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又盐

58、何洵

　　何洵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这是他的妈妈何琳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他幼时跟着何琳住在城中村，阴冷、潮湿、嘈杂，这是何洵对那里最深的印象，所以他一直喜欢明亮宽敞的地方。

　　何琳租了一间房子，房子不朝阳，就算外面是大晴天屋内也暗沉一片，何洵从外面跑进屋内眼睛就得缓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的摆设，更别提阴雨天了。

　　一到阴雨天何洵就得跑出去，一方面是屋内环境太过压抑，他喘不过气，另一方面因为何琳。

　　何洵有时候会猜想天气就是他妈妈的情绪调节器，晴天的时候她会笑眯眯地捧着自己的脸，然后问他今天想吃什么，妈妈带你出去下馆子。但是只要一下雨，她的脾气就会变得反复无常。

　　她有一张很漂亮的脸，笑的时候表情柔和，语气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接近，但是当她绷紧表情的时候何洵就得站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等着打骂，他是不能跑的，因为被抓回来后会被打得更加厉害。

　　就是因为她太漂亮了，所以何洵会经常忘记她反复无常的脾气，往往上一秒他还坐在妈妈怀里，下一秒就会被扔到地上，次数多了何洵便有了恐惧心理，可下一次当何琳再次笑眯眯地走向他时，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朝她伸开双臂，想要她抱。

　　家里有时候会来陌生的叔叔，但是过上一段时间就又换其他叔叔。

　　那些叔叔对他态度良好，看上去彬彬有礼，这个时候的妈妈也变得异常温柔，她会蹲下身，轻轻揉揉自己的头发，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十块的纸币，然后亲切地对自己说：“乖，出去玩会儿，自己买点好吃的。”

　　何洵便会兴高采烈地跑出去，手里捏着十块钱，他仿佛是这世界上的最富有的小富翁。

　　小时候喜欢吃零食，他趴在小卖部前面，踮着脚尖，眼花缭乱地挑选，小卖部的老板眼神带着古怪，每次都会问他，是不是他妈妈给的钱，是不是家里来了别人。

　　何洵年龄小，压根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他把那十块钱举得高高的，笑得不见眼，然后用力点头：“我妈妈给我的！”

　　小卖部的老板别有深意地“嗳”一声，然后给他找零。

　　买完零食以后他就跑到一个废弃的小公园里，里面的健身器材斑驳地掉了几层漆，何洵就爬上去，坐在上面，晃荡着两条腿，嘴里啃着棒棒糖。

　　偶尔也会来几个小孩儿，何洵想跟他们一起玩，把刚买的糖分给他们，但他们一见到何洵就会跑，边跑边嚷嚷着不能跟你玩，会学坏。

　　那时候何洵不过四岁，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年纪。

　　所以当他撞见那位叔叔用皮带抽打妈妈的时候他直接把手里的糖丢掉了，然后举起小板凳就往那人身上砸，小板凳是塑料做的，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威胁力。

　　那位叔叔当即怒了，猛地推了他一把，然后穿上衣服后恶狠狠地走了。

　　他的头磕到了后面的墙上，何洵眼都要花了，忍不住嚎哭了起来，原本以为妈妈会把他抱起来，亲昵地拍着他的后背，然后对自己说没事。

　　可她没有这么做。

　　她从床上下来，站在他面前地看着他，无视掉何洵哭着向她伸出来的双臂，骂了一句：“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但是过不久她就又恢复那副和善的表情，拉着自己出去吃饭，路上会有人不断地打量着他们，路过小卖部的时候，老板冲他笑，何洵只觉得那笑让他不舒服。

　　小孩子真是太好哄了，何琳只不过带他出去吃了一顿饭，他就彻底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了，他的妈妈又回来了。

　　何琳总会向他念叨钱，说哪哪花费多，问今天给你的十块钱有没有花完。

　　何洵花不玩，也不敢花完，因为每次何琳都会让他把剩下的钱再还回来。

　　邻居家的小孩儿过生日，何洵有时候能听到隔壁唱的生日歌，他跑出去玩的时候也能遇到手提着漂亮蛋糕的小朋友。

　　于是他便跑回家，问何琳为什么他没有生日。

　　因为你的出生没人期待，所以你不用过生日。

　　这话何洵只能听个半懂，什么期待不期待的，他只觉得心口闷闷的，那为什么别的小朋友的出生有人期待，我就没有，妈妈也不期待吗？爸爸也不期待吗？

　　长大了一点儿的何洵已经懂得如何察言观色了，那些问题他一直都藏在心里，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何琳肯定又会发火。

　　来家里的叔叔又换了一个，这次妈妈对自己的态度更加亲切，就算那位叔叔走了她还是那么亲切，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甚至会搂着自己，会给自己唱歌，他甚至想让那位叔叔经常过来，可他又不喜欢妈妈对那位叔叔笑，因为妈妈从来没对他那么笑过。

　　妈妈唱歌很好听，他就在这温柔的歌声中入睡，连做梦都是甜的，比小卖部的棒棒糖还要甜。

　　但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太久，妈妈突然又不笑了。

　　她不换漂亮衣服了，也不梳头发了，甚至都不起床了，她背对着自己，面对着墙壁那边，何洵用小手摸着妈妈的后背，说妈妈我饿了。

　　她猛地坐起来，看向何洵的眼神很冷漠，何洵突然就害怕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自觉地走到墙根那边，然后低着头等何琳发落。

　　次数多了，何洵习惯到不会哭了，因为哭只会加大妈妈的怒火，妈妈会更讨厌自己，再后来，何洵对她反复无常的情绪也习惯了。

　　五岁那年夏天，何琳带着他回到了一个小乡村，何洵喜欢那里，因为那里晴天多，外婆家的房子很大也很宽敞，一点儿也不阴凉。

　　那位和蔼的老太太做饭很好吃，还会变着花样给自己做饭，何洵早熟，那时候就明白妈妈和外婆的关系也不好了。

　　何琳经常和外公吵架，外公是个很严肃的人，比不得外婆慈祥，但他心地善良，这些何洵都知道，两个人吵起架来谁也不让谁，外婆总会搂着他，哄着他说小洵别害怕。

　　何洵并不害怕，他早就习惯了。

　　那一年，他第一次见到了齐泽成，那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他喜欢跟在齐泽成身后，一口一个“哥哥”，可外婆每次都会纠正他，说这是叔叔。

　　何洵不喊，叔叔哪有这么年轻这么好看。

　　齐泽成那会儿忙着干活，没多少功夫带这个小萝卜头玩，长得跟个瓷娃娃似的，齐泽成生怕再摔着他。

　　只是后来这小孩儿也不黏他了，遇到了也就对他笑笑，然后专心啃棒棒糖或者蹲下看蚂蚁搬家。

　　之后何洵的外公去世，何琳也消失了，这些并没有引起何洵多大的反应，只是外婆突然卧病在床让他开始害怕了，齐泽成也害怕了，两个人一大一小守在老人身边，哭着求她要活下去。

　　他听到齐泽成说以后他来养家，说他会照顾好外婆和自己。

　　外婆好了，齐泽成便出去了。

　　那一年他十六岁，何洵五岁。

　　那些年里齐泽成很少回来，何洵对他的印象也渐渐模糊了，外婆倒是经常念叨他，两个人也会经常通话，每次通话外婆都会让他跟这位叔叔说几句话。

　　他接的次数不多，就算接了两个人也说不了什么，无非就是齐泽成问他今年该读几年级了，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多陪外婆说说话等等，何洵都是挑最简单的话回复。

　　何洵不是对他不亲近，就是不习惯了，一直以为对方是哥哥，但周围的人都告诉他这是叔叔。

　　何洵对叔叔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但每次齐泽成回来，何洵都会莫名兴奋起来，兴是家里多个人就热闹了，亦或者是他天生对齐泽成就有着好奇心和想接近的欲望。

　　他最喜欢过年了，早些时候齐泽成只会在春节回来。

　　冬天冷，外婆会在屋内烤火，整个房间里都是热烘烘的，齐泽成帮外婆择菜，陪她说话，何洵便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边，给他们剥着花生，最后三个人围着炉火嗑瓜子，扯着闲话。

　　外婆还会给他们热烧饼，烧饼是外婆自己做的，贴在小锅炉里面烧得焦脆，里面还有外婆自己做的酱，咬下去顿时就香气四溢，何洵不知不觉能吃好几个。

　　那几天虽然很冷，冷得人不想动，但何洵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只是齐泽成就在家待几天，春节一过就又出去了。

　　外婆会把他送到村头，看着他上车，但是何洵从来没送过他。

　　齐泽成走的那天早上，何洵会装睡，外婆过来喊他一起去送叔叔，他装作听不见，脑袋缩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然后他就能听到齐泽成笑着对外婆说，让他睡吧，别喊了，明年还能再见。

　　两个人走远了，何洵算着时间，然后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快速穿好衣服跑出去，他从田地里横过去，躲着哪家的草垛后面，就那样看着小路上的两个人慢慢走着，齐泽成背着包，外婆在一边拄着拐棍。

　　这是何洵的小秘密，他谁也没告诉过，就连外婆也不知道。

　　他窗户外面的爬山虎爬满了一整面墙，每到秋末冬初就会变得枯黄，来年春天又慢慢恢复绿色，何洵从五岁到十六岁这十一年的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那座房子里藏着他的小秘密，藏着他自己的快乐，还有永恒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