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2、第 172 章 ...


  •   雪还在下。是北地狂野的雪,大片大片的,像是要把这片荒原彻底吞没。

      耶律希所在的营地,就孤悬在这荒野中,往西是川藏群山的寒脊,往北是雍州无边的戈壁。

      与西北军的军纪森严不同,蛮族的营地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人马可随意来去穿行,不论男女,均可一并相处。今日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耶律王的主帐外聚满了士兵,人声嘈杂,其中有中原人、各部落的蛮子、还有藏人,仿佛要进行一场盛大的会师。

      与之相比,王帐东侧那一顶矮小的暖帐,就显得很是冷清。

      巫医按照王上吩咐的,每日例行去换药,掀帘进去,看见那人还没有醒来。

      巫医走上前,把药箱放在床边,像往常一样,给伤口换上新的敷料。小心地揭开兽皮毯子,解开衣服系带,正准备把裹紧的纱布剪开,那人却在此时睁开了眼。

      巫医手上动作不停,朝他歉意一笑:“吵醒你了。”

      楚玉离感觉浑身滚烫,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帐子里炭火太热了,闷得他喘不过气。

      “把窗户打开。”

      “那可不成,你现在这样吹不得冷风。虽然伤口恢复还算好,但我给你用了好几种药,高烧还是反反复复,这不是好征兆。”
      巫医五十多岁,是个身形臃肿的藏人,说着藏音浓重的中原话。

      “……”
      楚玉离觉得他好啰嗦。

      “我认得你的瞳色。这种很浅淡的琥珀色,你是祁连山那里的云落族人吧。”

      “……”
      楚玉离还是沉默不语。这套说辞,他两年前就听过,也吃过亏,所以不会再轻易相信。

      “不必多疑。我是藏地的巫医,你们族人医术了得,我虽离得远,却也有所耳闻。”巫医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
      “还有你右耳的坠子,上面有繁复的曼陀罗花纹,这是川藏高原一支很隐秘的部落的图腾,我不知道怎么会戴在你耳上。”

      楚玉离这才看了他一眼,“是么。”
      难怪,他总觉得默军和藏人有些相像,原来是出自同一个地方。

      其实之前缝针的时候,楚玉离就察觉出了,这个人对自己似乎有恻隐之心,几次来换药,都小心谨慎,丝毫不当他是个低贱的中原俘虏。

      巫医看出了他的戒备,也不恼火,依旧温声温气地说:“你觉得胸口闷,不是因为没开窗透气,而是你的肺病已经积重难返。你的身体很差,之前似乎用了猛药,已经彻底败坏了元气,现在需要仔细调养,断不可劳神动心。王上似乎待你不错,外面打仗,西北动乱不定,呆在这里倒也是件好事。”

      楚玉离差点笑出声,“好事?”

      那巫医神色复杂,还想多说什么,帐外的守卫却已经走进来催促,“喂!换完药就赶紧离开,啰啰嗦嗦说什么呢!”

      巫医赶忙躬身点头,收拾东西准备走,却被楚玉离抓住了胳膊,“等一下。”

      他说着,慢慢坐了起来,看向身旁那名守卫,“我想要一些金疮药,带去地牢。”

      那守卫皱眉,知道他是想去探望那些西北军的俘虏。他是耶律希身边的亲信,清楚此人的身份来历,也明白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主,但又想起王上的吩咐,还是勉强答应了。

      楚玉离左腿之前被压伤了,身上的伤口又刚缝合好没几天,只能坐轮椅去。守卫不放心,让那巫医也跟着去了。

      侯建和仅剩的四名士兵被关在地牢里,被严刑拷打过,但一无所获,耶律希却没有杀掉他们的意思,就这么暂且关着。

      侯建看到摇着轮椅停在铁门外的人的时候,整个人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坐起来,拖着身子踉跄爬到铁门边。
      他两条腿都被夹断了,右眼肿得像个包,只能睁着左眼,浑身被鞭子抽得没一块好皮。

      楚玉离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这副惨状,还是感到非常难过,隔着铁栏杆喊了一声,“侯大哥。”

      侯建点头笑着应了一声,手从铁栏缝隙伸出去摸他脑袋,用还能看见的左眼仔仔细细打量他,“你怎么来了。这几日过得如何,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

      侯建看这孩子瘦的不成样子,嘴唇边一片淤紫,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却也没有戳破。他心思细腻,又能说会道,很擅长安慰照顾人。这也是沈穆最初让他留在楚玉离身边的原因。

      眼瞧着楚玉离又坐上了轮椅,侯建忽然有种恍惚感,好像还是在并州刚见他时的样子。

      “我们也过得还不错。”侯建若无其事地笑道:“那群蛮子想从咱们嘴里撬出些东西,可我也就是个小小的支队长,还是刚升上去的,哪里晓得什么机密。他们眼看着问不出东西,也就没再用刑啦。”

      身后几个士兵,也浑身是鞭伤,缩在角落里打量着楚玉离。楚玉离把怀里的药递进去,其中一个士兵接过药瓶,朝他一笑,“多谢。”

      楚玉离不禁苦笑,“若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是裴副将下的军令,咱们奉命行事,没什么对不起的。”那士兵道。

      说到裴茗,侯建叹了口气,“裴副将送来的字条,我事后仔细想了想,也许是有人从中造假,或者是他们那边遇到了什么冲突,或者干脆是咱们倒霉。总之这当中肯定有误会,你别怪他。”

      楚玉离低头嗯了一声,“我知道。”

      “傻孩子,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侯建把他的脸托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问:“是觉得害怕吗?还是委屈?”

      楚玉离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往地上砸,半晌才哽咽着说:“我害怕……”
      害怕,怎么不害怕,他一看到耶律希的眼神,就怕的要命。尽管他这几日都伪装的很好,但是侯建忽然问他一嘴,那些情绪忽然就泄了洪似的,全部涌出来。

      “他们人数很多……还有火药,一箱一箱的,根本数不清……我害怕……沈穆能顶得住吗?还有裴副将……我被他们看管着,什么都做不了……”

      “你别怕,咱们得存着希望,咱们肯定能逃出去。”侯建赶紧伸手擦他眼泪,“我们西北军打仗这么多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不是都挺过来了?等沈将军收拾了北边的烂摊子,肯定会赶回来救咱们出去。”

      边上另一个士兵也嘿嘿笑道:“是啊,蛮子既然没杀了咱们,那就是咱走运。现在就是耐心等待,吃好睡好,多活一天就是赚!”

      “嗯,你说得对。”楚玉离忍着眼泪,点点头,“我给你们上药。”

      他掏出金疮药,扶着轮椅一点点跪在地上,隔着一扇铁门给这几人的伤口涂药。
      侯建靠在铁栏边,感觉肿胀的右眼皮上冰冰凉凉的,很是受用,心里美滋滋的,又开始闭着眼絮叨起来:
      “哎呦,真是舒坦。想我年轻时候喜欢一个姑娘,但我长得丑,她看不上我。后来她嫁人了,我就在没心思娶了,打光棍到四五十。其实我挺想有个孩子的。”

      另一个士兵说:“证明人家姑娘还没瞎。”

      侯建啧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说话呢?玉离等会别给他上药了,糊坨狗屎在脸上就成了。”

      那个士兵说:“我就纳闷儿了,你说你侯建长得那么丑,功夫也就那样,怎么就混上支队长了呢?”

      侯建笑道:“老子这张嘴就是最金贵的。更何况,我早早地傍上了贵人啊。”

      楚玉离问:“谁啊?”

      “我干儿子啊!”说着就拍了拍楚玉离的脑袋,“瞧瞧多孝顺!”

      楚玉离很无语,不晓得为啥这么多人都痴迷于认他当干儿子。但是他还是喊了声:“干爹。”

      “哎!”侯建眉毛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当年咱都是大街上快饿死的,被西北军赏口饭吃,有机会混到队长,也值了,沈将军人挺好的,每年回京城,他也不嫌咱糙,都是带着兄弟们一起去府里过年。玉离,咱要是活着出去了,还一起吃涮锅啊。”

      “你们瞧瞧他小人得志的嘴脸……”几个士兵啧啧摇头。

      楚玉离噗嗤笑了起来。
      原本来的路上还满怀忧虑,听这么絮絮叨叨的,忽然就安心下来。就像当初在大理寺狱里,侯建的嘴巴就不停地说,唠唠叨叨的,东扯西扯,听的他耳朵起茧,最终把他从那些荒芜而虚幻的噩梦里给拉出来了。

      他离开的时候,找那个巫医多要了几瓶金疮药,给那几名士兵留着,答应过几天再来看他们。

      他摇着轮椅,方一转身,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
      看着这些士兵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又想起那天四处禁闭的城门,心里不禁泛起寒意。

      他被守卫推着离开地牢的时候,还发现有一个满脸溃烂、裹着粗布的囚犯,趴在另一侧的铁牢里,疯狂的摇晃铁栏,嘴里咿咿呀呀想说什么。

      楚玉离被他吓了一跳。倒是身后的巫医解释道:“他是个疯子,据说原本是中原人,也不知如何得罪了王上,被剥皮喂炭,废了武功,关在这好几年了。我看人可怜,便把他安置在这里,偶尔照顾一二。”

      剥皮?
      楚玉离觉得很奇怪,就摇着轮椅,慢慢走到铁门前。那人闻声也抬头,两人对视的一刹那,楚玉离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

      就在此刻,那人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非常激动,趴在铁门边,伸出胳膊拽住了他!

      “干什么!快拖开这个疯子!”

      守卫冲上去把那人的手腕拧开,那人却力气奇大,抓着楚玉离的手胡乱比划。楚玉离想多看他几眼,挣扎着不肯走,一个不稳从轮椅上摔下来,又很快被守卫拖回轮椅上,强行带走了。

      楚玉离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
      隔着层层人影,勉强看到有守卫愤怒地打开铁门,一脚踹在那疯子胸口,那人倒在地上抽搐,枯败的眼睛却一直落在他身上,极轻微地张嘴,仿佛想对他说什么。

      这个时候他已经被人弄出了地牢,他盯着自己手腕上残留的几道指印,心绪缓缓平复下来。

      这个人认识我,但是他究竟是谁?

      他没来得及细想,就被一个守卫捏住下巴,逼问:“我方才看见,那疯子给你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对吗?”

      楚玉离双手垂在轮椅两边,刚想说没有,就被守卫猛地抓住双手强行掰开。掌心空空如也。

      那守卫仍不放心,把人拖拽起来上下搜了个遍,却一无所获。他心里烦躁,最后把气撒在那巫医身上。

      “谁准你把人弄到这儿的?你不会是中原人的细作吧!”

      巫医吓得扑通跪下,嘴里喊冤。楚玉离还没出声,那人抽出弯刀捅在他肚子上,巫医就这么直挺挺倒了下去。

      楚玉离瞳孔骤然紧缩。
      都说蛮子行事残忍无度,今日他算是见识了。

      守卫收刀入鞘,这才放下心来,让人把楚玉离带回暖帐。一路上,那些守卫被主帐外声势浩大的活动吸引了注意,楚玉离双手垂在身侧,找了个机会,悄悄从轮椅缝隙里扣出一个细小的东西。

      是一只死掉的蛊虫。

      他已经猜到那个疯子是谁了。他回忆着那双眼睛。沧桑的,疲惫,温和而神秘的眼睛。

      宋元良。

      这个人被耶律希抓走,剥了脸皮做成面具,这些年怎样活下来的?
      那个巫医是故意把他留在地牢的吗?
      他为什么拼命把这个塞给他?
      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又有什么暗示呢?

      只可惜,今日这件事,守卫八成会报告给耶律希。耶律希也许会杀人灭口,也或者把宋元良转移地方关押,再不可能让他探望。

      楚玉离微微低头,看向掌心。这只蛊虫米粒大小,周身荧蓝,泛着美丽的光泽。
      蛊虫……蛊虫……一般是用来下毒的。

      有谁中毒了吗?
      他现在脑中唯一想到的,只有张景初从蛮子那里采购的五大箱名贵药材。
      难道是皇帝中毒了,需要解药?……可这又跟宋元良有什么关系?

      一路上他都闭着眼睛,心中暗暗思索,尽量不露出破绽。

      他隐约知道,耶律希要派人攻占新开辟的商路,那是运输辎重的要道,而裴茗应该已经带人防守。

      可惜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没有人打听,没有人接应,也不知道西北军现在情况如何。

      返回暖帐时,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圆月从雪山深处升上来,又大又圆,色红如血。

      雪夜里,远处的营帐外,生起了大大小小的篝火堆,蛮子们聚在主帐外,似乎在举行什么仪式。

      “那边在干什么?”楚玉离问身边的守卫。

      方才那位十分凶残的守卫半路暂时离开了,现在跟着他的是另一位年纪较小的士兵,老实答道:“王上要娶王妃了。是犀浦部落首领的小公主。”

      楚玉离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王上要娶犀浦部落的公主为妃,”那人一脸认真道:“王妃可是犀浦部落最美的女子,是老首领的掌上明珠,乌善死了,眼下犀浦部落就是实力最强大的。王上迎娶她,是所有部落都期待的事情。”

      “乌善死了?”

      “你不知道吗?”那守卫撇着嘴说:“消息刚传回来的,中原那位沈将军亲手杀了乌善,据说是为了给他师傅报仇。我听说乌统领还砍伤了他,但是西北军那边消息封得很紧,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楚玉离无声皱起了眉。

      说话间,主帐那边响起低沉的吟诵声。临时搭建的祭台前,一个身着黑袍的大萨满将祭台上公羊的心脏剖出来,举向红月升起的方向。

      在犀浦部落的传统里,八月十五这一天的血色圆月是祥瑞之兆,在这一天成婚,将得到月神的庇佑。

      时间匆忙,婚礼也办的非常简单,只要在月下祭拜,互相饮了滴了双方鲜血的糜子酒,就算礼成。

      乌善死后,耶律希急需培养新的势力,而犀浦部落的领地远离耶律王宫,和川藏高原毗邻,与藏人的关系融洽,甚至能听懂藏语,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如果能把犀浦部落和藏人的势力整合,耶律希就能在短时间内拥有一支实力强大的队伍。

      而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服一个部落,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婚。

      因此,耶律希表现得非常深情和有诚意。

      这名王妃看上去非常年轻,一声大红嫁衣,头上戴着流光溢彩的银冠。耶律希却还是那声黑色的中原锦袍,象征性的罩了一层红纱。王妃非但没有不满,反而非常喜欢他这副中原人的儒雅俊朗,特地要求把嫁衣也改成了接近中原的款式。他们在士兵面前,对着圆月祈福共拜,周围一片欢呼祝福。

      人群最外围的角落里,楚玉离看着那新娘幸福的笑意,忽然想起戴凌若。
      耶律希,你还记得那个为你背叛一切,临死前还在为你忧心的女子吗?你俘获了多少女子的心,又是如何冷酷地利用这些真心,你会因此而感到不安吗?

      “王上,您在看什么?”王妃顺着他的目光回头,远处一片漆黑。

      “我在看天边红月。”

      “今晚的月色的确很美。”

      “不,”耶律希微笑,“远不及王妃华美迷人。”

      他的视线从纷扰的人群里一掠而过,最终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撩开她面覆的珠帘,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你是世上最美的新娘,我的王妃。”

      耶律希面容俊逸,又天生长了双含情眼,王妃被他盯得面若飞霞,甜甜地笑了起来。她自幼习武,是首领的掌上明珠,却从小向往中原文化,很多年前见到耶律希,就一见倾心。耶律希几年前能顺利登上王位,也有她暗中相助的功劳。

      她知道,当天夜里,她父亲就要带着她的三个哥哥,犀浦部落的士兵,还有巴蜀的中原人,藏人,兵分三路,正式进攻雍南。

      这是一场充满了政治意味的婚礼。她心知肚明,却也心甘情愿。

      在祭台外围,无数士兵手握弯刀整装待发,只等着礼成后动身北上。血红的月色下,这些士兵像游蛇般蜿蜒在荒原上,辎重与火炮在营地上堆积如山,正被源源不断地搬上马车。也许今晚,也许明天,这些东西就会发挥他们真正的威力,毁掉无数士兵的性命。

      看到这些火炮,楚玉离就想起当初京郊的那场战争。绵延百里的焦土,死尸,黑烟……

      也许这正是耶律希想让他看见的,把他囚禁在身边,眼看着各方势联手侵入、分裂中原,炮火乱轰,把天下毁灭成一片焦土,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改变不了。

      楚玉离十指紧握轮椅扶手,遥遥看向主帐。耶律希被众人簇拥,正端着滴了鲜血的酒杯,缓缓摇晃。酒杯放在唇边的那刹那,他抬眸看向远方,两个人的视线隔着嘈杂人群、层层士兵和幽幽月光,交汇在一起。一个冰冷,一个得意。

      耶律希收回目光,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