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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   狄珠三人正沿着一道生着青石长阶拾级而上。积苔如绣,堆叶成碧,一弯清泉自石壁间泻出,飞珠溅玉,如奏仙乐。

      神水宫地处幽辟,但风景绝佳,更胜此间。司徒静见惯了松风水月,秀树媚山,她依旧一身男装打扮,面色平静淡然。

      而狄珠却意兴盎然,不时凑近岩壁垂下的藤萝轻嗅,或将手伸到飞溅的泉水中感受山间的清凉,原本走在前头的她渐落在了司徒静身后。

      云镜自小被卖入倚春楼,甚少见识山中景致,她偷偷摘下几朵野花嗅闻,眼中带着孩童般的好奇。

      司徒静颇有些不解地问道:“不过是些野花泉水罢了,到处都有的玩意儿,你们为何如此欢喜?”

      云镜脸色一白,手中花也不自觉滚落石阶。

      她垂着头道:“奴自十岁入了倚红楼,被拘于方寸之间,甚少得见山间景致,一时忘情,还请小姐莫怪。”

      司徒静的语气并不严厉,云镜却整个人如临大敌,狄珠明白她为何如此作态。

      昨夜出了倚春楼,云镜曾不安地询问,倚春楼背后势力雄厚,恐为仗义相助的二人增添麻烦。

      狄珠安慰道:“我确实说过,倚春楼根深本固,冒然惹事,会招致麻烦……但它也仅止于麻烦罢了。我这就带你们去找一个可以解决麻烦的人。”

      司徒静一脸平淡,天下间很少有神水宫解决不了的麻烦。

      云镜依旧惶恐不安。

      于是狄珠直言相告,她们的目的地是拥翠山庄。

      拥、翠、山、庄。

      这四个字震得云镜久久不能回神。

      云镜见了她们夜闯倚春楼,抬手打晕林少爷,已明白她们二人并非常人。

      但拥翠山庄声名之大,却远超她对二人身份所能想象的极限。

      武林三大世家之一的拥翠山庄,声名威隆不在丐帮之下。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李观鱼,便是拥翠山庄庄主。

      云镜行动举止间,愈发谨小慎微,只是沉默地跟随司徒静身后,好像一件会移动的行李。此时见了山间烂漫,才不由自主放松了心神。

      司徒静倏然道:“我昨日只问了你愿不愿跟随我左右,你却还未问过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云镜道:“小姐将奴救出火坑,只要能跟随小姐,纵是刀山火海,奴也甘愿。”

      司徒静默然半晌,道:“那里没有刀山火海,甚至称得上人间仙境,只是它也如仙境一般幽冷寂寥,远离人烟。”

      云镜抬起头,努力直视着司徒静的双眼道:“奴自十岁入了倚红楼,被拘于方寸之间,眼中见的是金迷纸醉,耳中听得是丝竹靡乐,奴只觉丝竹乱耳,酒色伤身,只是身在其中,不得不从罢了。如今有幸跟随小姐左右,远离尘俗,心中才是从未有过的松快。”

      司徒静满目疑惑地望着她,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甘愿过清苦的日子,而放弃外面的烟火人间。

      司徒静道:“可是那里没有蚕豆糕,也没有花生糖,你在外面触手可及的享受,在那里都是遥不可及。”

      云镜微微一愣道:“那里连蚕豆都没有吗?”

      司徒静点点头:“宫中弟子,非宫主手谕不得出宫……许多人更是自小在宫中长大,外界的一切都像话本中的故事一样遥远……她们很多人连话本都没见过。”

      云镜想了片刻,道:“那里没有蚕豆,云镜可以种出蚕豆,这样小姐就能吃到蚕豆糕了。”

      司徒静一怔。

      云镜以为她不信,笑道:“云镜年幼家中清贫,三岁就要摘菜,五岁就学种地。若非世事无常……”她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狄珠却已拾起掉落的野花,编成一个花环,趁着司徒静发呆时,轻巧地戴在了她头上。

      司徒静回过神,伸手摸摸花环。

      狄珠道:“你已是少宫主,神水宫迟早要交到你手中。你是否想过,若你执掌神水宫,将引导它长成何等模样?”

      司徒静愣了一下,摇摇头。

      狄珠牵着她慢慢前行,微微一笑道:“或许宫主命你此次出宫,见识江湖百态,也是让你思考,日后要如何执掌神水宫。你不喜欢它清幽寂寥,就去改变它。神水宫不是束缚你的笼子,而是任你挥毫的白纸。”

      这番话如一滴雪水落在司徒静心头,她忽然一阵战栗,眼前仿佛看到了神水宫的幽山静水,转眼又变作另一幅模样。

      她尝美食,饮美酒,访名妓,像一条试图吞下大象的贪蛇,将市井风光都一一识遍。

      等到宫主令下,她会重归神水宫,过回隔绝人世、唯有飞鸟游鱼相伴的日子。

      而狄珠的寥寥几语却如石子投湖,在她心中荡起阵阵涟漪。

      她怔怔出神时,狄珠忽然停下了脚步,微笑道:“到了。”

      抬首望去,拥翠山庄依山盘踞,在蓊郁青翠的山林中半隐半现,如藏身林中的猛虎,自然而然显出一派傲视群山的气势。

      青衣小童领着三人穿过重重亭廊,步经六道月亮门,眼前是一弯回廊直通湖心水榭。岸边奇石陡峭壁立,垂下茑萝绿藤,倒映水中,自有幽静天然之意趣。

      小童卷起帘栊,请她们进去。

      亭中一人,绿罗黄绮,面容是病态的苍白,画着两道淡而细的柳叶眉,正是许久不见的柳无眉。

      她敛裙跽坐亭中,俨然一副名门贵妇的气度。

      几人分别坐下,柳无眉拍拍手,一个长相俏丽的婢女提着食盒上前,取出几样面点果子并一壶好酒。她身姿丰腴,垂颈半跪桌前时,更显绰约多姿。

      司徒静不由多看了两眼。

      柳无眉眼波微动,举杯笑道:“不知贵客登门,未曾远迎,还望恕罪。”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狄珠坦然受了,却不回敬,道:“事发突然,来不及知会一声,匆忙来了。我这位朋友在倚春楼闹了些事情,我又有事不能留在苏州,只好拜托你多照料。”

      柳无眉把玩着酒盏,道:“倚春楼背后老板是朱砂帮掌门弟子,粉面孟尝冷秋魂。”她目光转到司徒静身上,嫣然道:“但莫说是惹了冷秋魂,就是拔了他师父杀手书生西门千的胡子,朱砂帮也不敢来拥翠山庄要说法。公子尽可放心住下。”

      司徒静不理会她,皱眉望向狄珠:“你要走?”

      狄珠歉然道:“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司徒静握住她手腕,道:“我为了你才到苏州来,我……”

      柳无眉目光闪动,笑盈盈道:“不知这位是……”

      狄珠淡淡道:“我的朋友。”她不愿提及司徒静身份,对柳无眉道:“她们一夜未睡,想来是有些困倦了,还请你安排房间,让她们先行休息,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柳无眉唤道:“阿平。”

      婢女摆着柔细的腰肢,上前行礼,低眉顺目道:“少夫人有何吩咐?”

      柳无眉微笑道:“带这位公子去客房安置。他是我的贵客,你须好生照料,知道吗?”

      平姑娘恭谨道:“是。”转而对司徒静笑盈盈道:“客人请随我来。”

      平姑娘领了司徒静与云镜去客房,水榭中只余狄珠与柳无眉二人。

      旁人都退下后,柳无眉也不再摆少夫人的架子,像条绷紧的绳子蓦然软趴成一团。她素手支颐,自斟自饮,一边懒懒道:“壶中是五十年的秋露白,小师妹不来上一杯么?莫非怕我下毒?”

      狄珠嫣然道:“我喝酒只爱独酌,人越多,酒的滋味越淡。且我脾气古怪,越是相劝,我越不爱喝。”

      柳无眉目光迷离,像是打量狄珠,又像是在回忆什么。她怅惘道:“是啦,连她唤你陪她饮酒,你都能撒娇推辞,她也依着你。那时,我便觉得她待你格外不同……”

      狄珠淡淡道:“一样是养在笼中的鸟雀,又有什么分别?”

      “雀儿私自打开笼门飞走,还带走了另一只小鸟,她可是恼怒地紧,这么些年一直没停下对你们的搜捕。小师妹现身此处,可会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柳无眉似笑非笑地望着狄珠。

      这是要谈条件了。

      狄珠面色不变,笑吟吟道:“既然唤我一声师妹,同门之间相护帮助,又有何不可?”

      柳无眉叹道:“小师妹有事,我自然推脱不能。但若只是惹上冷秋魂,以小师妹的本事何愁护不住那小公子,以至于要找到师姐门上?小师妹说话不尽不实,师姐也很是难办呐。”

      狄珠淡淡道:“若我能长留苏州,自然不怕护不住她。”

      岸上垂下的柔枝,在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她凝注着湖面,漪澜也在她明澈的眸中一圈圈荡开,她忽然沉默下来。

      柳无眉耐心等待着。

      狄珠道:“我要回到谷中,和她做一个了结。”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却如同在柳无眉耳边炸起一个惊雷。她手中玉杯掉落桌上,高声道:“你说什么!你……你不要命了?”

      狄珠却慢悠悠拾起玉杯,为她斟满,莞尔道:“你何必这么吃惊?我向你要暴雨梨花钉,你就该猜到有这么一天。”

      柳无眉心乱如麻道:“暴雨梨花钉或许能伤到她,但不足以将她打败,不然我何不自己下手?”

      狄珠淡淡道:“一直东躲西藏,那是老鼠行径。她不肯放过我,我只好自己去找她。”

      柳无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直直瞪着她,忽然道:“你将此事告知我,不怕我拿消息去和石观音换解药?

      狄珠沉吟片刻,摇头道:“是,你自私狠毒,不择手段,你出卖了我一次,就会出卖我第二次……但你也有骨气,宁愿忍受毒药之苦,也不愿向石观音低头。你对石观音的恨意,不比我少半分。”

      二人同席而坐,谈笑风生,彼此却心知对方是敌非友。敌人的信任,岂非比朋友的更为难得?

      柳无眉动容道:“我害过你一次,你还愿意相信我?”

      狄珠淡笑道:“我只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柳无眉眼圈已红了:“既然如此,你放心去吧,司徒公子我会替你照料的。”她说得如此真挚,像是对一个即将赴死的朋友做出的承诺。

      然而在这番对话过后才三个时辰,狄珠就在园中撞见了平姑娘勾引司徒静的好戏。

      玉盘似的明月悬在天幕,照见庭院一片空明。

      司徒静在屋中反复踱步,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出。

      她这一推,却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对方“啊呀”一声惊呼,一手抚着胸口,杏眼圆睁。

      司徒静皱了眉,淡淡道:“平姑娘,半夜三更,你在我门口做什么?”

      平姑娘仰面露出瓜子小脸,轻嗔道:“奴家这时来寻你,公子难道还不清楚奴家心意?”她生得娇媚可爱,轻嗔薄怒时自有一番风情。

      司徒静疑惑道:“我又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平姑娘愣了一瞬,又娇笑道:“公子真坏,非要逼奴家自己说出来……”

      司徒静有些不耐,她冷声道:“你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我还有事,请让开。”

      面前少年白衣银冠,风流俊秀,怎么偏生是个真呆子!平姑娘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想要调头就走,但少夫人那里……

      她只有勉强撑住笑意,娇声道:“公子别急呀,我这就说,你附耳过来。”

      司徒静信以为真,正低头间,平姑娘眼一闭,就要对着她的薄唇亲上去……

      树上却落下一方丝帕,正将她的瓜子脸整个盖住。

      平姑娘手忙脚乱将头上丝帕取下,正要发怒,却见头顶柳叶桃间露出一张美人面。

      狄珠坐在树枝上,笑吟吟道:“平姑娘,我找她有事相商,至于你的事,还是明天再与她说罢。”

      平姑娘悻悻离去。

      狄珠纵身从树枝跃下,她一身白衣,飘然落地恍如嫦娥仙子临尘。

      狄珠望着司徒静平静中透着一丝呆气的脸,心中好笑。若不是她正好经过,这倒霉孩子方才已不明不白让人非礼了。

      司徒静歪头道:“你不是有事找我吗?什么事?”

      狄珠犹豫了一下,道:“……我今晚就要离开。”

      司徒静表情淡然,似是有所预料。她轻轻道:“你每次离开,都那么突然……好在这次有一个正式的道别。”

      狄珠莫名心虚,她原本并未打算告知司徒静,而是一个人悄悄离去。若不是正好撞见平姑娘这档子事,此时她恐怕连人影都找不着了。

      她面不改色道:“我怎么会一声不吭将你丢在这里不管呢?我不是这样的人呢。”

      司徒静点点头,道:“这个,给你”她伸出手,握着一个小巧的细颈瓶。

      瓶子材质奇特,似玉非玉,狄珠好奇地接过,却手腕一沉。没想到小瓶看似精巧,实则重量快抵得上一桶水。

      狄珠面色渐凝,她已猜到了瓶中装的是何物。

      这份礼物太过沉重,她面带犹疑,问道:“……这是你送我的,还是宫主送我的?”这份礼物之重,令她不得不怀疑是否司徒静自作主张。

      月华如霜覆在司徒静周身,如笼在一团神光中。

      司徒静淡淡道:“我是神水宫的少宫主,这份礼物是神水宫所赠,安心收下吧。”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断。

      狄珠愕然。

      司徒静抬眸看她一眼,嘴角忽然显出一丝笑意。她不紧不慢道:“你说你的信中都是假话,我先前确实被你气得不轻。但我能调用神水宫情报后,才知道你并没有骗我……你确实有一个杀父杀母、强行收你为徒的仇人。”

      “我来苏州,一是想见你一面,二是将它带给你。我想,它会很有用的。”

      狄珠蓦然发现,这个看似不通世事的木讷少女,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她毕竟是阴姬的女儿。

      狄珠心底生出些欣慰之意,她没有分辩,而是低声嘱咐道:“柳无眉虽不会害你,但她必会千方百计从你这里探听消息——关于你的消息,关于我的消息。你若只想在苏州游玩一番,可隐瞒身份;若你有别的想法……”

      她忽然踮起脚,自树枝撷一朵柳叶桃,轻轻别在司徒静发间。

      狄珠温声道:“只需要记住,柳叶桃虽有毒,但用得好,也是一剂良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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