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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第 1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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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又一处炮火炸开。
雍州城内四处都是断壁残垣,碎石与雪花纷扬交织,哗啦啦散落在焦土上。城外时而可见浑身燃火的百姓,凄嚎着四处乱撞。炮声此起彼伏,滚滚浓烟遮天蔽日,给白雪覆盖的城关更添一丝灰暗的恐怖感。
晨曦微露,城中挤满难民,衙门的官吏和士兵正协助施粥救济,先前拿出的七百万两白银,按理完全足够支撑一段时间,只可惜涌入城的难民太多,而雍州城的屯粮有限,如今供不应求,有再多现银也不顶用。那些没抢到救济粮的,便开始叫喊起来,甚至沿街抢掠。
砰的一声,县衙对面那家客栈大门终是被人破了开,流浪汉蜂拥而进,只听里头一阵喧闹尖叫,紧接着,便不断有百姓从大门里逃窜出来。
赵钦提着药包正准备返回客栈,刚拐出巷口,就听到客栈外的动静,惊得他一把丢了药,撒腿跑进去。
一楼大堂已被砸了稀巴烂,零星有几个店小二还缩在桌底下大气不敢喘一声,赵钦的目光越过人群,下意识朝二楼东侧的包间望去,门口正堵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混混,正用脚咣咣踹门。
赵钦冲上二楼,眼看着屋门就要被踹开,冲上去一拳砸向那人,“滚开!”
他一个过肩翻,把面前的人凌空甩出围栏,那人惨叫一声,头朝下摔晕在大堂里。有人骂了声操,提着家伙冲过来,赵钦顺手抄起走廊边一个瓷器花瓶,朝对方天灵盖砸,同时抬腿一踹,把人踹出十步开外。他的功夫其实不赖,只是多年来顾及着教养,并没有多少施展的机会。这会子倒像是中了风似的,被怒火烧昏了头,三下五除二把门口这群人撩倒,大堂里其余人见他不好惹,立刻骂骂咧咧拍屁股跑了。
赵钦把门从内反锁,惊魂未定地扑到床边。
只可惜,自那日沈婉君的额头被撞伤之后,就一直陷入昏迷,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好转。幸好他回来的及时,那些混混并没有伤害到她。
他觉得这地方不宜久留,便立刻做了决定,抱着沈婉君匆匆离开客栈。街头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哭喊和叫骂,吵得人耳膜都要破掉。
他茫然无措的在街上走,心里阵阵发寒,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城内早已不见没了差役和士兵,他只能跟着逃难的人流盲目地往前走,快要逃出城的时候,忽然被人在北门外拦住了。
那些人穿着便衣,一早就守在北门外堵人。赵钦认出领头的是裴茗手底下一个分队长,这才放下了戒备。
那队长姓邹,平日脾气就很大,这会儿更是要炸掉似的,像准备卷细软逃命那样把两人塞进马车,气急败坏地咆哮:“祖宗!你脑袋被驴踢了?裴将军不是早就让你们离开雍州吗,你他妈当耳旁风啊?!”
这里发生了暴乱,他们兵力不足,无法镇压,裴茗派他来把沈婉君和赵钦接走,谁知道赵钦带着沈婉君跑了,急得他找了一晚上,差点都想自杀谢罪了。
“对对对对对对不住……我本来是想……”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逃命。楚玉离下落不明,蛮子进攻竟然这么迅猛,几乎日夜火炮声就没停过。裴茗早就说过让他北上去找沈穆,赵钦也知道这里不安稳,还一直拖着不肯走,主要是因为沈婉君还没醒,她头上的伤经不起颠簸。更何况,他也像等沈婉君醒了,亲自问问她是愿意离开还是留下来。他知道她的性子,也许并不想东躲西藏,总被人护在身后。
但是直到今日,眼看着大街上越来越混乱,暴民闯进他们住处了,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对沈婉君有多不负责。
他懊悔道:“我也没想到蛮子动作这么快,明明舅父的人对我说,巴蜀那边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兆……”
“你那个舅父,”邹队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讽笑,“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和蛮子一同来入侵雍州的,还有巴蜀乔装打扮的士兵,那些都是上官宏的私兵,是你舅舅下的令!”那队长揪住他衣领大吼:“你那好舅舅他造反了,听懂了没?!!现在,立刻带着婉儿北上,我没空跟你掰扯。狗日的,亏得他还是汉人!!!”
赵钦愣住,仿佛被这一通咆哮吓傻了。
“眼下雍州兵力不足,这座城已经被放弃了。裴将军必须把主力军派去守住乌柏山那一带的商路。你给我省些事,老老实实去找沈将军,再捣乱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
“我没有添乱,我要留在雍州……”
“你说啥?”
“我要上战场!我要去投奔裴将军!”赵钦硬着头皮说:“你让人带着婉儿走,我跟你们一起上战场。”
邹队长一脸见了鬼的吃惊表情,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呵呵一笑,说,“活久见啊,兔子都嚷嚷着要咬人了。”然后就狠狠甩上了门,去前面赶车了。
赵钦捉摸不清他那句话是冷嘲热讽呢还是根本不当一回事,但是他心意已决,等把婉儿送出了城,他就偷偷跳车跑去找裴茗。
他长长叹一口气,慢慢消化刚才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失神地跪倒在榻边,攥着沈婉君苍白的手,一声一声低低的喊她名字。
沈婉君额头上缠着白布,自从那天出事后就一直没醒,郎中说她的伤不算严重,大约再过几日就会醒来。
“婉儿,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赵钦慢慢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想不到舅父会做出这种事情。如果当初我没有劝沈将军,如果当初能狠心一点就好了。婉儿,我想跟着裴副将一起上战场,虽然有点害怕,但是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是怕死,只是不知道你这一走,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你。我要走了,你能不能睁眼再看我一眼?我承认我就是个胆小鬼。但是只要……只要你再看我一眼,再冲我笑一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沈婉君还是一动不动的睡着。赵钦把额头埋在她手心里,脊背抖个不停。
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马车快要驶出城门,他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慢慢松开手。
他还从来没有主动亲吻过她。从来都是沈婉君主动,他自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庶民,一无所有,配不上她。他窝囊,笨拙,天真,像个吃草的兔子一样,总是要人费神操心。
然而这次,他想当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俯身,唇在沈婉君手背上很轻的碰了一下,然后慢慢站了起来,正准备转身,却感觉被冰冷的手指反捏住了。
赵钦一愣,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下意识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手的的确确被沈婉君攥住了,那力道很轻,但又不容忽视。
“婉儿?……”
沈婉君眼皮动了动,过了很久,才费力地撑开眼皮。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但她想到方才自己朦朦胧胧听到的话,还是用力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笑。
“你哭得天昏地暗,叽里呱啦不消停,简直要把我烦死了。”
赵钦顿时脸红了,有些茫然的眨着眼睛,眼泪却非常不不争气地往下掉,他抹了把脸,又哭又笑地说:“婉儿,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说呢?”
沈婉君伸手,狠狠掐住他脸上的肉,来来回回的扯。赵钦痛得嗷嗷叫,又觉得心花怒放,忍不住傻笑起来。
就在这时,车外忽然传来邹队长的吼叫,催问他到底走不走。
赵钦一愣,下意识应道:“我走的,就走!”话音刚落,就看到一旁沈婉君的脸色顿时变了。他不禁为难起来,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沈婉君却做了个嘘的动作。
她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把自己脖子上一个佛坠儿解下来,系在他脖子上。
赵钦一愣。
“你跟我哥一样讨厌,”沈婉君心里不舒坦,又报复地掐了下他脸,撇撇嘴道:“算了,讨厌就讨厌吧,反正我都习惯了。”
赵钦鼻子一酸,沈婉君却满不在乎的摆摆手,一副让他快滚的表情。
此时已出了雍州城,邹鲁平让手下护送沈婉君去跟南下的沈穆汇合,自己则要赶去乌柏县。赵钦跳下马车,回头看了眼,沈婉君却没有再掀开车帘送他一程。他便也咬牙忍着不再回头,跟着邹队长快马加鞭赶去了前线。
***
赵钦站在城门内,目送着那马车在北上的路上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一点剪影都看不清了,才赶紧动身跟裴茗的人回合。
裴茗原本不同意他上战场,但是赵钦态度非常坚决,他只能派了几个老手,驾马赶往东面的商路。蛮子分三路,主力设在新开辟的商路入口处,漫山遍野都是伏兵。裴茗死守商路,这是唯一的通路,只要没断,江南、甚至岭南的粮运都能输送过来。
赵钦跟着那队长赶过去的时候,了。裴茗已经把布防安排得井井有条,见到赵钦来,朝邹队长发了好一通火,但也没强行要他离开,安排他去跟着几个有经验的老队长巡视布防。赵钦从来没上过战场,什么也不懂,不过是那些老兵让他做什么,就乖乖照做。忙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和衣躺了一小会儿。
裴茗半夜才回来,不放心赵钦,让他跟自己睡一起。裴茗生性平易近人,赵钦也没什么负担,有些不敢跟沈穆说的话,倒是很自然的跟他倾诉。
裴茗叮嘱了他几句,赵钦仔细记下,裴茗看他紧张得翻来覆去,就跟他闲聊了几句。
“我听说婉儿已经醒了?”
“嗯,”赵钦点点头,想了想,把脖子上的玉坠儿露出来显摆,“她临走时还给了我这个。”
裴茗挑眉,呦了一声:“这可是沈老夫人给婉儿的,她宝贝得很,戴了十几年了都没摘过。殿下您可真是有福气啊。”
他自幼就在沈府,他父亲是沈家的大管家,很清楚沈婉君的脾性,这个丫头从小没爹没娘,两个哥哥也都忙碌,宠溺过头,很少训斥,很难细致照顾到女儿家,沈婉君就养得特别汉子,无法无天的。赵钦这个人又特别细致,这俩孩子从小都是蜜罐里泡大的,没经历过风吹雨打,这两年经了些磨难,感情倒越发好了,他有时候都挺羡慕。
“哈哈哈哈,哪里哪里,走了狗屎运罢了。”赵钦小心翼翼把玉佛塞进衣领里,心里得意洋洋,面上却不显,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裴将军可有心上人么?”
裴茗想了半天,他接触过的女子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最后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戴凌若那张英气逼人的脸。想到这里,他神色一黯。最终还是笑着说:“有了心上人,就会有牵挂。像咱们这种整天提着脑袋的,没想过这种事情。”
“唔,也是,”赵钦想了想道:难怪沈将军快三十了,还没有成家。”
提到这个裴茗就来劲了,凑到赵钦耳边八卦道:“他和宋小姐本来是自小就有婚约的,原本好几年前,宋琛还在世,是有过一段时间清闲日子,都排上日程了!那段时间张忠祥这狗日的,整天找我问东问西,打探他们订婚的日子,他好去赌场赢钱。”
赵钦愣了一下,“那这事儿后来怎么没成啊?”
裴茗叹了口气:“是主子一直不放心婉儿,觉得二少爷早早成家,自己若是也娶了妻,怕婉儿在沈家呆得不自在,就从来没有主动提过。宋小姐人也大度,就说愿意等他,就这么拖着,一晃就到了现在。”
赵钦一愣,他倒是不知道,原来还有这层考量。
可是,如果真的有婚约,那小皇叔呢?赵钦回想起那天,楚玉离虽然不待见自己,但他也确确实实给自己不少帮助和建议,他总觉得,沈将军待他是不一样的。
但是这些话,他也不好说出口。就这么闲聊了几句,心里的忐忑倒是缓和不少。裴茗朝他随意笑了笑,“行了,歇会儿吧,等会儿有的是硬仗要打呢。”
山谷里漏下一线月光,赵钦躺在营地里,冷风刺骨,他和衣躺了会儿,脑子里却思绪翻涌,仿佛有成千上万条鱼苗在游窜。最后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天蒙蒙未亮的时候,忽然被一阵火炮声震醒了。
他猛地窜起来,下意识去摸手边的刀。他第一次听到那种震破骨膜的爆破,轰隆作响,此起彼伏,士兵分散,躲进事先挖好的战壕里。
赵钦手忙脚乱的跟在后头奔走,头一次感到四周危机的紧迫感。
这次蛮子用的是臼炮,威力更甚,士兵分散,还是伤亡惨重。他知道沈穆带亲兵赶来少说还要三天,这期间必须死守住。哪怕把人都打完了,也要守住关隘。
一刻钟后,守军硬生生扛了一阵炮火猛攻,等到那一阵猛烈的炮火暂时消停后,兵火局的人也已经大致摸清楚火炮所在方位。裴茗得了方位,决定抢占先机,立刻带人去毁掉炮台。
这时候蛮子的第二轮火炮已经开始,势头越发猛烈,几乎是下了血本的狂轰滥炸。事前布置好的防守都险些被打散。
赵钦一开始被安排守着山头,等到炮声暂停了,却迟迟看不到裴茗人在哪里,他冒险冲出山洞四处搜寻,才找见了裴茗的身影。
裴茗身边围了一群士兵,聚在战壕的西侧空地上,似乎在紧急商议什么事情。赵钦还没走近,远远就看到裴茗当先翻身上马,带着一队骑兵朝山谷南侧的河滩奔去。
那方向明显是朝着蛮子的火炮台去的。
赵钦眼皮突突直跳。他好容易下定决心上战场了,裴茗却总让他缩在山洞里,丝毫没有冲锋陷阵的机会,若是一直如此,岂不是白来一趟。
他内心斗争了好一阵儿,终是一咬牙,偷偷跟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