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记》夷檐

13、清风无力屠得热

　　天贶节清早都忙活了起来，晒衣晒书叮叮当当。热风裹卷着碎碎低语和拍打被子的声音，似乎这烈日也不再难熬了。
　　苏瑶早上便起床做糕屑了，说是要让大家尝尝苏州的滋味。糕屑做起来其实很简单。面粉里掺糖和油再下锅炸制就好，只是苏州特殊做法是一半糖缴进面粉，一半糖融进热油，这样做出来的糕屑才能吃出糖香和油香。
　　苏瑶做了一锅给大家分食了，但任凭苏瑶解释六月六吃糕屑长了肉是繁盛安康的祝愿，杏儿也只捏了捏自己的肚子不愿再吃一口。
　　苏瑶端着特地分出的一碗去了林涵屋子，但是房门开着，里面却没有人。苏瑶心中纳罕，也不好随意进屋，只能端着盘子四处找人。
　　终于在水榭上找到了眼眶红红的林涵。其实林涵长得很好看，可能是常年不出门的缘故，皮肤有些苍白，鼻梁高挺，眼眸深深，长眉蹙起。和江南女子不同，她身量很高，周身却又带着柔弱的气质，交织着让人想要探寻。
　　林涵与苏瑶对视了一瞬便飞快低下头去，脚步微微一动却又因为苏瑶站在水榭出口而难以离去。“我能帮上你吗？”苏瑶减缓了语调，本就软糯的语调显得更无害温柔。
　　林涵长眉蹙得更紧了，耳朵渐渐爬上绯红，不自觉地扣动手指。
　　林涵低着头，苏瑶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琢磨不出她的心思，正想着是不是自己太过冒进想要先离去的时候，林涵低声开口了。
　　“猫……”苏瑶只听见了一个字，愣愣地看向林涵。
　　“猫……不见了。”林涵颇有些吃力地说完这句话，露出的皮肤都红了。
　　“啊好，我去四处寻寻，你莫急，跑不出府去的。”苏瑶将盘子放在水榭的石桌上，转头向花丛里翻去。
　　“喵~喵~”苏瑶弯着腰学着喵喵叫，林涵也在身后缀着。
　　“你也试着喵喵叫，他熟悉你，听见你的声音说不定会出来哦。”苏瑶看着身后焦急但又无措的林涵道。
　　“……”那只猫跟林涵的感情或许真的很深，她只是犹豫片刻便也跟着苏瑶一起喊起来。
　　“喵喵。”找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听见一个草丛里传来小猫的声音。
　　“阿胖！”林涵激动地小跑到草丛前，将一只橘色的小胖猫抱在怀里。
　　既然找到了，苏瑶便想悄悄离开，没想到林涵抱着猫走过来，拽着苏瑶的衣袖向前走去。苏瑶不明所以，但也没挣开。
　　两人走到屋子门口，林涵停下脚步，把猫轻轻放在了地上，进了屋。苏瑶等在门外，不知是走是留，不过一会儿，林涵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幅卷轴塞到了苏瑶怀里，抬起头，向苏瑶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
　　“赠与我的？”苏瑶粲然一笑，温柔地抬头看向林涵的眼眸。林涵天真澄澈，观其容便知其心，苏瑶能感觉到，林妹妹确实待她以真心了。
　　苏瑶回去打开卷轴，画的是她，是她站在门外手拿团扇的画像，虽然和苏瑶当天穿的衣衫不大一样，但是能看出来，是花了大心思去揣度刻画的，苏瑶有些眼热。
　　慕安后来瞧见此画，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瑶瑶，幸而你来了，她也在等你。”慕安感受到了笔触里的情谊，也听见了林涵的心声。
　　天一日比一日热，苏瑶窝在房间都不愿出门，好在慕安不缺这些冰钱，日日送来的冰没断过。
　　屋内越来越闷，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乌云一聚便像天破了个大洞似的，大雨倾泄而下。明日便是大暑了，苏瑶本想做些酒酿，现又下起了暴雨，闷热不堪，苏瑶又没了闲心。好在夏季都是骤风骤雨的，雨后云层稍稍稀薄了一些，雨过天晴，风收云散，倒洗去了逼人的暑热，凉了下来。
　　难得的清凉日子，慕安便邀着苏瑶杏儿去河边打野去。备好柴米油盐和一口大锅，正要出发时，苏瑶却不见了。
　　“今日天凉，先生领着大家伙儿去河边打野去，就我们几人，她们都让我来邀你呢。”苏瑶倚着房门，对里说道，“阿胖也可一同去呀，自个儿抓的鱼儿定是鲜美，阿胖一定喜欢！”苏瑶越说越觉得自己描绘了一幅闲人山居图，悠悠然自得其乐。
　　“不愿去也没关系，毕竟这天儿捉摸不准，说不定待会儿就又下起了雨，还是屋里安稳些，我们待会儿带鱼回来也一样。”苏瑶继续说道，不想让林涵为难。
　　屋内传来咚的一声，接着门被打开，林涵低头看向苏瑶，僵着嗓子说：“去。”
　　苏瑶将林涵带到门口时，众人像傻了似的直愣愣地看着林涵。还是慕安先回过神来，示意苏瑶先带着林涵上马车。
　　不知慕安二人在外说了什么，回来时林志远的眼角还带着湿意，偏着头不好意思被看见一般。
　　马车行了没多久，穿过热闹的集市周遭便渐渐静了下来，耳边只有蝉鸣和惊到的几声鸟叫。苏瑶感觉到身边人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怀里的阿胖也趴伏不住渐渐躁动，扒拉着林涵的手臂想要下车跑跑。
　　一车人正安抚着，忽闻流水的潺潺声，苏瑶掀起帷裳望去，入目是岸边繁茂的野草和涨满河槽的溪水，溪中多石，跌宕之际溪水轻灵悦耳。
　　“我们到了。”林志远敲敲车辕，示意众人下车。
　　四人将马车栓好，交杌置下，铁锅架上，在大家都还思索着下一步该干什么的时候，慕安手指翻花已经做好了一个上窄下宽鱼篓子。
　　“你们去那小溪窄处将笼子放下去，旁边用石头堆高些。”慕安递过笼子，“杏儿！别玩阿胖了，来打个下手。”
　　“阿胖松手不会跑吗？”杏儿摸着阿胖的小橘脑袋舍不得放。
　　“阿胖不会。”林涵咽了口口水说道，语气有些着急。
　　“啊……哦。”似是没想到林涵会突然接话，杏儿有些尴尬，小心地把猫递回给林涵，走去慕安那了。
　　林涵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苏瑶抱起猫说：“我把阿胖放她们那儿照看着，我们去捉鱼如何？”
　　林涵点点头。
　　慕安在和林志远说话，杏儿在一旁挖坑，嘴角向下撇着，怏怏不乐。
　　“林涵是想说你不必为阿胖分心，没有不让你和阿胖待一块儿的意思，她几年未曾和人好好讲话了，你还是第二个她愿意主动搭话的，她很喜欢你呢。”苏瑶托着猫猫的爪子举在脸前，轻轻把猫爪按在了杏儿的脸颊上。
　　“真的吗？”杏儿睁圆了眼睛，昂扬着语调，“我也很喜欢林姐儿呢，长得真好看”
　　苏瑶将阿胖放在了杏儿的脚边，“阿胖就交给你了哦。”
　　苏瑶挽着林涵去到溪边，脱了鞋袜下水，溪水暖暖的，光着脚丫踩在碎石上通体舒泰。刚刚下过大雨的溪水还不大清亮，苏瑶摸着混水放下笼子让林涵围起石头。
　　“先生做的鱼篓真的很管用，待会儿吃饭的时候该能有鱼了。”苏瑶说起慕安，满是景仰。
　　“嫂嫂真的很厉害，她身上有让一切都变好的本事。”林涵一字一字说道。
　　苏瑶还是头一次听林涵说这么大一段话，猜测她喜欢慕安，想着多说一些。
　　“先生年少时经历许多，后来离开家周游四方，去过最南边儿的广州府最西边儿的乌蒙府，见过五岭北来峰在地九州南尽水浮天，也见过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只身独行，领略各种风景。她遇到过很多人也解决过很多事，人生之繁华不胜枚举。”苏瑶语气满是向往。
　　“我看过嫂嫂写的书，那是一个我从没接触过的世界。”林涵有些难过，她悲伤自己的怯懦，却无法勇敢。
　　“你看过先生写的书？先生给我寄的信件有很多没有写进去的细碎故事，待我回去将之整理誊抄一份再寄来给你。”苏瑶有些雀跃，“莫说是女子，很多男子也无法做到同她一般，譬如我，来济南还是请镖师同行，没有那份胆识。”
　　林涵定定地看着苏瑶摇了摇头，轻而清晰道：“你们一样，都是很勇敢的人。”
　　“你们先生非要我去捉只野鸡，找寻半天连鸡毛都没发现，只能去附近农家买了一只。”这边说着，林志远拎着只花羽公鸡走了过来，“我把这只鸡杀割了，五脏正好做鱼饵。你们先回吧，或是四处走走，这场面你们瞧不了。”
　　“拾翠处、闲随流水，踏青路、暗惹香尘。”苏瑶随口感道。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林涵应了一句。
　　两人沿溪而行，聊几句诗文瞧几分风景，不知不觉也到了吃饭时。
　　“你们这时辰碰的正好，再晚几息就尝不到这最鲜嫩的鸡肉了。”慕安用树枝将火坑里的富贵鸡拨弄出来，小心地敲开外壳露出里面用荷叶包裹的鸡肉。
　　“快去尝尝，这是江苏名菜富贵鸡，汤汁浓厚带着荷叶的清香。这可是先生的拿手菜。”苏瑶将林涵按在凳子上，小心地拨开荷叶的包裹，露出里面金黄程亮的鸡肉。
　　“喝口伏茶解腻。”苏瑶给众人面前的杯子斟上茶。
　　斜阳映在小溪中漾出粼粼金光，林中有阵阵山风吹来，树叶瑟瑟作响，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很难去想些什么，思绪只是跟随着山风漫漫远游。
　　不知不觉，暮色笼上青山，西边的云彩还描摹着金光。“回吧。”不知是谁开口说了一句，一切才又恢复流动。
　　夜晚连蝉鸣都听不见了，只有耳畔车轮碾压过湿土的叽叽声。杏儿和阿胖吃足了都有些困倦，倚着车厢一下一下地点头。
　　苏瑶掀开帷裳，感受晚风拂面，点点萤光闯入眼底，惹得低呼一声：“是萤虫！”
　　季夏三月，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许是方才车轮压过了一堆腐草，此时围拢了许多萤虫，在夜色中闪着青白的光，飘忽不定。
　　苏瑶和林涵挤在窗前，探头看向窗外的萤虫，“萤虫不过月余寿命，但也在很灼热地活呢。”
　　苏瑶侧眼望去，林涵的脸在青白的光芒下温柔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