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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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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到了第二天,我跟小孩提起寒假的事情,看着他之前这番举动,原本以为他肯定会答应跟我一块去国外过年,没想到小孩瞪大了眼望着我,表情却变得奇怪,他紧闭着嘴,无论我怎么问他,都是摇头,不肯答应。
“到底是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出去过年?”末了我也有些恼火,忍不住微微抬高了音调问他。
他见着我生气大约也有些不服,但是又不大肯开口说话,最后被我逼问得眼睛都有些发红,见他这幅模样,我觉得古怪又着恼,前一天的好心情消失无踪。
紧接着后面几天忙着开会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也没顾得上跟小孩继续将这个话题谈下去,直到某天在路上意外看到小孩,他背着个小包骑着辆电瓶车匆匆驶在大街上,车后座箱上贴着大大的快餐店LOGO,他瘦小单薄的身体微微弓着,在深冬的夜幕下瑟瑟发抖。
傍晚时的风很大。
那会我坐在车里,开着暖气,明明该是舒适的,心底却有些凉,鬼使神差般,我没有叫住他,平稳的开着车跟在他后头,隔着不被他注意的距离。
小孩在兼职送外卖,一个晚上下来,他跑了十多处地方。途中有好几次其实我都想要叫住他,但是每次看着他背影的时候,我又犹豫。
之前我就注意,这个孩子心思与他人大大不同,虽然沉默,却是坚定而毫不犹豫,从来笃定。我很少在其他学生脸上看到这样好的表情。
于是我下定决心,不干预湛卢的决定,寒假应该怎么过,随他自己。
另外,我打了两个电话,头一个打给某快餐店老板,十分客气的建议他取消未成年人的外卖兼职,接着又打给另外一个朋友,让他给湛卢重新安排一个书店打工的假期学生兼职,接着将那张专门为他制作的书店招聘单,放在客厅那张他常坐的沙发上。
做完这些,临过年的前几天,我伴着安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位明眸善睐的女伴,踏上航班。
那位女伴知情识趣,一路上态度落落大方,态度优雅得体,丝毫没有一丝错处,等到达市区的住所时,妈妈看到她时仔细从上到下挑剔审视了数遍,脸上逐渐笑开,最后满意的点了点头,不知为何,这个时候我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这个时候我爸在柳桐伴随下出去洽谈生意,趁着妈妈在与那位女伴亲热聊天时,我偷偷溜到外间花房,靠着玻璃壁,正对着室内正盛开的葱郁植物,拨通自己公寓的座机。
“喂?“电话里头传出来一个嫩嫩的声音。
“小家伙,现在在干什么?”
“…我不小了!”那边先是沉默了一阵,随后有些恼火的开口。
“好了好了,湛卢,你在家里没有问题吧?”
“嗯。”
“保姆会每天中午按时过来做饭打扫,所以你可不用自己去倒腾了。”
“这我知道。”
“老师有点担心回来时厨房会彻底换了副样子,所以觉得有必要提醒下你。”
“唔…”
“怎么,不说话?”
“那个,”他像是犹豫了很久,才细声细气开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刚想回答,有佣人过来,喊我过去客厅:
“先就这样,明天再跟你联系。”
过了一会电话里才传出小孩声音:
“好。”
待他答完,我挂断手机。
与国内严寒的隆冬完全不同,奥兰多正阳光明媚,气候宜人。
这时的小孩应该还在家里,窝在沙发上逗弄大傻。
我叹口气,小家伙要是跟我一块过来多好,我是很乐意带着他在这边四处走走逛逛,带他去享誉全球的迪士尼公园,看遍佛罗里达的碧海蓝天。
接下来几天气氛却有些紧张,家中成员齐坐一堂时,妈妈总刻意将话头引向我与那位女伴,谈话间总是对柳桐诸多挑剔,有时话锋过头,连我听着都觉得过分了些。而柳桐表面功夫是做得极好,涵养风度半点不失,无论我妈怎样话语尖酸刻薄,总是面上带笑,丝毫不受影响的模样。
我爸对此大都睁只眼闭只眼,大概觉得亏欠妈妈过多,席间也不开口,只是偶尔抬眼看看柳桐,神情里很是关心,这个时候柳桐也会抬头报以一笑,并不在意的样子,这个时候我每每看着心中也会不舒服,我爸已经很久没有正眼看过我,态度敷衍而淡漠。起先他是因为对我失望而冷淡,现在却是因为长久的冷淡和注意力的转移而变成了对于我的不在意,而于我内心渴望得到的父爱,几乎消失不见,我不愿跟他多开口,大约也是带着赌气的性质,只是越是这样下来,反而越陷入死胡同。
饭桌上时不时响起我妈尖锐刺耳的话语声。
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我突然没了胃口。思绪渐渐扩散开来,这个时候,申广远在干些什么?
几乎不用多想,用膝盖都能猜出临近年关的这个时候,他肯定陪着未婚妻,或许已经在商量着结婚的事宜,情侣相处得甜蜜而融洽。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内心又揪心的刺痛起来。
酒劲冲上来,我愈发撑不住,拒绝女伴主动要求掺扶我的提议,匆忙道了声失礼,仓皇逃离餐厅。
“在赏月?”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询问声,我回过头,看到柳桐正静静站在露台门口。
我向着他举起手中酒杯:“你也来一杯?”
“不用,”他慢慢踱过来:“在应酬以外,我从不喝酒。”
“这么自控?”我眨了眨眼:“你果然令人惊讶。”
“这并不值得惊讶,我反而比较惊讶我的那位嫂子,你看起来对她似乎并不是太上心?”
“怎么会,”我心里头一惊,随即镇定开口:“她很好,我也很尊重她。”
“只是为什么每次你看着她的时候,表情都有些勉强?”
柳桐语气轻柔,话语内容却锐利得很,我几乎招架不住。
“这事我个人的私人问题,你无须深究。”
“哦?身为弟弟,我倒是觉得自己应当多多关心大哥。”
心底一跳,我下意识望向他,柳桐原本平静温润的眼神早不复存在,此时此刻,他的表情如同揭开伪装的毒蛇,眼神危险而极富攻击性。
“你想说些什么?”
“我很喜欢安源。”他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一时间被这句话震摄,半天回不过神来,不敢相信。
“你……”
“这件事也是最近才确定下来,所以我觉得有必要知会你。”
“这么说,你也知道我的性向?”
“不错,”他表情沉稳:“我决定把他弄到手,因此不愿意安源和大哥再多纠葛。”
我挑眉问他:
“你对我将这件事开诚布公,不怕我揭露出去?”
“大哥怎么会?”他笑出了声:“你我各自知道对方底细,互相捏住把柄,反而不好动才是,现在谁往前多踏一步,都是一损俱损。”
“哈哈,说得不错。”我鼓掌。
“大哥清楚这点就好。”
“我不能作主,我也不会干涉安源选择,但他是我过命的朋友,”我抬眼看着柳桐:“这件事上,我不能让他受一丝半点的委屈。”
“这点请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去做。”
说完这句,柳桐退了出去。
我扬起头,靠在藤椅上,心中滋味复杂。没错,我不能一直这样跟安源耗着,我年纪已经不小,总要开始考虑些成家立业的大事,不管我情不情愿。而安源,我不会和他走到一起,如果柳桐发自真心,我不介意退出,重新与安源回到原本的老友关系。
明明现在与家人聚在一起,应当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为什么此刻却感到无比孤寂?
我抬手,看了看左手手腕,取下那块一直带着的手表,底下露出一段颜色略深的弧形伤痕,原本它看起来狰狞可怖,现在随时间流逝,已经复原得差不多。这道矫情的伤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无非是当时我在留学时,抑郁症发作得太厉害时留下的一道纪念,除了我自己,谁都没有发现过它,这块自残的印迹被我很好的掩盖过去。
很早以前常常侵袭我内心的痛感悄然而上,它并不实际,却每每让我难受无比,医生告诉我这是心理上的疼痛,我从未受过什么巨大的心理创伤,家境优越衣食无忧,却患着这样严重的抑郁,也说不清是矫情还是可怜。
心里烧着的火,一点一点侵袭开来。
农历二十九那天,公寓的电话一整天都没人接,我打到了一整天,从白天到深夜,电话一直忙音,我请了朋友帮我回去看过好几趟,答复是家里也一直没有人,不管是小孩还是保姆,都不在。
小孩怎么了?我嘱咐过他这两天一定要好好呆在家里,过年几天外面不太平,我担心他会遇到什么歹徒。
直到三十那天还是打不通电话,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担忧,跟家人提出要回国一趟。
“扈青你傻了?”我妈瞪大眼,完全不相信我会有这么荒诞的提议:“今天就是除夕你现在突然说要回国?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还是留下來吧,”温柔的女伴也走过来,小心翼翼扯了扯我衣袖:“大家难得团聚在一起,这种时候怎么能退场呢?”
我不管众人劝阻,执意要走。我妈见状急了,一把扯住我衣袖,急得脸都狰狞起来。
“别管他!”突然对面传来一声大吼,回头看,我爸靠在檀木沙发上,他并没有正眼看着我,半歪着头,语气里满是火气与不耐:
“随他爱去哪,不用拦着他!”
我浑身一颤,转过身,对着面前众人,弓身道歉:
“抱歉,现在的确有急事,必须要先走。”
“你这混账儿子,我是真要被你气死!”妈妈抹着泪,别过脸去,不肯再看我。
我连连道着歉出了房门,紧接着,毫不犹豫关上门,扔下我的女伴,扔下准备好团圆饭的家人,往外面冲去。
航班抵达时已经到了晚上,一出机场就直奔城东,过来接我朋友不住劝我冷静些,而我却无法控制自己,一次次拨打家里电话,小孩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家里没人还是出了什么事情?门锁忘了关,有人进来?还是吃坏肚子没力气接电话?去没去医院?还是说跟同学出去了,但是我有嘱咐过他,但凡要出去玩都必须要给我打声招呼,难道他忘了?
电话始终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我一口气冲回公寓,忐忑不安打开房门,大喊着湛卢的名字察看所有房间,没有人,哪间房里都找不到人,偌大的室内空空荡荡,只回荡我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我转身,着急的往外面走。
沿街路上留意着看,大年三十的夜里,外面店铺基本上也都关了门,路上黑荡荡,只有北风凛冽。
先是去小孩打工兼职的那家店,找不到人,我又跑回学校,翻遍了教室宿舍办公楼,旁边那条小路被我来回踏过三遍,还是找不到。我不死心,接着去了市中心,到各间游乐场大小商城来回的看,跑了大半个小时,直到精疲力竭,结果还是没能找到。
“那小孩不是寄住在你那么,现在正是过年,大概是想家了先回去。”
一旁友人突然这样建议,我猛抬起头,一拍大腿,急急忙忙往车上赶。
该死,我怎么忘了这茬。
赶到西城区那条小巷时,我愣住了。
原来小孩与他爸住的那间房子早就换了房客,我敲开门时,一屋子人正围着围炉搓麻,大大小小全掉转头往这边门口看。
“请问有个男孩过来这边么?”我比划着:“十六岁,这么高,瘦瘦,他原来住在这里的。”
“没有,你走错门了。”屋主毫不客气的回答,紧接着砰地关上门。
结果是捧了一鼻子灰。
我有些丧气的下楼,楼梯间黑咕隆咚,杂物乱七八糟堆着,几乎没有地方下脚。
现在已经夜里十一点多,途中我又往公寓打了好几个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不在公寓,不在学校,不在商场,不在街边,不在打工的店里,不在同学家,也不在原来的住所,这么晚了也不回去,他能在哪儿呢?
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我捂住口,尽量避免想起些污七八糟的东西。
这时旁边一扇门打开,一个中年女人一边抚着头发一边走出来。
“哎,你是谁,这么晚还在这里晃荡?”她一眼望见我,立即板起脸。
我一眼认出她是湛卢原来的房东,赶紧上前问她:
“我是湛卢老师,请问您今天见过他没有?”
“哦…让我想想。”
“现在我急着找到他,还麻烦您多费脑想一会。”
“哎呀,对了!”她突然一拍手:
“有的呀,他昨天上午过来,把他爸拉在我这一点剩下的东西拿走,说是要去替他守岁。”
我顿时激动无比:
“守岁?”
“这是他们那边风俗,大年夜里要给老了的人坟头上香,我跟他说就在家里拜拜牌位就成,这小孩偏偏不听,硬是要自己跑去墓地,这大年夜的也不嫌晦气。”
小孩去了墓地?在这除夕夜里?
我甚至来不及向她道谢,匆匆忙忙转过身就往外跑,驱车往公墓赶去。
公墓那边正荒凉,园外栅栏上亮着节日时的红灯笼,在这除夕夜里反而显出诡异的气氛。黑漆漆一片,我往前走时,都觉得有些恐怖。
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湛卢父亲的墓碑,等看到台阶上抱膝坐着的那个小小身影时,我悬了两天一夜的心,终于落下地来。
小孩埋着头弓着背,孤零零坐在那里,虽然穿着羽绒服,但是在这样寒冷的隆冬夜里,大约也抵御不住。借着微弱的灯光我勉强辩清他脸色,小脸冻得青白,嘴唇上没有血色,眼睛闭着,像是睡熟了。
这个时候我的心突然揪痛起来,在举家团圆合家欢乐的日子里,这个倔强得跟头牛一样的小孩甚至不肯呆在我的公寓舒服的吹暖气,一定要按照家乡习俗,一个人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墓地为他父亲守岁。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怜惜,脱下外套,轻轻盖到小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