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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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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她不说话,看着我的脸,停住动作。
我拿过旁边公文包里一份文件,递到她面前:
“你看看这个,柳桐的房产出售证件。”
她接过去看,表情瞬息间变化,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怎么也?…”她睁大了眼望着柳桐。
过了许久,柳桐才轻声开口:“我和扈青一起,把手上几辆车也一起卖掉了。”
“你们……”
“对不起,阿姨,我没有办法补救。”他说着,突然间哽住,眼眶通红,我分明看见柳桐眼角的泪光。
出乎所有人意料,柳桐挺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公司走到现在的局面,我难辞其咎,事到如今我亦无话可说,如今能做到的只有尽力挽回,卖掉这些资产只为抵债,以及为父亲治疗的花费,希望阿姨能够谅解。”
我妈盯着他,半天不说话。
柳桐跪在地上,挺直着背脊。
数月后,大致理清债务时,整个扈家基本被掏空,生活都开始变得拮据。
说是扈家,其实也不过我与柳桐这一脉而已,其他亲戚们要不是早早宣告了立场与我家断绝了往来,要不也就是一同倒在了这摊祸事中,翻不了身。原本风光的大门市前早就是门可罗雀,甚至有人上门来敲诈为难,借机想要趁着乱捞上一笔,不过短短百天之内,我经尝遍了人情冷暖。
然后路该怎么走?我始终内心有些茫然。
最后是由柳桐作出的决议,他与我爸的主治医师谈了许多次,终于拍板定案,将他送去国外治疗。我爸的病情不断恶化,现在他的脑部神经基本坏死,健康状况一天比一天差,成天成天的昏迷不醒,每天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柳桐原本计划全家一同移民出国,从这边烂摊子抽身,中途我却不愿意,磨了好多天嘴皮子,终于劝服我妈打消想要带着我一起走的念头,那天我送他们到机场,拿到特许通过检票口,我扶着我爸的特制病床边沿把手,跟着柳桐一起,和随行护理们小心翼翼他慢慢抬入机舱。
我妈低着头,紧紧抓着手帕,坐在机舱里,泣不成声,我同她道再见时,她把头别到一旁去,甚至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高女士,”我努力将声音调得轻松一点:“生了我这么久气,还没有消?”
她闻言,怨恨的回瞪我一眼。
“放心好了,我会常常过去看你们。”
“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她突然间柳眉倒竖,恶声恶气的骂:
“我没你这么个实心眼的儿子!你以为留在这,就能找到原来你养着的那小孩?连自家人都抛下不管?”
我一惊,她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这你不用操心,我自然有我门道,你把学生带到自己公寓住了两三年,这事我能不知道?”她一下子猜出我心思,飞快顺着我心思说下去。
摇了摇头,我突然觉得心里面惨淡得很,湛卢的离开并不是单纯的赌气或者孩子气,如果不是当时我对他作出那样的事情,以至于他甚至放弃了高考,放弃众人期望,放弃自己人生那条最辉煌的路,事到如今我也不会自责到这个地步。
“我……”这个时候,我被她逼问得梗住,完全答不上话。
我妈用手帕按住眼角,用力抹了几下,沉默下来。
她是我妈,是最懂我的人,即使她常常对我不满,也是如此关心我,有些话不必跟她说,她该是懂得我心思的。
“我不在这边,你得要自己多照顾着,现在家里也不比以前,再没有人服侍得你舒舒服服。”她一边说着,一边又要流泪,我赶紧按住她肩膀:
“没事,这些我都会,你尽管放心。”
走出舱门的时候,经过柳桐身旁,我冲他点了点头。
万事拜托。
他咧嘴微微笑了笑,算是示意。
这大概算兄弟间的默契,即便我们同父异母。
走出机场,安源在外头等着。
“上车。”他一见我,利落打开车门。
“嗯。”
我回过头,看了眼机场。
“等我这边事情忙完,我就过去柳桐那边。”安源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另只手从兜里摸出包烟:
“来一根?”
我伸手接过,燃上火,深吸一口,徐徐吐出烟圈。
“到时候你要不要跟我过去?”
“再说,你先把我载到长明去。”
“接着在那干?”他开口问:“你都快好几个月没去上过班了吧?”
苦笑一声,没错,空窗了这么久,我甚至连假都没有请,不知道回去时,学校会把我怎样处置?
临到门口时车停下,我推开车门准备下,安源忽然回过头来,开口喊住我:
“扈青,其实我有话想…”
最近他脾气收了许多,大概也是因为经历这些事情的原因,完全不复原先吊儿郎当的模样,一下子沉稳了不少。
“说什么?”我回头问他。
“……”他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紧紧盯着我,表情隐晦不明。
过了片刻,安源又开口:
“那个,我——”
“你去柳桐那的时候,”我突然出声打断他:“帮我跟他道谢,这些天来他忙得够呛,刚才没来得及跟他说声辛苦。”
“啊?”他先是瞪大了眼,随后又低头,神情有些失望。
沉默了很久,他才抬起头说话,话语里略微带着点颤音:
“之前你不肯再跟我出来,也不再去我那边,是他的意思?”
我想了好久,还是冲他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柳桐人很好,”我开口,直视着他:“也很在意你,希望你们能顺利下去。”
安源仍旧不说话,他伸出手,一把将我推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轮胎轧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刮磨声,他开着车飞速离开。
我只得望着那辆车背影苦笑。
这个时候突然有点明白,当日申广远跟我说起那句话时的感受。
“扈青,谢谢你,我会一直都记得。”
当时申广远这么跟我说,那么,今天。
“多谢你照顾,安源。”我声音很轻,这句话,旁人全都听不到,除了我自己。
我一直欠着他,这点自己很清楚。
走进校园,迎面碰上相熟的同事,对方向我打招呼时,眼底满满是好奇探究,还挟着些同情。
我低下头,试图避开那些目光。
进办公室,熟门熟路走到自己桌旁,却发现那张桌子改易了主人,桌面上堆满杂七杂八的报纸。桌前坐着个富态的中年男老师,正躺在靠椅里,双腿翘到桌上看财经报,旁边还搁着一杯茶。
我一时间有些发怔,不知所以然。
他见到我站在旁边,漫不经心抬头看了一眼,接着又低头,继续去研究那份报纸。
周遭没有动静,其他人各忙着各的,扯淡批作业填报表写总结训学生话,一切如常,只是气氛有些不同,我明显感觉到许多视线往我身上集中。
我不顾旁人打量,伸手敲了下桌面,客客气气开了口: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办公位,请问您是不是坐错了?”
对方仍旧专注于报纸,头都懒得抬:
“没,这原本就是我的地方。”
突然想起我刚上任那一天李校长说的话,告诉我接手的那个班的班主任因为肝病住院,所以由我暂时接管。
“请问这届四班原来是您带?”
“没错。”他放下报纸,端过茶杯:“你就是后来的临时班主任?”
“是的。”
“四班这次考得不错,郑双双拿到这次市高考状元名号,班上过线率也超过学校要求指标。”他抿了口茶水,话峰一转,突然间伸手狠拍了一记桌面:
“但是湛卢当天为什么没来高考?你是他临时监护人,过了这么久到现在怎么也给不出个说法?!”
“我……”我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考完后学生填志愿那会你又在干些什么?他们急着向老师询问时为什么你怎么没来?”
他的问话如机枪般一连串问出,语气极重,满含指责。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满堂肃静,办公室里一下子静下来,许多人停下手里的活往这边看过来。
“扈青,你过来一下,校长有话要跟你说。”
年级组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他站在门口向我挥手致意,我楞了一会,不敢再面对那个男人的责问,飞快拔脚离开。
忐忑不安的到了校长办公室,
李校长客气的跟我打招呼,又问了些关于我爸的情况,东扯西扯一堆,最后反倒是我自己不愿意再绕弯子,直截了当问他。
“小扈,其实这个…你也知道的,你原来管的这个班早就毕业,现在开学这么久,各班老师也都分配好了…”李校长脸上堆着笑:
“你的编制本来说要今年解决,但是你连着近大半年缺勤,也没有正式向学校请假,所以名额也就被别人占了……”
我顿时急了:
“这是因为家里出事——”
“这个大家都知道,”他连连摆手:“但是政策有规定,你缺勤时间太久,况且本来资历就轻……我也是左右为难。”
“可是我……”
“小扈,”李校长截断我的话:
“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他的表情里带着些遗憾,又有点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我没有正式编制,所以甚至连正式的辞退证明都没有。
站在原地,半天不能回过神来。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进来找校长有事,我没有办法,只得告退。
接着又回了一趟办公室,无视周遭异样眼神,我把被人扔到角落的自己那堆东西小心的收拾起来,装到一个大纸箱里,搬起箱子起身准备离开时,无意间踢到一样东西,它翻滚几下,被踢到了沾满灰尘的角落里。
是支铁制的钢笔,铁制,笔帽上包着玳瑁,因为被丢弃得太久,笔身上起了一层暗红锈斑。
那是两年前小孩送我的礼物。
我捡起它,端详了好久,轻轻叹息一声,将它放在贴胸口的口袋里。箱子里还有些新的东西,里面有个造型滑稽的笔筒,里面插着一簇干花,上面附着张精致的卡片,翻开一看,上面写着给我的温暖祝福,落款高三四班全体学生。
那帮熟悉的可爱的学生们已经各奔东西,去向自己新的路程,我再见不到他们。
走在校园里,我贪恋的看着这里的一切,想要把它们全部记在脑海中。现在是下课时段,学生们嬉闹玩乐,笑得明媚,校园里满是欢声笑语。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天空湛蓝,没有云彩。
我站在烈日底下,背景如此美好喜乐,朝气蓬勃,为何心底如此滋味难陈?
大概算是乐景衬哀情。
我悄悄抬手,抹去眼角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