他自会夹紧尾巴做事!——话说回来,还不是你行事蛮横,四处结仇,才惹来这么些麻烦事儿,你赶紧趁机好好反思一下自己!”

      沈穆纳闷地眨了眨眼:“我说张大人,您哪里来的自信,‘劝一劝这个、吓一吓那个’就万事无忧了?”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呢?”张景初面色不悦,尽量保持心平气和:“我虽不敢称有什么游说四方、三寸不烂之口才,好歹也算有几分识人之术。我方才所言绝非空想,上官宏乃胆小鼠辈,胡志全也不过食糜野犬,二者不足为虑。我担心的是当今圣上。”
      说到这里,他刻意压低声音,以袖掩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虽掌了西北大权,却也凡事需顾及陛下的心意。”

      沈穆忽而想到张景初与十三行频频会面之事,挑起眉梢问:“您可别告诉我,皇帝和耶律希私下有什么交易……”

      “噤声!”张景初打断道:“兹事体大,你是聪明人,不该管的不要多管,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沈穆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哂笑。

      张景初瞪他一眼,又道:“我在朝中颇有些门生,看局势也比你透彻许多。国库空虚,皇帝并不想和蛮子硬抗,有意和谈以维系局面,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罢了。这时候你若顺着皇帝的意思,给他个台阶下,再加上我去朝廷里给你周旋,陛下对你的态度也会缓和许多,否则没了陛下的批准,各州辎重粮草谁敢拨给你?你西北军再厉害,也不是不怕饿不怕冻的铁人罢?老实说,三年前你胆大包天杀了韩则庆截了囚车,皇帝早视你为眼中钉了。这两年风平浪静算是你走运,一旦你做事违了陛下的心意,他定会想法子弄死你。别忘了这位手里还有飞影阁,可比先帝能耐得多呢!”

      “眼下火药的威力毁天灭地,老一套的打法已经不适用了。除了用兵,还有的是奇计退敌。耶律希性格偏激乖戾,待我找到他的弱点,一网打尽——这事儿我已有安排,并不急在一时。我劝你眼下速速撤兵,等到蛮子休整过来再发起猛攻,想撤都不好撤了!”

      张景初看他不说话,以为他在动摇思索,便从袖中拿出事先写好的折子,沿着桌面推给他。
      “我终日苦思,唯有此法能将损失降到最小。至于陛下那边,你私自带兵南下,没有请示皇帝,还是要上书说明一番的。我已为你草拟折子一封,你抄录了呈给陛下,我在替你在朝臣中打点一番,省得再得罪遍了人,惹得一身骚。”

      沈穆接过折子细细看过。这篇折子充分发挥了张景初的文采,用长篇大论的八股文表达毫无意义的话,把皇帝的质问滴水不漏地堵了回去。

      片刻后他放下折子,叹了口气。
      “当今圣上岂是这般好糊弄的,我就算肯低头,陛下肯接我的茬么?”

      “呦,这丧气话可不像你嘴里吐出啊!”

      “你也别讽刺我了。除此之外,还有一方面我实在作难——弃了雍州倒是容易,可您口中的数万‘刁民’、‘土匪’,岂不是彻底遭殃了?”

      “让官府抓紧组织撤退便可。就算来不及,他们又不是没长腿,自己不会往北逃亡么?话虽如此,但是说老实话,倒不如留他们在雍州自生自灭——这些流民命硬得紧,指不定能给蛮子添不少麻烦呢。”

      “……”
      沈穆皱眉看着他,那眼神让人心里莫名发毛。

      “既然丞相坦诚相见,我也就不啰嗦了。”
      沈穆说着,捏着折子放在了烛火上,火苗蹭的窜起来。张景初脸色一僵,有种被戏耍的恼怒感。

      “你这是何意?!”

      “你看到的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我知你拉不下脸面撤退,怕丢了自己名声。但是眼下不是逞能的时候,蛮子暂时受挫但元气未伤,很快就会再次出兵。难道你也想像裴茗那般死于非命?”

      “谁跟你说裴茗死了?”沈穆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姓沈的,你总不能当别人都是傻子!”

      “哦,如此说来,下令关闭城门让我的人平白被俘,这事儿您也一清二楚吧?”

      张景初眼皮一跳。
      “你何出此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谢与和赵钦眼下都在军营里,要不我把他们叫来跟您细细解释一番?”

      张景初心底阵阵发虚,也不知道赵钦有没有跟他告密。他来的路上就一直担心此事。毕竟,沈穆对那姓楚的小子如何上心,大家都有目共睹。不过转念一想,且不说这事儿做的滴水不漏,紧凭旁人三言两语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退一步说,哪怕查出了证据,他堂堂一品宰相,沈穆还敢拿他怎么样?想到这里,他逐渐定下心来。

      “你搞清楚轻重缓急,现在不是操心那些鸡毛蒜皮东西的时候,我是来跟你谈正事的!”

      “我跟你话不投机,没什么好谈的。你也少拿丞相的派头压我,我这个人发起脾气来可管不得那么多,否则当年韩则庆也不会掉了脑袋!”

      “好啊,你还想提刀砍我不成?!我看你简直疯了!!我话撂在这,那臭小子年纪轻轻一肚子坏水,拿七百两银子来搞我,就他那作死的性子,别人不出手,迟早我也要料理他!眼下成了蛮子的俘虏,我看他还耍什么——”

      咆哮声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脸上猝不及防挨了一拳。拳风划过面颊,一股大力迎随之而来,他整个人被带得往侧边歪倒,砰地撞上桌角,又因重心不稳,连人带椅一整个仰面栽倒,慌乱之间挥舞的手臂还导致桌上笔筒、茶盏叮呤咣啷砸落一地。

      张景初哎呦一声倒在地上,整个人几乎蒙圈了,捂着鼻梁直哆嗦: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瞧你这恼羞成怒的鬼样子!你你你你简直无可救药!”

      他骂到一半,又被沈穆拎鸡崽似的提溜起来。沈穆眼睫压得越来越紧,额头青筋暴起,一拳头差点又要挥起来,忽而身后一道亮光,几道人影疾步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身后传来宋敏初急切的喊叫:“说了不要吵架,敢情直接上手了?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丞相大人扶起来!啊大人您流鼻血了!您的牙没掉吧?”

      宋敏初一边吆喝着,一边死死按住沈穆挥舞的拳头,后者只能强压着怒火收了手。张景初被亲信搀扶着爬了起来,那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流了满脸。手下正帮他拍屁股上的灰。

      “……姓沈的你个莽夫!简直比土匪还野蛮!”张景初脸色涨红,他这辈子从没这么狼狈过:“你最好把我活活打死,让底下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不靠谱的玩意儿!我看裴茗也是白白——””

      “闭嘴!”沈穆厉声打断:“我告诉你张景初,雍州我绝不会弃,你大可先找个地方缩起来,有什么退敌奇计也等我死了再施展罢!”

      眼看两人又要打起来,宋敏初赶紧挡在中间劝和,一边让人把张景初护送回去止住鼻血,又把看热闹的士兵轰走,好不容易把氛缓和下来。在此期间,沈穆只是一脸铁青的坐在帐内,看样子在生闷气。

      “真是开了眼了,传出去我都嫌害臊。”宋敏初捞着他渗血的手腕,“偏偏还用右手揍人,你这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揍他倒也损不了我多少力气。”

      “眼下西北一片混乱,你们俩竟也吵起来,让底下将士们怎么想?你何时变得这般冲动鲁莽了?”

      沈穆显然没听进去,他正自顾自思忖着。

      “方才他有意激怒我,欲盖弥彰,倒让我确定他在说谎。”

      “你说张景初?他说什么谎?”

      “此人自幼就城府深沉,如今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宋敏初看他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就没再多问,只默默解下他手上纱布重新包扎。她动作温柔,沈穆也不好拒绝。两人挨得近,宋敏初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她维持低头的姿势,忽而说:“裴茗已经牺牲了,对吗?”

      随之而来的沉默已是答案。宋敏初怅然叹息。

      “唉,你又何必瞒我。当年我们几个世家子弟,张景初,张忠祥,李子默,裴茗,你,你弟弟,还有我……从小一起长大,那样亲近,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几人,还都搞得跟仇人似的。”

      沈穆目光落在窗外,静静的听,不说什么。

      宋敏初接着说:“我知道你心不在焉,是担心那个孩子。蛮子行事残暴,他被抓了去,日子肯定不好过。你若放心不下,我可以带云兴阁的人去暗中营救,这些人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想必也能……”

      “说什么胡话,”沈穆皱眉道:“蛮子的老巢岂是好闯的。耶律希把他看得很重,除非把蛮子彻底剿灭,否则很难展开营救。这事急不得——急不得。”
      末了他又重复一遍,倒是更像在劝诫他自己。

      “那就说说眼下,蛮子的火炮再打过来,你扛得住吗?”

      “这个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操心。”

      “分寸分寸,裴茗都死在战场上了,你让我怎能不操心?其实……其实方才我也听到些七七八八,张大人说得倒也没错,倘若先假意求和,拖延时间……”

      “你若亲眼见过裴茗死时的惨状,就不会说出议和这种话。”沈穆径直站起来,语气有些冷,“我去趟骑兵营。”

      “你去骑兵营做什么!你觉得现在是冲锋陷阵的时候吗?”

      宋敏初追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答应我,暂且忍耐一段时间好不好?我听说兵火局已经在日夜赶工制造火药,据说最多只要一个月,你的伤好也能养好些,在此期间我不想再有人出事了!”

      “一个月足够蛮子把雍州并州彻底吞了!”沈穆语气讽刺,“更何况,你确定兵火局那群饭桶能按时把火药弄出来?”

      宋敏初哑口无言。

      说到这里,沈穆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情绪。他想起上次兵临城下时患难与共的那个人,现在却身陷敌营生死未卜,而自己甚至不该漏出一丝的焦躁,否则就好像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要遭到所有人的谴责。他深吸了口气,把这种情绪压抑在心底。

      “我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主动出击反倒胜算大些。你暂且留在后方,裴茗死了,也需要有人顶替他的职务。”

      “让我留下来给你收尸吗?”

      “……随你怎么想吧。”

      “你现在很不理智!你手底下的骑兵再厉害,躲得过铺天盖地的火炮吗?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战无不胜……沈穆你给我站住!”宋敏初朝那背影声嘶力竭地喊着,终于让眼前人的脚步有所停顿。她愤怒地喘着气,气极反笑道:“好,好,好!你执意冒这个险,至少别连累我父亲的旧部,我可不想他们因你的冲动白白送死!”

      这只是一气之下的讽刺挖苦,话音刚落就后了悔。然而,他已转过身来。

      “你说的不错。我会把他们调去后方,参与协助难民北迁,到时候你就带着他们一同撤离吧。”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大概也误会了。”沈穆语气平静,“敏初,我是心里着急,却也没到昏了头的地步。”他欲言又止,末了只道:“赵钦醒后,还得劳烦你多加照看,别再让这新兵蛋子贸然上战场,多谢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片刻失神后,她咬牙追出帐外,沈穆已走出很远。她想到沈穆临走时彬彬有礼的见外语气,心里又气又懊悔,只盼他快些回来,自己也好当面解释。

      傍晚时分,几名老将结伴找她,问沈将军为何无缘无故将他们调离前线,莫非嫌弃他们一把老骨头不中用?宋敏初哑口无言,肠子早也悔青了。就这么等到半夜,沈穆仍没有消息,她在失落与忐忑中睡去,梦里闷雷般的巨响时刻不停地冲击着耳膜。不知何时,她在一身冷汗中惊起,耳边遥远的炮火声依旧在回荡,让人疑心仍在梦中。

      直到走出帐外,冷冽北风混杂着硝烟气味扑面而来,刺眼的火光自远处地平线映入眼帘,她才悚然意识到——蛮子竟然这么快又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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