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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一章 身份 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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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未入冬,但是晚饭后没多久天也就黑透了。
东厢客房的屋里只点了一只短小的蜡烛,屋中两人似乎都不介意光线的阴暗,都只定定的坐在桌前。
桌上摆了几样冷盘果菜,一只温酒的小炉,水微微沸腾,黄铜的温壶略微被气泡挤得摇摆不定,咯啦啦的声响使得气氛不安起来。
白天一身锦衣的青年男人这时换了一身白袍,似乎是极薄的素锦裁制,灯光下几可透视。他抬起手握住用丝绵包裹了的壶柄,另一手按着持壶的手脖处,稳稳的斜倾了壶身,将两人面前的天青瓷杯斟满,然后将铜壶放在了一边。
“想不到这里的夜这么静,倒有些不习惯了。”他一开口,白袍的男子就笑了。
“你离城久了想是忘了,城西夜里过了酉时就宵禁了,而且这里已经是第五重院子,哪里还有声音传得进来。”一边说一边抬手夹了一块鸭信放在那人面前的盘子里,“尝尝,七月时方糟的,厨子特地加了干的珙桐花,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物,但到底有些风味。”
他依言夹了放进嘴里,细细的品了,咽下去之后对着对面的人一笑:“确实不同,别处是吃不到的。”
“这是和东市一家馆子学的,风味也不过学了八分,既然你嫌弃府里寂寞,明日我们就到东市的馆子里去吃,你喝到子时也没有人管你,还有曲子听,有舞看。”
“听你这一说,这府里的日子反倒没有外头自在了。”
“你也是这府里长大的,若真自在,你会一去这些年不回来。”他笼了雪白的衣袖,端起酒杯敬了一下,也不等火光里笑得寡淡的男人给出什么反应,就端起杯子灌了下去。
接着一转头又拿了酒壶,斟满了自己的杯子,就盯着另一只满满的杯子不放。
“快喝了,这就凉了,再热第二回就坏了味道了。”那人应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轻轻把酒杯放在他手边,任他重又斟满。
“这酒第一回热有一股淡淡的桃香,入口绵密,待咽下去了口中的香倒成了桂香,浓的像是化不去似地。第二回热桃香就没了,只有一股极浅的蜜甜,再过去倒有些酸涩,要用蜜饯或者甜果配了才能下。”他坐回座位上,捻了一块拌的青瓜吃了。
“如此倒颇有门道,不知道你从哪里弄来的。”端起酒来闻了闻,他一饮而尽,伸手越过那人面前拿了酒壶,又斟了一杯。
“寻常人家哪来的闲心酿这样的酒,是我亲手造了曲酿的,也不过得了五小坛,上次宴饮我拿了出来款待来访的内眷,也不过每人两杯。这些日子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托了多少关系来找我想讨一些去,我都回了,也只有你拿着当平常东西牛饮。”
“酒不就是要给人喝的,你从小就是这个怪脾气,做了东西给人,还要怪人用了。”说着又是一杯灌了下去,抬手又去斟酒,结果只倒了半杯,就再倒不出来。“空了。”
那人气的反倒笑了,起身在桌角拿了一只粗陶的坛子,往铜壶里续了酒,又放回炉子上去煮。两人一时无言,只有煮酒的声音噗噜噜的响。
“穿这一身,倒显得你越发你清减了。”喝完了自己面前的半杯残酒,一面说着话,一面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对面仿佛融在白色素衣里的男人。那人被他瞅的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将面前自己的酒杯推了过去。
“这么大了,还是老样子,一副泼皮滑头的样子,别人不晓得,难不成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还和我玩这些虚文。”似乎被调笑的不好意思,那人微微侧过脸去避开灯火,把一半脸藏在阴影里,讪笑了片刻,一伸手拿过杯子又是一口灌下去。
“和我说说你这些年的见闻吧,我想听听。”手肘撑在桌面上,素手握拳撑着下颚,眼睛里忽闪忽闪的,好像是一簇火在跳,但是仔细看去,也的确只是蜡烛的火苗映在了他眼里,那一双眼睛仍旧仿佛一汪春水,似乎浅的没有任何深度,让人不忍心对他说些世俗污糟虚假的话语。
“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些乱七八糟的污糟事,你听来做什么。”
“闷得慌。”一边说,一边笑着挑了一块自己碗里的金丝蜜饯塞在他嘴里,看着对方一脸无奈的笑着咀嚼。“也只有你这个怪脾气,别人都是削尖了脑袋要来这淮扬城,要封王封侯,就你天天光想着往外跑。”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还是架不住面前这人一如往日的一脸清澈的期待,抓了抓脑袋,努力搜索着。
“应该是三年前,我当时跟了一个矮人商队在晋北的大山里穿行。那里的山真是高,两座山,看着近,上去下来,可能走了一天,还没走到好像就在跟前的另一座山脚下。”
“是连云山那样的雪山么?”
“也没有那样高,但是连云山东边下来,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可是金杯的大山,你翻过一座山去,你看到的还是一座新的山。好些地方连路也没有。听说矮人们自己在地下修了直路,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之间都是挖空了地和山,然后用石中火烫熟了的铁浇了铸成厚实的铁板,然后铺了四面,最后用耐热的晶石做了管子,一路顺着墙铺过去,然后通了石中火一路当照明用的。”
那人有了故事听,手脚就殷勤起来,端了热好的酒给他斟满了。用热水涮了自己的杯子,也倒了一杯酒,依旧安静的坐下听故事。
灌了一杯酒,他接着说故事:“不过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直路,只是听商队里的老矮人们说的。这直路都是直通到矮人城市的中心里的,那是矮人的命根子,外族的人怕是没有机会踏进去。这只商队是从西唐和隋远过来的,队伍里除了我,还有好些华族人和蛮族,甚至还有一只莫古。”
“莫古?”“是个人数很少的种族,长得像是猫一样,身长也不过几尺,但是都会施很奇怪的法术,所以只要有出现,一般也是很被看重的。”
“真有意思。”看着对面火光里的人一脸向往,他也只能哑然失笑。“不是什么稀罕物,这城里偶尔也有来表演的莫古,听说几年前来了一团的莫古。满城都瞧热闹去了,只怕你那时候病着,所以错过了,不过那些小东西尝了甜头,早晚会再回来的,叫府里的家丁留心着些就是了。”
“后来呢?”
“后来。因为不能走直路,我们就在大山里绕。那一日起了大风,白天天黑的就和午夜一样。我们刚下到山坳里,商队就不动了。当时风极大,夹在两座山之间感觉人都要飞出去。然后所有人都躲在装货的大车后面。过了一会儿所有的牲畜忽然都发疯了,马好像脱缰一样开始乱冲,拉车的犀兽也是四处乱拱。然后几个矮人都慌了,这时候我才闻到风里的腥味。那是狼群的腥味,顺着风一路吹下来的。”
对面的人听的聚精会神,连酒也忘了喝,他一把抓过那人的杯子灌了下去,然后又接着讲:“过了没一会儿,就听到远远近近的狼嚎混在风声里头,好像四面八方都靠过来。然后过了一会雨就下下来了。那雨点很大,合着强风打在身上就像是打仗的时候的矢石一样。大雨里面就能看到不远的地方一道道绿莹莹的光,都是狼的眼睛。但是一直过了许久,那些狼也不靠过来,还以为它们只是顾忌我们人多。但是过了一会儿,一个老矮人突然跳起来爬上车子什么也不说,只是一鞭子一鞭子的抽拉车的犀兽。当时所有人都吓傻了,跑山路的行商是很疼自己的牲畜的,特别是识路的老犀兽,每一脚踩下去都是实的,山路上不会掉下去。平常别说是拿鞭子抽,它们吃的吃食有时候都是人吃的比不上的。所以当时大家也不敢问,都爬上车爬上马。跟上去。按理说被狼群围了,这样跑起来就是找死。狼群的速度是什么也比不上的,如果结成圆阵,给牲畜去了嘴笼,搏上一搏或许还有生路,但是如果吓得跑出去,狼群就会从后面追上来,跳起来挠人的背,然后冲到牲畜的前头扑上来咬住牲畜和马的脖子。然后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他为什么要跑?”
“我们也不知道,只是他本来就是商队请来的老行商,专给商队引路的。这时候他不说话,大家也不敢问,只能闷着头跟在后头死命的跑。没人敢回头,深怕一回头就看到一张带着腥风的大嘴扑上来。到后来好多人反倒跑到铁车的前头去了。跑了大概半里,大家忽然就反应过来,都不跑了。背后没有狼,只有一片片好像泼下来的铁水一样的大雨。然后就听到身后一声天崩地裂似地巨响,所有人都愣了,只有那矮人老头还在拼命抽自己的牲畜,一边拼死的大喊:‘跑啊!跑啊!都他妈的愣着干嘛!找死啊!’然后我回过身来,一拉马头就死命的往马屁股上抽鞭子。然后身后就是轰天的巨响,连风声都听不见了,背后只有一阵阵的水汽夹了土腥味往我们前头涌。所有的人和牲畜都像疯了似地跑,那两头犀兽平常走的慢的和爬一样,这时候拉着铁车怕是也不输给我那匹青骓马。过了还不到半刻功夫,我一回头整个人就傻了,那是一面差不多两人高的土
墙,像千军万马一样冲过来。那速度快的和雷电一样,一眨眼土就滚到了脚下。马腿就直打滑,几次都差点摔下去。这个时候那老矮人有开始声嘶力竭的叫喊:‘转头!转头!让马往土上跑!马头拉起来!拉起来!’
这时候所有人也不管死活了,一个个都红了眼拉转了马头,使劲提着缰绳夹着马腹,对着那面吞天噬地一般的墙跑了过去,临到头我看到身边好几匹马没有拉起来,一转眼就被埋进去不见了。我和另几个伙计还有几个蛮族人虽然跳了上来,但是那哪里是土,只比泥浆略微浓一些,一站上去马就开始往下陷。我们几匹马和人就在里面和游泳一样往两边看着坚固的山石上挣扎。直过了两刻钟,满山遍野的轰鸣才停,这时候才又听得到风声。几个人都忘了风雨,只是傻站在那看着面前被填平的山谷张大了嘴。一个个一身的泥浆,我只觉得外头的风雨虽然冷,但是一股股的寒气都是从心底冒出来的。又过了半刻,所有人才猛地想起矮人们的大车。人们又向疯了一样的冲到前头去。又跑出半里地去,才看到大车停在略高的一块大石上,矮人们围了一圈在车后,收拾落在地上的货物。”
“这样跑,货物居然还没有落光么?”
“那是矮人的铁车啊,不是我们城里那样的马车。用铁铸了密封的车身,大门是极轻薄的钢板,用机括固定好了,连锁也不用。那时候应该是为了爬上那块岩石,颠簸之下才震开了车门。后来躲雨得时候,老矮人告诉我们,狼群虽然会围人,但是会派公狼上来试探挑衅,弄清了猎物的情况才上来撕咬。这时候只围不攻,那是在等啊。”
“等什么?”
“等人死。”一道寒光划过他的眼睛,白衣随着男子轻轻的一抖,拿起一杯酒灌了下去。
“狼是吃死肉的,他们并不一定要活物。那时候刚刚开春,食物不足,又饿了一冬天,狼群会这样等,是知道我们离死期不远。他们本就虚弱,这时候能不以命相搏,他们就不会冒险。而一冬的雪水化了,浸在土里,又遇了这样大的风雨,他们是在等山崩啊。他们先看准了我们的位置,记住了我们的气味,就散开跑到山上头去,等山崩了,再来刨我们的尸体。”
白衣男人脸色苍白,但是眼中向往的精光反而更旺,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刚说了几句话,那群狼就追了上来,大雨里绿莹莹的一片都是狼眼睛。我当时就想,刚活下来的命,只怕要送在这儿了。正这当儿,身后突然在大雨中爆起一团烈焰,一面冲天而起,一面对着狼群喷了出去,狼群里传来一片惨叫,猛地散开了。大家一看,原来是那个莫古使了法术。狼群这一惊吓愣了一下。然后忽然消失在雨幕后头了。”
“他们不追了?”
“不追了,老矮人说,他们回去刨土里的尸首了。”似乎有些口干舌燥,他站起身拿起铜壶,对着嘴巴倒了下去。“好酒,就是淡了点儿。”
“但是那老人说我们杀了狼,狼群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临时改了路线,去了最近的城镇,把货都卖了,然后老矮人把我们蒙了眼,驾着车从直路把我们送回了格雷迪休斯的边界。”他叹了一口气,握着酒杯的手略微有点抖。“我只记得那一路上,我的背后都是一股一股的寒气,好像你随时回头,都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你的后背,等着你不戒备的时候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
故事讲完,一人静静地坐在那沉思,盯着火苗一动也不动。另一个人拿了酒坛又添了酒,放在酒炉上热着。
“故事倒好听,就是真真假假的,谁知到你说的几分真。”淡笑着盯着烛火,他这话让正在嚼一块梅肉的男人笑了起来。“何苦在乎真假,不过听个乐头而已。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你始终是坐在这听故事的人,不是在山坳里拉着马狂奔的搏命者。”
“你说要是当时你不回头跳上去,只是死命的往前跑会怎么样。”
他顿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筷子。“我也不知道,也许我跑不掉,就被埋在山下了,然后狼会回来把我的尸体刨出来,吃我的肉和内脏,最后只把我和我的马的骨头丢在旷野里。也或者我一直跑出去,跳上那块大石头,和铁车等着后面的人追上来。不过那个时候我回头了,我也就不知道我不回头会是怎么样。”
“不回头么?”他淡淡的笑,对面的男人却只是起身拿了酒壶,就着壶嘴倒了进嘴里。他伸手吧男人嘴角流出的酒滴抹了去,沾湿了指尖在桌面上仿佛漫无目的的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你说,我跑得掉么?”白衣翩翩,他猛地站起来,盯着面前一脸讥诮的男人。
“跑?你能往哪里跑?”他夹了一块鸭肉放在嘴里,细细的嚼,也不抬头看一边的人。
“是啊,我要往哪里跑?”他低低的笑了,两声,走大步走到门边,一把推开大门,如洗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白衣在微风里轻轻地飘,让坐在屋里的男人忽然觉得他不真实起来,然后这种不真实飞快的蔓延到他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我要躲得,是狼?还是土?”他低低的说着,似乎只是说给自己的听,但是阴影里的男人把每一句都听得一清二楚。“狼在哪里?那翻滚的土墙,又在哪里?”说完,他像是猛地清醒了,像是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又变成了那个清浅单纯的男子,回头悦然一笑,转身抬步离去。
“明日再拿坛酒来给我。”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他站在门口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忽然明白,那个男人身边环伺的野狼绿色的双眼,还有那无法阻挡的,仿佛泥流一般的时代正朝他汹涌扑来。而他能做的,只是穿着那一身白衣,淡淡的回头一笑。
这是一个如山石崩塌般巨变着的时代——帝国往昔录第一卷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