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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梨花风起正清明 ...

  •   “姐儿,明儿是上巳节了,刚在集市上遇见芸娘了,她同我说明儿是上巳要去清河沐浴濯尘,怕是这两日都做不了糕点了。”杏儿刚从集市上回来,手中还挎着一个竹篮,想是在外头遇到了赶来的芸娘,刚进门就向苏瑶传话。
      苏瑶正坐在石桌前对账,闻言皱了皱眉:“前些日子才将送出去的糕点钱赚回来,此时正是生意好的时候,万万不能歇业的,非去不可吗?”
      “芸娘家里急着她要孩子,这‘曲水浮绛枣’,吃了顺流漂下红枣就能‘送子’,上巳节这样好的寓意就算芸娘不去,她那婆母也是万万不会错过的。”杏儿将竹篮里的鸡蛋放进橱屉。
      “看来要多招些厨娘了,这两日只能你我先顶上了。”苏瑶无奈,见杏儿动作还不停,奇道“你这一篮子花了多少?”
      “五十文六十个蛋,我还都挑了个儿大的!”杏儿挺起胸脯,颇为自豪,“我跟那摊主讲了好一会儿价,磨破了我的嘴皮子才让他同意的!”
      苏瑶合起账本摸了摸:“差不多了,晚上让明婆做成五彩蛋,明日拿到酣味斋去。”
      “拿酣味斋去作甚?”杏儿瞪圆了眼不解道。
      “上巳吃五彩蛋给大家讨个好彩头嘛。”苏瑶将花瓣研磨的色料都备好放在橱柜里,杏儿在一旁不悦地撇嘴,“姐儿早说嘛!我就不挑那么大个的了,小的还能多称几个呢!”气着气着又笑了起来感叹道,“姐儿做生意的手段真是越来越像老爷了。”
      收买人心自古有效,上巳节那日的五彩蛋让每个登门的客人都为之一喜,主顾们更是将酣味斋作为买糕点的首选,打心底里支持。但苏瑶杏儿和明婆却是忙的脚不沾地,那几日过后,苏瑶几番周折又找了个厨娘,和芸娘一起轮换着做工。
      小半个月来,酣味斋的生意一直很好,账本越摞越厚,苏瑶本以为酣味斋就这样安稳地开下去了,没想到,变故竟会发生在清明前一日。
      “苏掌柜的,不好了!”有个邻里的老主顾急匆匆地跑来,气都还没喘匀,“有个婆子同你店里的伴当和厨娘打起来啦!柜子都砸了!”
      苏瑶赶到的时候,一个面容尖刻的婆子正拽着芸娘的头发,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说你一天天的往外头跑,说赚钱赚钱又一个子儿拿不出来,合着在这偷汉子呐!”芸娘被扯地弯下腰,双手抱着头,一直在哭,不住地求饶,旁边的伴当拉着那个婆子被一脚脚地踹开,苏瑶让杏儿去找衙差,自己拨开围观的人群走进去。
      “我是这里的掌柜,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苏瑶端出掌柜的架势,气势骇人。
      那婆子被震住了一瞬,继而更加泼皮指着苏瑶的鼻子骂道,“就是你撺掇我的儿媳是不是!她以前没胆子这样!”
      苏瑶不想理会她,看了一眼芸娘,她像个鹌鹑一样缩在角落,妇人的发髻被扯坏,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一半的脸,双目失神,空洞地流泪。
      苏瑶气上心头,也不想再对婆子客气。使了个眼神让伴当架住她,“我已经报官了,你砸坏我店里多少糕点,都会让你照数赔偿。在这里,芸娘是我店里的厨娘,不是你的儿媳,你打骂我的帮工,也是要你出钱医治的。”
      眼瞧着那婆子听完话又忍不住要撒起泼来,杏儿带着衙差赶到了。苏瑶粗浅地说了一下经过,衙差便要带那个婆子走。
      那妇人竟直接赖在地上打起了滚,一面撒泼一面大叫:“官商联合起来欺负我们老百姓喽!官商欺民喽!我这老骨头今儿就要被打死在这儿了。”
      衙差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并没有理会婆子的撒泼打滚,拽着婆子便要走。可眼瞧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刚到还不知晓情况的群众指指点点,却碍于衙差的一身官服不敢上前。
      婆子见耍无赖没用,又开始哭喊:“芸娘喽,你咋能能看着着衙差把你婆婆抓走哦!天杀的,我婆子命苦哦摊上这样一个儿媳,要联着外人把我这个婆母送到大牢里头哦!”
      芸娘被叫回了神,从角落里走出来,低声同苏瑶道:“掌柜的,这些日子的工钱我不要了,就当是赔了这些糕点,还请放了我婆婆吧。”
      杏儿像个被燃了引线的爆竹,差点炸起来:“芸娘!她都这样对你了!”苏瑶按下杏儿,细细端详了芸娘的神情,见她弯着头颈,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包了完好的糕点,递给衙差:“今日劳烦大哥走一趟了,这家事便让她们自己回去厘清,这些糕点衙差大哥便带回去同兄弟们分吃了吧。”
      衙差接下糕点,掂量了一下:“苏掌柜不必客气,下次有事尽管来找我。”说罢也不再管着一烂摊子事,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芸娘向苏瑶福了福身,扶着老婆子离开了,那婆子见识到了苏瑶的强硬,不敢再多言,由着芸娘搀扶着出去。
      苏瑶坐在店里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周遭一片狼藉,召来伴当,“福叔,劳烦你将铺子清扫一下,今日就先闭店吧,清明过了再开。”苏瑶向围观人群致了歉,并说要歇业几日,等整顿完再开业,主顾们也都理解。
      杏儿一路跟在苏瑶身后,看着苏瑶井然有序地处理完一切,心里对苏瑶的崇敬又上一层。
      回去的路上,杏儿忍不住开口问苏瑶:“芸娘还会回来吗?”苏瑶摇头不语。
      “真希望芸娘能逃开那个家,往后怎么说都好过些。”杏儿叹息,她对芸娘的经历一直很同情,经历了今日这一档子事后心中也有一丝极淡的不悦。
      “杏儿,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来我家的吗?”苏瑶突然问。
      “当然记得!为了我那弟弟读书,爹娘把我卖给了人牙子。那天有一个胖子要买我去做妾,我跑了,看到了姐儿和老爷夫人,央姐儿买了我,我才一直跟着姐儿的。姐儿一辈子都是杏儿的恩人!”杏儿回忆那一天,语气却不再怨恨。
      “不错,若不是你跑了,我也没机会见到你,更不可能将你带离那里。”苏瑶轻缓地说完这句话,突然语气一沉,“若是你爹娘来找你,说一直都很想你,后悔曾经的作为,想带你回家,你会走吗?”
      杏儿静默一瞬,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不会,奴婢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生活了。何况,我清楚爹娘的心里从来没有我,找我回去,只能是因为没人挣银两给他们花了。现在很好,在酣味斋的做工也能攒下工钱,买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奴婢觉得很充溢。”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不为世俗孝道所累,杏儿,你已经达到诗仙的追求了。”苏瑶笑笑。
      “姐儿,你又打趣我!”杏儿蹙眉。
      “我这是艳羡。”苏瑶捏捏杏儿的脸蛋,“你知道这世间女子,能做到你我这样,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代价。”说完这句,苏瑶不再继续,领着杏儿在集市上闲逛。
      这两日正值寒食禁火,街上的馄饨摊子、包子铺子都没开门,苏瑶和杏儿进了酒楼也只能将就吃点蜜饯、点心果腹。两人都吃的挺没滋味儿的,索性只提了酒,去街上闲逛,买了些纸钱、鞭炮、纸礼品之类的祭祀用品。
      回到家中,明婆拉着苏瑶叮嘱了许多祭祀时的事项,一路上要告诉先祖自己来看望了,祭拜时不能哭,烧完纸钱要行跪拜之礼云云。苏瑶一一应是。明婆不放心,但主仆有别,苏瑶前去祭祀爹娘,明婆和杏儿是不配同往的。
      《帝京景物略》中写道: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
      苏瑶是这道中一行人,提着竹篮向城郊走去。苏瑶爹娘的墓在一片竹林里,四下无邻。苏瑶将篮子放在地上,拿出一壶酒,先在碑前倒了一杯,又斟了两杯酒置在墓前。
      看着墓碑上的字,苏瑶几次想开口说话,又哽在喉头,眼睛发酸,又想到明婆的叮嘱,强忍着眼泪,低头在篮中摸索出纸钱。
      烧完纸钱,苏瑶也压下了心头的涩意,跪坐在地上,对着坟头言语,“爹娘,我现在很好。虽然你们走后,我曾觉得生活不过如此,一日月一年没什么差,也想着混混日子算了。好在杏儿是个知事的,几句话就将女儿点醒了。我现在和明婆杏儿一起开了家糕点铺,生意很不错,顾客都说好吃呢!虽然现在遇到了一些麻烦,最近遇到了一个人,叫芸娘,她婆家对她很不好,女儿本想让她来我的糕点铺里做工,赚些钱,生活也能有个保障,可是那天她婆婆来店里买糕点碰见了她,大闹一通。女儿想报官,可是芸娘拦下了,跟着她婆婆回家去了。芸娘是个命苦的,礼教压得她不敢反抗,女儿想从她身上看见哪怕一丝丝的抗争之意,可是没有,我不能一辈子帮扶着她,或许,这就是怒其不争。女儿隐隐懂了爹娘让我读书的意义,也能感悟几分兼济天下的心,只遗憾没有好好尽孝报答养育教导之恩。”说着又要落泪,苏瑶仰头将泪水憋回,“好了,不说了,爹娘放心,女儿过的很好,今日就先回去了,明婆还在家等我,下次再来看望爹娘。”
      苏瑶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芸娘,她身旁应当是她的相公,身量不高,面色暗黄脚步虚浮,确实是一副病弱之相。
      芸娘垂着头跟在她丈夫身后,手里挎着个大竹篮,瞧着不轻坠的一边肩膀微微下沉。苏瑶打了声招呼,芸娘闻声抬头却又匆匆撇开视线当作不知,两人擦肩走过。
      回程路上,苏瑶按下心中的酸涩,细细想着芸娘的一生,想帮着寻个出路,却听身后有人叫喊,是芸娘追了上来。只留下一句话,约她明日在鸣玉坊的梨花林见面。
      苏瑶回去同明婆和杏儿说了这事,明婆劝苏瑶莫要多事,毕竟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本就是她的路。
      第二日,苏瑶还是去了。芸娘并没给确定的时间,苏瑶晨起便来这儿等着了,梨花林说是林却只是很小的一片地方栽着十来颗梨树,左右都是荒地,青草盈盈。
      清明前后正是梨花大盛的日子,近处看,树稀花疏,凋零的花瓣像落着层层雪花。苏瑶将花瓣用衣袖轻轻扫堆起来,充作坐垫坐下,约莫着半个时辰左右,芸娘终于到了。见苏瑶席地而坐便随着坐下,两人都未开口。
      此时梨花林里已多了不少来荡秋千、放纸鸢的人,高高的红木秋千架拦在园子口和梨花林之间,一位身着桃红纱衣的女子站在秋千上,高高荡着,宫绦上系有环佩,叮当作响。
      芸娘瞧了一会儿便错开眼,将带着的柳枝编的柳枝帽递给苏瑶。“我年少时也是这样春光明媚的。”芸娘语气里满是失落。
      苏瑶很是讶异,转头看她,这是苏瑶头一次这么认真的打量芸娘。桃李年华的女子,眉眼间竟有了细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皮肤有些蜡黄,晚春天气,嘴唇竟还有些干裂。
      “以后我不会再回酣味斋了。”芸娘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苏瑶久久沉默,在芸娘起身的时候才开口问道:“为什么?”
      “我有喜了。”芸娘淡淡开口,不是喜悦是解脱。“你没有想过……”苏瑶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包,“这是你在酣味斋做工的工钱,以后……过得好一点儿。”
      芸娘走后,苏瑶还坐在那儿,看着旁边坐过人的花瓣已被碾入泥土,看不出原本的白色,拾了一捧新鲜的花瓣盖上,又是完好的一片白,不知会不会有下一个人接上。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苏瑶听着耳边孩童放纸鸢的欢呼,内心却是止不住的怆然。没经历过她的经历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没有抗争的勇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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