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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第 17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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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穆在第三天夜里赶到雍州。
他亲自带了一队骑兵,以最快的速度日夜兼程,但还是来迟了。不过短短数日,雍南已经有数十座村镇沦陷,幸而守军指挥得当,集中兵力死守住了乌柏山一带的商路,给援军的到来提供了空间。
等到沈穆带兵赶来的时候,乌柏山已经成了横尸遍野的战场。
裴茗跟了他这么多年,沈穆是很放心的。这一回,裴茗也没有让他失望。知晓耶律希的计划后,他第一时间派人协助雍州的百姓北撤,带人拖住耶律希进攻的脚步,在第三天夜里发动了偷袭,毁掉蛮子十几台价值连城的新型火炮,逼得对方不得不暂时休战。
偷袭的损失也不过几百号人,然而,裴茗等人却迟迟不见踪迹。
交战的主要地点位于新炸开的隘口里,沈穆带人赶到的时候,只剩下四散在山谷间的尸体,下游的河滩上,尸体堆积如山。
他派人大面积展开搜寻,士兵们在山谷里的河滩下游发现了裴茗手下的踪迹,却迟迟不见裴茗本人的下落。
直到次日清晨,有在山谷入口驻扎的哨兵早上换班时,发现河滩边躺着一具尸体,好像是有人夜里换班时故意丢在这里的。
沈穆闻讯,立刻亲自赶去查看。士兵已经把尸体从河滩里拖出来,整个身体都泡胀了,浑身布满了鞭伤、刀痕和箭矢留下的血洞,一侧大腿的疮口甚至开始腐烂发臭,显得面目全非,一时辨别不出是谁。
沈穆眼皮狂跳,慢慢拨开众人,走到河滩边蹲下身。只看了一眼,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伸手掀开尸体的衣领,看见此人脖颈右后侧,靠近肩胛处有块不起眼的青色胎记,不禁心头一紧。
他和裴茗差不多年纪,从小到大一起在沈府长大,虽然明面上称是主仆,但几乎是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用一个澡盆子的关系,裴茗身上几颗痣、几块瘢,他再清楚不过。
沈穆手指都在发抖,无意识地用指腹反复揉搓那胎记,怀疑那是不是假的。刚一伸手,就觉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就在这时,半空倏然飞来一道厉风,一只羽箭嗖地扎在尸身边上的泥土地上,箭尾震旋不已。
他倏然回头望去,只见河滩对岸的山崖半壁上,赫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手提着弓箭,另一手握着一把刀,迎着清晨的山风站在山壁间,仿佛是有意等在此地,而且已经候了许久。
士兵顿时拔刀,警惕地看向此人,这才发现他身边的山壁上还有另一个人,被藤蔓绑着手腕,悬吊在半空。
那人看样子已经昏迷,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山谷里荫蔽,朦胧晨雾自岩石缝隙里升腾,稀薄的阳光斜照进来,高处的景象看不真切。
沈穆的眼睛并未完全恢复,只能眯起眼睛,笼统看出个轮廓。随行士兵如临大敌,搭弓警戒,沈穆抬手,示意他们不要动手,然后上前几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那人遥遥相对。
身后的士兵也紧跟着往前走,那人却立刻举起手里的刀,大叫道:“不准过来!”
“你们再敢靠近一步,我立刻摔死他!”他一手举着把匕首,只要一动,就能割断绳索,让悬吊的人摔进岩石遍布的河滩上,当场毙命。
这会儿离得近些了,沈穆也才看清,这个手持匕首的神秘人正是谢与,而他身边那个被捆吊着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赵钦!
他皱起眉头,“谢与,你特地等在这里,是有急事找我吗?”
“没错,我是专门等着来见你的!”谢与冷冷道:“昨天夜里,你手下这名裴副将带人偷偷潜入山谷里发起偷袭,毁掉了蛮子十几台火炮,在撤退时出了意外,陷入了蛮子的包围,最终丧命于此。当时,我就藏在山崖间的洞穴里。”
“所以,你亲眼看到了裴茗是怎么死的。”
“我看到了。他身中数箭,最后被蛮子几乎劈断了脖子,死相甚是凄惨。但不知为何,又被蛮子偷偷丢了回来。”
“自然是为了挑衅于我。”
“那还真是大快人心。”谢与瞪着那尸体道,“他死了,我还真想敲锣打鼓庆贺一番!”
话音刚落,士兵顿时一阵骚动,有人愤然提刀对准谢与,恨不得要冲上山崖砍死他了。
沈穆脸色骤然一沉,“谢与,这么多西北军士兵都在,你胆敢再说一句,他们当场就能把你射成筛子。”
“那就等着看这位皇子摔成肉泥吧!”谢与攥紧手里的匕首,愤愤道:“这个姓裴的主将出尔反尔,下令关闭城门,让我们遭了蛮子的埋伏。后来我去找他问个清楚,却差点被他的手下乱棍打死!我难道不该恨他?”
“不可能,”沈穆脱口道:“这当中肯定有误会。楚玉离呢,你不是一直跟着他吗?他现在——”
“别跟我提他!”谢与吼道:“我算是看清了,你只是在利用他为你做事。现在他被蛮子抓走了,你却无动于衷。你们,你们这群王八蛋!王八蛋!”
他憋了一肚子火,几乎是带着哭腔和怨气歇斯底里,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沈穆皱着眉,等他说完了,才沉声开口:“裴茗已经死了,他的账,你可以算在我头上。你拿他做要挟,想让我答应什么?”
“我要你现在下令,带人去一锅端了蛮子的老巢,把他救出来!”
沈穆摇头笑道:“若是放在十年前,我还有可能说出这种傻话。”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小人!”谢与显然是激动到了极点,提刀对着底下众人,愤然吼道:“我姐生前总是告诫我,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个个都是狼心狗肺,是玩弄人心的好手,我总是不以为然。我姐死的时候,我念着她以前的话,没有找你们报仇,怎知道你得寸进尺。我早该杀了你!”
沈穆毫不动摇,缓缓抄起了袖子,“你说的不错。现在来动手,也不算晚。”
谢与恶狠狠瞪着他,急得眼圈都红了。他拿这种心狠手辣的人没办法。他现在浑身是伤,没有食物没有钱粮,几乎走投无路,所以在山谷里偶然遇到昏迷的赵钦,才想出拿他当人质的下策。可是如果这个人当真六亲不认,又怎会因此而动摇?
“你……你就算再冷血无情,他毕竟帮了你这么多,他这两年东躲西藏的,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安稳,也时常惦记你的消息。你就当大发慈悲,想办法帮我把他救出来。”
听着这些话,沈穆心里刀割似的,面上却不动声色,目光毫无波澜地落在河滩对岸。
他平淡地说:“他自己乐意,又与我何干?”
谢与急声道:“你若是怕死,就让我亲自带人去,我冲去蛮子的大营里杀光那群混账——”
话音刚落,沈穆手里倏然飞出一片薄刃,擦着谢与的侧脸而过,带起一缕鬓间的发,往后正正射中绳索,紧绷的绳索瞬间被划断!
谢与大惊,猛地扭头一看,布满嶙峋暗石的河边不知何时已潜入了几名士兵,自下方稳稳接住赵钦。
谢与恍然回过神来。原来方才沈穆耐着性子问他这些话,是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反应极快,心里暗骂一声,立刻扭头朝山洞里逃窜,然而已经迟了,几只闪着寒光的细针自下而上凌空飞来,极其隐秘细小,谢与只觉胳膊一阵刺痛,涂了麻药的针尖已经扎入体内。他戒备心很重,仿佛一只误入人类村落的野兽,捂着胳膊踉跄往山洞深处躲避。
沈穆仍站在原地,抬手发了个指令,身后的士兵们立刻抛出飞爪,敏捷地攀上山崖,像捕猎一头受伤的猎豹那般,将谢与堵截在山洞内。
不消多时,那猎豹便脱力倒在一处岩石边,被士兵拖起来,结结实实捆起来,押解到沈穆面前。
谢与气得怒目圆瞪,浑身却使不上力气,嘴也被堵上了。沈穆走上前,发现他瘦得皮包骨,蓬头垢面,浑身遍布青紫,看样子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头。他一伸手,谢与就如惊弓之鸟,猛地挣扎起来,恨不得用眼神把他烧个洞。
沈穆看他喘着粗气,胸腔却无起伏,便在他左侧肋骨处按了按,谢与顿时痛得惨叫一声。沈穆吩咐身边的士兵:“他大约是肋骨扎进肺里了,找个军医来帮他看一看。身体哪里若还有内伤,也一并处理了。”
士兵问:“要继续捆着吗?我看他不像是好对付的。”
沈穆想了想道:“如果闹腾得厉害,可以用些软骨散筋的药。至于要喊要骂些什么话,都由着他去,绝对不准为难于他。”
士兵应下,强行把谢与押解回去。沈穆又看了眼重伤昏迷的赵钦,这孩子大约当时也跟着裴茗上了战场,身上有几处箭伤,幸而都不致命,便派人把他一同带回去医治。有什么事情,也等人醒了再追问。
至于裴茗的尸首,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已经彻底没有收敛整容的可能了。沈穆想了想,还是命人直接就地火化了。回去让宋敏初看到了,指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子。
这个老实巴交、脑袋不太灵光、却像他父亲一样忠诚、正直的年轻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挑衅似的,被人扔在河滩里,就像当初戴凌若被人打得重伤,扔在树林里那样。
这人也算从小和他长大,他父亲是沈家的老管家,对沈太傅非常忠诚。裴茗则也随了他父亲的脾性,为人忠诚且细致,出了名的好脾气,有时候甚至有点老好人的傻,武功不错。
尸身上遍布的炮火焦黑,几乎可以想象当初裴茗是如何带着三千骑兵死守,在城墙下,横尸遍野,坍塌的城楼,遍布火烧后的痕迹。西北军的黑色旗帜倒地,破损。裴茗被十几支箭钉在墙砖上。
一旁士兵都在低声啜泣。
很快火堆就支了起来。士兵喊了一声,“将军,可以了。”
沈穆一直站在旁边一动不动,闻言,才回过神来,忍耐着头颅内的胀痛,摆摆手,示意把尸体抬下去烧掉。士兵一头一尾把尸首抬起来。裴茗脖子被砍了一刀,半个脖子都快断了,虽然被人重新接好,一抬起来,就诡异地耷拉下去。
士兵一头一尾地抬起尸体,从沈穆身边走过。忽然,沈穆目光在裴茗耷拉着的脖颈上一掠而过,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茗的脖子显然被人缝过,否则头颅会可怖地偏斜,露出断裂的经脉血肉。原以为是蛮子干的,可是蛮子有这么好心吗?
沈穆手指在尸身颈后缝线上一摸,忽而顿住了。他认得这缝合的手法。
他恍然想到什么,指尖顺着后颈的缝线一点点往里探,顺着僵硬的肌肉筋骨,竟然摸到一点硬邦邦的异物。
身边的亲信也稀罕道:“主子,血肉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沈穆抽出把小刀,在断裂的脖子里用力一剜,竟然剜出一团揉起来的韧皮纸条。
那柔软轻薄的皮革,被人刻意卷成弹丸大小的一团,沈穆心脏狂跳,抖开纸条,里头赫然包着一只莹蓝色的蛊虫尸体。
除此之外,布条里面还被人用细线缝着几个细小的字,沈穆看不清楚,交给手下去辨认,士兵看过后告诉他,写的乃是“苍天将死,日月重开”八个字。
也许是怕被血浸透后变模糊,那字是被人用线细细致致缝上去的,缝得歪歪扭扭,根本辨认不出是谁的笔迹。但不知为何,沈穆莫名感到一阵不安。
他用指腹摸着那凸起的痕迹,片刻后把那皮革撵在指尖,用力这般大,以至于整个指节骨骼都发出了嘎吱的闷响。冰冷的雾气侵衣而来,冷汗顺着额头爬到下颌,他自己却仿佛毫无意识。
他头脑中撕裂般一阵剧痛,无数可能的猜想在脑中流窜,无数个夜里发作的噩梦在此刻一齐爆发。
那东西是楚玉离写的。哪怕看不清那上面的字迹,哪怕什么证据都没有,他就是有一种直觉,这是楚玉离想要告诉他些什么。
他替死后的裴茗整理好衣冠面容,在蛮子的眼皮子底下,把消息塞入这字条,传递给他。
后半句很好猜,楚玉离期望他起兵造反,而不是被耗尽被打散被打压。可是,前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呢?苍天也就是皇帝,可是何谓苍天将死?皇帝正值壮年,从未传出有何隐疾。
隐疾。
他忽然想起张景初一直跟蛮子合作的药。他是为皇帝办事,难道皇帝真的病重,性命堪忧?
沈穆头疼得厉害,一会儿想起来宋琛,一会儿胡思乱想,一会儿浮现裴茗的脸。根本没法冷静思考。
他根本没有谢与说的那样冷静,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现在就带人冲去敌营,杀他个血流成河。
回到军营后,沈穆没有立刻把裴茗的事情告诉宋敏初,只骗她说,什么都没有找见。宋敏初暂时放下心来,再仔细一看沈穆的模样,惊道:“怎么脸色这么差!”
她当即催促军医熬了药,亲自端去了沈穆那里。沈穆看着她一手端着药碗掀帘进来的模样,一时却有些恍惚——这些琐碎的事,以前都是裴茗在做的。
想到这里,又一阵钻心的痛,他闭了闭眼,用没受伤的左手接过碗一口闷掉。
毕竟男女有别,沈穆并不习惯宋敏初总是跟在自己身边。但现在他右手又受了伤,不得不有个人照料,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他摊开掌心,将蛊虫交给她,“让云兴阁的人去查一下这东西的来历。大约是和皇帝或者索家,索贵妃有关。让人把张景初给我叫过来。”
宋敏初对这些东西毫无了解,但这蛊虫周身莹蓝幽光,虫身隐隐透着繁琐神秘的纹路,肯定是稀罕物。便问:“这东西从哪儿弄来的?”
“说来话长,”沈穆疲倦地揉着眉心,道:“总之你先去查,日后再跟你解释。”
宋敏初点头应下,立刻起身,“我马上让人去查。”
“顺便把张景初给我叫来。”沈穆在她身后,忽然睁开了眼。
宋敏初看他眼神不对,就点头道:“好。但是你都答应我,有什么事儿两个人好好商量,不要吵架。”
张景初这人她还是了解的,有时候会不择手段,但总体上是靠谱的,是一心图谋社稷的。宋敏初自小在京城里,自然一清二楚,这两人从小到大,只要一单独待在一起,说几句就会开始吵架。
沈穆笑道:“我跟他吵什么架,又不是拌嘴的夫妻。”
“拌嘴夫妻都没你俩能吵吵。”宋敏初抱怨几句,看沈穆也喝完了药,就带着空碗离开了。
沈穆则闭目坐在桌边,脑子里过着最近这一桩桩事情。
迁都,药材,皇帝,蛊虫……
皇帝这两年行事越发昏庸无度,他是聪明人,这样糟蹋社稷的举措,不是长久之计,皇帝不会不知道。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在皇位上待久了,就会肆无忌惮,苟且眼下吗?
沈穆闭目等了一会儿,张景初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