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Boy》罗幕生

5、5

　　“什么事？”

　　“关于湛卢的，”小男孩低着头，有点局促，声音细如蚊蚋：

　　“打架的事不能怪湛卢，班里那伙人都在欺负他。”

　　“怎么回事？你是说王亮他们几个？”

　　“没错，”他声音大了点：“王亮把他教科书全给撕了，他宿舍人故意把没洗的袜子塞到湛卢枕头底下，还把湛卢的水杯水瓶什么的都扔到垃圾箱里。他们每天晚上都抢先跑回宿舍，把门锁着不让湛卢进去，有好几天他都只能歇在外面走廊上，我让他跟我挤一挤他也不肯。”

　　我心里头更不舒服：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还用说，嫉妒呗，湛卢成绩最好，从没出过年纪前三，班里女生都喜欢他，王亮老是和他对着干，现在还骂湛卢，骂他爸活该被人打死，骂他是没人要的野种。”

　　王亮就是刚才被那中年人带走的学生。

　　蘑菇头小男生说着，表情更加愤愤。

　　“老师要多谢你告诉的这些情况，”我摸摸他脑袋。小男生脸上红红有点不自在，飞快道了老师再见，拽着书包跑开。我立在原地半天没动，摸出烟盒点燃根一支，靠在教学楼走廊横栏上，看着楼下三三两两出了大门往家里去的学生，女生手里捧着奶茶零食，男生背着名牌挎包，他们笑着闹着，那么无忧无虑。

　　视线中出现那个瘦弱单薄的小孩，我站的太高，看不清他表情。他抱着一个旧篮球往操场上去，场上空空荡荡，没有其他人，他就那么站在那里，过了好久，突然松了手，篮球滚到一边去，撞到石头才停下来。他走到铁网旁，蹲下来，头搁在两膝间，埋起手臂遮住脸，一动不动。

　　身后有父母牵着自家孩子的手路过，大概说到什么趣事，脸上满是明媚笑容。

　　可是那些喜悦，全都与这个叫湛卢的小孩无关。

　　突然间，我心里头刺痛。

　　抬手看看时间，已经晚了，手上这块江诗丹顿是前不久我妈给的，说不上多名贵，但也算价格不菲，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手里多得是，那么加这个小孩，我养起来，应该也没问题。

　　第二天我就去找校长说了意思，湛卢情况特殊，跟同学关系紧张，我身为他班主任，也该调解班级气氛，现在自己早就从家里搬出来，住进独立公寓，每天也有保姆过来打扫做饭，暂时当他的监护人，再合适不过。校长想了很久，最后也点头同意。

　　“那就有劳你照顾，这孩子也着实可怜……”他端起茶杯，不住感叹：

　　“小扈你也真是不错，下次开会得要要好好表彰你。”

　　我笑了笑，也没搭话。

　　接着我单独去班级把湛卢喊出来，提起这件事，他梗着脖子不做声，只管沉默。

　　“怎么的，嫌弃老师照顾不好你？”我故意板起脸逗他。

　　他看我一眼：

　　“没。”

　　“那为什么不答话？你还是比较愿意呆再学校宿舍？”

　　之前那几次学生冲突后，我也找湛卢谈过几次，可是不见有实效，直到这次事态扩大，惊动了家长。这个提议也是我想了很久，才下定的决心。

　　“我没招惹他们！”湛卢抬起头，小脸上尽是愤怒。

　　“这我知道。”

　　“他们不惹我，我才懒得去理会。”他脸涨得通红：“既然自己讨打，那我当然要回敬！”

　　“看不出来，你还能文能武？”我笑笑，想要揉揉他脑袋，结果被他一把躲开。

　　“别摸我头！”他捂住头，眼睛亮得有点湿漉漉，犟得像头小牛。

　　“好了好了，小孩要听大人的话，”我见着他表情和缓了些：

　　“老师只是想尽量让你过得好一点。你看，住到我这边，什么都方便，需要什么东西都有，比宿舍也安静些，还可以每天送你上下课，省得走远路，你看多方便。”

　　他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稍微亮了一点：“你干嘛跟我献殷勤？从我这里你可捞不到半点好处。”

　　我哑口无言，湛卢说起话来，完全不像个小孩。

　　“身为老师，我只是想为我的学生做点什么”

　　我只好这样回答他。

　　他不答话，我就当是默认。
　　下午放学后去湛卢宿舍收拾他东西，我站在楼下等他，原本以为好一会功夫，结果不到半刻钟，他就下了楼，身上背着个旧旧的布书包，手上拎着个小编织袋。

　　“就这些东西？”我有点不敢相信。

　　“嗯。”

　　他言简意赅，钻进后车座，抱着那个红白蓝条纹的编织袋。我尴尬的搔了搔头皮，干笑两声，发动引擎。

　　车子进小区的时候，我往后看，湛卢脸贴着车窗，正张望着外头。

　　“当时看了好久才选定这个小区，这里绿化挺不错，够静，你应该还满意吧？”我扭头问他。

　　湛卢望着外面，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车子继续往前开，路过喷泉广场时，湛卢突然出声，细细的说：

　　“我原先没到过这么好的地方。”

　　到后面声音几乎细得听不见。

　　我不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进电梯，摁下最高层按钮，小孩紧紧抓住扶手，有点战战兢兢，我走到他旁边，笑著拍了拍他肩膀：

　　“没事，一会就到。”

　　他皱着眉不说话。大概是不习惯失重的感觉。

　　等我利落刷过指纹开门，他看着偌大房间，表情有些呆滞。

　　“客厅有点乱，这几天保姆有事，我也没回来住，所以也就一直没收拾过。”我一边说着，一边赶紧走到沙发边上收拾起来。窝在软垫上睡觉的暹罗猫被我的举动惊醒，懒懒睁开眼，看到对面站着那小孩，顿时警觉的竖起背上毛，冲着他咪咪叫唤。

　　“这是我室友，”我捏了捏猫后颈，冲湛卢微微笑了笑：

　　“它叫大傻。”

　　“啊？”

　　“大傻懒了点，脾气还成，只要你不跟它抢这块沙发垫，它一般还听话。”

　　湛卢头一扭：“我才不要跟它抢。”

　　我趁着他四处打量的时候，抽出垫子下面压着的几个没开过封的塑料包装盒，偷偷扔进垃圾筒。

　　这是上次安源过来时没用完的，开什么玩笑？凭着这小孩的年纪，看到这橡胶套也知道不是拿来当气球吹的了。

　　“往这边走，这间房有带阳台，你喜欢的话住这间好了。”我接过他手里的袋子，带着他往里面走，湛卢还是不作声，眼神里多了些惊叹和羡慕的意思，他一直不住的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呐，这边装的是中央空调，你觉得热的时候，”我手把手教他，指着门边：“拧这边的旋钮，往左冷往右热。”

　　他嗯了一声。

　　“电脑在这，放在这里你随便用就好了。”我打开柜子，翻出一台银白的mbp：“不过过了晚上10点，我就要关网线，可不能玩得太久。”说着，我又翻箱倒柜的去找适配器。

　　“那…”小孩眼睛粘在那电脑上了，他伸手去摸了摸机身的银白硬壳，又有些谨慎的看着我：

　　“你自己不用？”

　　“没事，我那还有。”

　　“哦。”

　　“另外，外面是落地窗的，所以你每次在阳台还是要稍微注意下安全。”我语重心长，就怕这小孩蹦达得太过，稍微有个不注意，我可担不起责。

　　“知道了。”

　　“行，饿了没？现在时间晚了，不如我带你去外头吃一顿？”

　　小孩摇摇头：

　　“不用了，我肚子不饿？”

　　“可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我又有点气：“想饿坏自己好玩么？”

　　“不好玩，”湛卢撇起脸，降了层声音：

　　“只是吃不下。”

　　我突然间一下子愣住，这小孩神情太过冷静，表现太过平常，以致我一路上都忘了那件最重要的事，他才刚刚失去父亲。

　　这个时候，连句对不起都不好跟他说。

　　“好吧，”我放软了声音：“这样，不出门，老师给你弄点东西，你要是觉得闻起来还行的话，稍微吃一点点，行吧？”

　　过了好一会，他迟疑着点了点头。

　　趁着一会小孩去洗澡，我拨了小区内饭馆的外卖电话：“喂，我要订……”

　　不叫外卖不行，我的手艺无比崩坏，基本上不能厨房，连蒸个米饭都像放毒气一样，糊到彻底焦烂。

　　一会菜就送过来，小孩把浴巾搭在头上出了浴室，眼圈青黑脸色苍白体形瘦削，皮肤倒是粉粉嫩嫩，那些烈日底下的时候也没怎么把他晒黑，只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吃下去，实在没办法，我半逼半哄着他吃下几粒营养片。

　　跟他道晚安，离开房间之前，小孩突然抬起头，对着我说：“…扈老师，谢谢。”

　　我一楞，随即笑了笑：“不客气，我是你老师么。”

　　他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开始翻自己的旧书包。

　　我关上门时，听到里面小孩大声的读着英语课本，声音还青稚，微微带着点变声初期的沙哑。

　　嗯，一会刮完胡子后，然后还是备下课好了。

　　我望了望被我搁在茶几上好久都没碰过的教案，这么打算着。

　　备好课收拾稍微收拾了一下，我又耐不住瘾趴在床上玩psp，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夜里三点了。跳下床趿拉着拖鞋准备去趟洗手间，房间里的灯全都熄着。

　　隐约听到细细的抽咽声。

　　我小心翼翼，走到小孩紧闭的房门前。

　　满室黑暗，抽咽一声连着一声，像是难受到打起嗝来，声音微弱，极其克制，却是忍不住要崩溃决堤，我大概能想像，那小孩是怎么用手抹去泪，倔强的捂住嘴，不让哭声渗出门外。

　　过了很久，哭声才渐渐止住，小孩大概是哭得累了，一会儿房间里传出的，就只有细细的呼吸声。

　　我站在他房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每天深夜，我都会听到从他房间传出极力隐忍而压抑的哭泣声，这个小孩紧紧掩着他心里的痛，不肯露出一丝给别人看，藏得那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