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记》夷檐

21、柿叶微霜千点赤

　　天骤然凉了，夜色正长，寒露整夜不断，临近清晨已经快要转为霜了。风呼掠过地，一整天树都在哗哗响着。远处麦田焚烧秸秆的浓烟乘着风，缭绕在村巷里，夏日恼人的蝉鸣于此时也终归泥土。
　　重阳时苏瑶便和谢歆她们约好了霜降去农家庄子里摘柿子，掐算时间应该也到了。
　　庄子在小城边缘，凭水依山，苏瑶到时黎沁和谢歆都还未在，叩响庄子木门，来应门的是个妇人。
　　“是瑶姐儿和杏儿姑娘吧？”妇人显示防备地探了一个小头，看见苏瑶二人，愣了愣马上换上笑容迎人进门。
　　屋里简陋的很，说是只有个棚顶也不为过，四面用木板子搭的屋墙年久失修都透着光，裂缝大的地方用几捆稻草塞住了。苏瑶还是头一次见着这样的屋子，坐在树桩子磨出来的凳子上很是拘谨。
　　妇人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袄子，能看出来是浆洗过的，只不过还留下了许多深浅不一的污渍难以去除。一双布满皱褶皴裂的手紧张地绞紧，眉眼间满是不安局促。
　　苏瑶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细嫩白皙，只有执笔处才有些薄茧，还是因着算账而出，有些怅然心酸。
　　“瑶姐儿，杏儿姑娘，你们喜欢吃柿子吧？”或许是觉得不说话有失待客之道，妇人试探着开口问道。
　　“正是，之前瞧见你相公在集市卖的柿子各个橙黄皮薄、玲珑可爱，我们一行人惯是爱玩儿的，故而相约来自己摘柿子。”苏瑶回道。
　　“哦哦，我们的柿子是好的。”妇人得到了夸赞，高兴地回了一句，又突然卡壳，说不出什么来了，尴尬地搓着手指。
　　苏瑶见妇人爱讲柿子便主动接过话头，问道：“婶子柿子种的这么好，平日里费了不少功夫吧？”
　　妇人闻言脸上泛起薄红，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就平时浇浇水，施点肥，也没旁的。”
　　“说来轻松实则不易，婶子心思细才能将果子照料好”苏瑶真诚地赞道。
　　谁料妇人闻言却突然红了眼眶，“照料的再好有什么用呢，这地我们才拿三成分成，三成啊！”说着抬起手狠狠擦过鼻子，“每年柿子卖不完税赋却要缴去半成，有时候真气啊，真想跟当家的说明年别租田了，去干个小吃摊多好，可是城里又没房没处去。”说到伤心处也顾不得什么礼节，拿起袖子将哭出来的鼻涕擦了。
　　苏瑶偏过视线，正不知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木门被叩响了。妇人收了眼泪看了眼苏瑶问道：“是姐儿的友人？”得了肯定才去开了门。
　　黎沁和谢歆一道来的，“你们早啊，次次都是你们等我俩。”谢歆招呼道。
　　“这不是给你们探路来了。”苏瑶走上前一手挽了一个。
　　四人拥在一个小屋里显得屋子更为陋小，妇人引了众人往柿子林去。
　　山道蜿蜒，爬上半坡又是另一番风景，密密匝匝的树枝伸向天空，晶透的霜结在柿子上，像一盏盏琉璃灯笼，灼盛最繁华的集市。
　　妇人从旁边的棚子里搬出一架梯子，又分了箩筐，手把手地教着这些姐儿如何爬上梯子，如何站稳身子，如何摘下柿子。
　　新鲜摘下来的柿子带着融化的霜水，捏在手里冰冰凉凉，杏儿忍不住嘴馋尝了一口，被涩到五官发皱，忙呸了几口，吐着舌头不敢收回。
　　谢歆站在梯子上瞧见这一幕，笑得前仰后合，连带着梯子也晃晃悠悠，众人心下一凛，忙拥了过去，却见谢歆双手扶住枝干又稳了下来。
　　“吓死了！”黎沁皱眉嗔怒道。
　　“对不住，对不住。”谢歆笑嘻嘻地作揖告饶。
　　“你快扶好吧你！”众人看到此景又是一阵害怕，尤其是妇人，生怕几位姐儿摔出个好歹，紧紧抱着梯脚。
　　众人疯闹一阵，也疲了，见柿子已满一箩筐便要打道回府去。
　　妇人见这就要回，忙背上框上了梯子，嘴里还挽留着：“几位姐儿莫走，我再给你们收上几个。”
　　“婶子下来吧，别摘了，再多些也吃不下。”苏瑶劝道，众人也纷纷附和。
　　“可是……你们给了那么些钱呢。”妇人声音越来越轻，近乎喃喃自语。
　　“那算是我们租了这座山头玩乐的钱，哪是仅算柿子的，下来吧，咱回去了。”苏瑶乐道，向婶子招招手。
　　妇人这才下了梯子，待回去时抢在前头下山，撅着屁股躲在树后张望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放心地呼了口气跟苏瑶等人在山脚告别。
　　“那老妇贼眉鼠眼的做什么，又不是偷了人家的柿子，这不是自家田？”谢歆纳闷。
　　“是怕地主瞧见。要是被发现了，把姐儿给的钱都给出去还是小事，怕的是还要被罚。”杏儿是吃过苦的，对这些佃户的生活有所了解，此时提到语气里不免带上些怅然。人啊，对拼尽全力也无力改变的事情总不会义愤填膺。
　　回去这一路，四人也失了好心情，沉默着将柿子分了各自带回家去了。
　　“偶哟！这么多柿子啊！”明婆瞧见苏瑶和杏儿拎的一大袋子，惊道。
　　没听见杏儿吭声才注意到两人都神色恹恹，不像是玩了一天尽兴的样子。
　　“怎么这是？路上遇着啥了？怎么都撅着嘴？”明婆凑过去问。
　　二人深深叹了口气，皱着眉将今日事情原委说了。
　　明婆听完也跟着叹了口气，“这年头活着都难哦，上面的不干事，中间的假威风，最后苦谁？不就是我们这些下面的？”
　　“要不是逃了，要不是遇到了老爷夫人和姐儿，哪还……”明婆说着说着抽噎起来，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深蓝色棉衣晕染出大片墨点。
　　苏瑶从没问过明婆当年具体经历了什么，一下一下拍着明婆的脊背安抚。
　　明婆抬头望天，也难得地想向这两个孩子说一说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痛。
　　“北方啊，济南都不算北方，我来的地方是北方的北方。”她扯了扯身上的衣裳，“像这种衣裳，这个季节在我们那穿是要被冻死的。南方这时称得上秋高气爽，北方却已是寒风凛冽，下了好几场雪了。”她哼笑了声继续道“天公不好，收成少了的年岁，赋税也少不了的，那百姓就不够吃啦，不够吃怎么办，树皮、草根、地里的蚂蚁都挖出来吃，吃完了怎么办，能怎么办，要么饿死，要么吃饿死的。没人的树林里不能去，街上的布包不能捡。”明婆语气越来越高，最后摊开手掌捂住脸痛哭“真的，人已经不能算人了。”
　　苏瑶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在她幸福又富足的十六年里，遇到的最大挫折就是亲人离世，很痛也很难自愈。可是明婆，一个温和的小老太太，居然经历过如此的人间炼狱。
　　苏瑶的安慰的话哽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任何话在这样的惨剧面前都显得分外无力，只能蹲下身紧紧地抱住明婆，杏儿见状也抱了过来，三人紧紧相依，最后还是明婆最先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说回了柿子。
　　明婆用小米袋装了半袋子米，把柿子装进去袋子口封紧，“拿去阴凉地儿，放两三天就能吃了。怎么还有这么老些啊，这怎么吃得完。”
　　“要不做成柿饼吧！甜甜糯糯的，我小时候见着就觉得可好吃。”杏儿提道。
　　“就你会吃。”明婆笑道，“姐儿想吃吗？”
　　“我都行，明婆看着办吧。”苏瑶倒是不怎么喜食干果蜜饯。
　　“那就做成柿子饼吧。别的不说，这柿饼我敢说整个江南都没人做的比我好。”明婆夸口。
　　“这么自满？”苏瑶故意长声疑道。
　　“柿子饼可是我们过冬的干粮，当然比你们当零嘴做的要好。”明婆回道，“要做柿饼，这柿子得选圆的，你瞧这种奇形怪种的就不好，后面做出来的柿饼容易破。杏儿，去拿把小刀来。”
　　“哎。”杏儿应了，将明婆手里形状奇特的柿子夺了来，跑去厨房。
　　“噗，明婆，你刚才拿的柿子可是杏儿千挑万选来的，可是宝贝了。”苏瑶笑道。
　　“哎呦，可是我不识货了。”明婆也乐了，接过杏儿递来的短刀，向着她赔了声不是，给杏儿闹了个大红脸。
　　长条柿子皮在明婆手中一圈圈脱下，不一会儿，竹篾上就摆满了淡黄生涩的柿子。
　　“日晒夜盖，有个四五天就可以揉了。”明婆揉了揉酸胀的腰。
　　“揉？”杏儿疑惑发声。
　　“就是等柿子晒到哽啾啾了，用手给它揉成扁扁的饼子。”明婆手上动作示意。
　　“杏儿该不会以为是太阳把柿子晒扁的吧？”苏瑶噙着笑明知故问。
　　“哼。”杏儿向苏瑶比了个鬼脸，又问明婆“接下来呢？就能吃了吗？”
　　“还不行，还要再晒上五六天，等柿子捏去不湿了，放到盒子里，用柿子皮盖好，再过个二十来天，出霜了才好吃。”明婆说得头头是道，没注意到杏儿越听越沮丧的嘴角。
　　“还要,这么久啊！”杏儿哀嚎。
　　苏瑶被杏儿逗得直发笑，脑子里却有了个想法：“要不我们将那些佃户没卖完的柿子都按市场价收来，做成柿子糕点，做内馅，做蜜饯应该也都好吃，咱这边大多食鲜柿子，过季了就没这个味了，若是能想办法像保存蜜饯那样将鲜柿子的滋味也保存下来定能大受欢迎，若是咱这边卖的好，那些佃户也不愁年年柿子卖不出了。”
　　“柿子易腐怕是不好存放。”明婆虽很高兴能帮衬他人，但到底想的多些顾虑颇深。
　　“我知道！我之前做工的那户人家家里做过，就是把果子在酒里滚一圈再泡到糖水里，封好坛子可以放很久。”杏儿没等明婆叹出气就嚷起了。
　　“那不就是糖渍果子嘛！”明婆恍然，“我都没想到，确实是个法子。”
　　“还能做成酱。”苏瑶慢悠悠开口，“我在《群芳谱》中读到过，有人将梅子切块用糖煮熟，放在罐子中浸在井水里也能放很久。只不过，到底行是不行，能放多久，滋味如何，还要慢慢尝试。今年先把柿子收来试试，可行的话，往后都可这样。”
　　杏儿眼眶通红，明婆也搓着手掌，嘴里重复念叨着“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