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又盐

57、春天

　　自此以后，齐泽成便没回过万渊公寓了，但他会定期请家政过去打扫屋子，水电费这些一直都没断过，像是形成习惯了一样。

　　他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人养了回来，体重恢复，见人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给人理发的时候说两句话还是能将人逗笑，每年定期下乡义剪，只是他更爱拍照了，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拍很多照片，然后让于岁帮忙修图传上网络。

　　好似和之前都一样，又好似都不太一样了。

　　远离这里的那个小孩儿终是逐渐长成了成熟稳重的人。

　　何洵进校第一年便拿到了国奖，什么兼职也都干过，小到发传单，大到去某知名的传媒公司实习，大学同学顾衡跟他关系好，有时候会忍不住问一句为什么干那么多兼职，又不是穷得过不下去了。

　　何洵整理着书包，检查出门要带的东西，然后重复那句话，他缺钱。

　　顾衡不信。

　　何洵不缺钱，看着就不像，每年奖学金拿到手软，吃喝用度不怎么讲究，但是用的那些电子产品就不怎么便宜，还有每年都有人给他送很多东西，事无巨细地送，而且那些东西都是叫得上牌子的，他听到何洵喊那人“小于哥”。

　　他一开始猜测何洵为了体验生活，后来知道是想错了，他似乎就是享受这种惨兮兮的经历。

　　顾衡老家就是临水的，当时何洵只说自己是留泉人，顾衡却说留泉属于临水，咱俩还算老乡了。两个老乡关系好，大学这几年顾衡寒暑假有时会回家，喊何洵要不要一起回去的时候，何洵总是说自己不回。

　　顾衡没问这些隐私问题，后来回家也不喊何洵了，但是又难免好奇，有时候忍不住会猜测何洵不回家的原因。

　　想得多了有时候也会口不择言直接问了出来，何洵没有生气的迹象，随意拨着饭里的青菜，说：“家里没人，不用回去。”

　　何洵家里确实是没人，连春节都不会回家。

　　大四那年，何洵没申请保研。

　　院里的老师问他原因，何洵只说家里有人要养活，老师一句话被堵在嘴里，何洵家里分明没人了。

　　后来他获得一个工作机会，老师这才没抓着他不放。

　　刚工作那会儿先要参加培训，前前后后有四个多月，中间需要外出模拟，何洵又不是个注重外在的，那时候皮肤晒黑了好几个度，拍张照片发给高致他们的时候几个人都惊讶了。

　　可何洵看着还挺得意的，晒黑点倒显得更稳重了。

　　跟他一起培训的几个小伙伴都说他性格开朗，嘴巴利索，何洵那一瞬间的笑在脸上凝固了一秒，然后嬉笑着回一句“是嘛”。

　　他的确如此，那几年下来，何洵不是当初十六时第一次来到临水时局促不安的模样了，那时也会笑，但笑得没有实感，也没有支撑，二十三岁的何洵初入社会，尚青涩稚嫩，但能够自如周游于形形色色的人当中。

　　他最喜欢浓黑的晚上，窝坐在沙发下的小地毯上，抽出一支烟或者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把灯关上，然后感受感官被放大的刺激。

　　这边的夏季很漫长，十月份也依然异常闷热，何洵不喜热，特别是中午吃顿饭回来后背后黏糊的汗液让他极其不爽，交通堵塞是常有的事，就连地铁上也是乌泱泱的人群，上下班期间闷得人喘不过气，还有干燥的天气、不清新的空气......

　　总之这里的一切，何洵都不喜欢。可公司的工资又开得高，每月领工资的时候，看到上面的数字他都会暗示自己一遍，再忍一会儿。

　　再忍一会儿吧。

　　无论是这里的生活，还是对齐泽成的想念。

　　正式上班后遇到的同事年龄都比他大，何洵年纪小，长得又乖，那些哥哥姐姐有时会逗他，说他给他介绍个女朋友。

　　一开始只是玩笑话，后来同事直接把联系方式给推过来了，何洵哭笑不得地解释他没想谈恋爱，而且他有喜欢的人。

　　同事八卦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何洵笑着回他是个很好的人。同事撇了下嘴，笑骂何洵敷衍他，就算没想谈恋爱也没必要用这么蹩脚的借口。

　　何洵笑了笑，继续完成手头上的工作，也没有去解释。

　　高致时不时会敲下何洵的微信，不过何洵总是忙，刚入职没多久的新员工活儿一大堆，等何洵能回复消息，估计都是几个小时以后了。高致就控诉着何洵这种行为，说好兄弟去了外面，看了花花世界后就变了。

　　何洵往嘴里灌着咖啡，抽空给高致回复说：“我真没空，有事挑个重点。”

　　高致还在读大四，之前复读了一年，看到消息后乐不颠儿地说：“我连期末重点都挑不来还给你捡重点说，高看我了吧洵儿？”

　　何洵得赶紧回工位，扫了一眼后敷衍了两句就把手机揣兜里了，一会儿还要准备会议材料。

　　下班以后他才看到高致的消息，高致说他趁周末过来看看他。

　　几个人中，就属他现在最闲了，不用考研也不用想着工作，家里有矿，毕业了直接去他爸公司了。

　　何洵划拉了下记事本，给他说：“不太行，我周六加班。”

　　“我和楚哥一起，顺便在那玩玩儿，见见你就行了。”

　　高致说。

　　何洵被这句话逗乐了，和林楚学过来玩儿是主要的，看他是顺便的吧。他也没再说什么，让高致发了航班信息，到时有空去接他们。

　　高致也知道他忙，说：“不用接，我们到了给你打电话。”

　　两个人到的那天，飞机晚点了，到了都已经是深夜了，高致没想这大半夜的让何洵再来回跑，所以就没对他说。但没料高致和林楚学这边收拾好行李，那边何洵就一个电话打了过来，问他们到了没有。

　　“你加班到现在？”

　　高致一脸的不可思议，他看着林楚学，用口型说了句“刚加完班”。

　　“刚下班，你们到了吗？”

　　何洵关好灯，走出公司门。

　　高致哪顾得上让何洵过来，跟他说：“我们到了，你赶紧回家啊，这啥破公司加班到现在啊，把人当畜生使，辞了算了，嘶—”

　　林楚学提了下他的耳朵，说起来咋还没完没了呢？

　　何洵笑着说没事，然后问酒店地址。

　　“算了吧，你赶紧回去睡觉，明天我们去找你。”

　　林楚学接了一句。

　　何洵跟林楚学打了招呼，应下这个提议，他还真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把工作做完。

　　挂完电话后高致还跟林楚学说：“洵儿现在这么拼干啥？”

　　林楚学白了他一眼：“洵儿能像你？”

　　高致摸了下鼻子，没敢回嘴，他上学期挂了一门科目还把林楚学气得不轻。

　　何洵周六那天加班提早完成了工作，这才有空和那俩人吃个晚饭。

　　几个人都是好久没见了，何洵没回去过，见面少，可聊起来也是说不完的话。

　　高致让他辞职另谋新就，这样迟早会把身体搞垮，林楚学也没开口反对，何洵还是那句话，他缺钱。

　　“来，跟哥说说，你缺啥钱？就算缺钱，咱也没必要这么拼吧？”

　　高致问他。

　　何洵只是笑，回他：“有人要养活。”

　　“谁啊，你不是—”高致止住了嘴，看了眼林楚学，这才把话续上，“你小齐叔啊。”

　　何洵没说话。

　　“他不是还年轻，你这么急干什么？”

　　高致一皱眉就显得很严肃，而且还容易留褶子，林楚学平日都不让他皱，看到后伸手抚了一下，高致把眉展平，冲林楚学笑了下。

　　何洵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笑着说他俩：“你俩秀到我这儿了啊。”

　　“嘿，还就在你这儿秀了，你能咋地？”

　　高致臭不要脸地接了一句，说着还搂了下林楚学，被林楚学给挡了。

　　何洵看着他俩，说：“没怎么，就觉得你俩现在真好。”

　　林楚学看他，劝了一句：“别逼自己，开心点儿。”

　　他挺开心的，这是真的，再累也感觉是有奔头的，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放不下齐泽成。

　　他尝试着去结交新朋友，可总是没有感觉，就算有这个打算，跟人家接触几天后就放弃了。

　　何洵做不到。

　　他就算有生理需求也都是自己解决的，还只能意淫着齐泽成才能发泄出来，换成任意一个人，他都不可以。何洵觉得自己仿佛中了毒。

　　跟高致、林楚学他们分开以后何洵就回家了，第二天这俩人要去玩儿，何洵算半个地主就给他们做次导游。

　　这边有个很有名的寺庙，何洵之前来过。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便忍不住落泪了。

　　几年前他也去过一个像这样的寺庙，在广延村里的那个寺庙。

　　那日清晨他逃去了寺庙里，寺庙里的和尚跟他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后之患。”①

　　何洵是听不懂的，只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透了，他问和尚怎么办，那和尚也只回了一句“阿弥陀佛”。

　　香火缭绕着，各处香客们都诉说着自己的愿望，何洵站在不碍事的地方看来来往往的人，顿时悲从中来。

　　那天见何洵脸色不好，高致和林楚学也没怎么玩儿，三个人一起吃个饭之后就出发去机场了。

　　何洵在机场里和他们一一拥别，以多年朋友的身份。

　　其实俩人也不是来玩儿的，主要是想过来看看何洵，他们这几个人里，都有了各自的生活，或忙或闲。只有何洵，看着忙得脚不沾地，可他像根稻草一样，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了，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何洵也不会觉得有任何的不舍。

　　他的不舍全部留给齐泽成了。

　　来年春天，何洵争取了外派，英语一直是弱项的何洵最后居然也通过托业考试。

　　那是一个不怎么安全的地方，枪击案件时有发生，出个门就可能碰到持枪的抢劫人员，何洵毫不犹豫地便去了。

　　因为工资高。

　　那年寺庙里和尚说得也没错，何洵这二十多年，为财，也为色，全部都是欲望。

　　在外派期间，何洵自认是见识到了齐泽成之前所说的大千世界，尽管是其中一小部分。

　　这边的天气只分旱雨两季，全年的气温都在二十五度以上，热是真的热，蚊虫也多，饶是何洵这么耐咬的人也得定点搞消杀，不然身上没法用眼看。

　　外派的工作强度实际上要比国内大，因为免不了要加班，这边和国内存在几个小时的时差，开会次数多，加班是一定的，但是基础薪资要高一些，再加上公司补助、艰苦补助还有一些项目奖金，生活开销并不大，何洵真正的花销是在出游上。

　　何洵只要到休息日便一个人跑出去，他不能闲下来，脑子得一直忙活着。

　　起初他只是去一些常规的地方，去坦桑尼亚看动物迁徙也是选择了最经典的北部环线，在塞伦盖蒂看浩浩荡荡的角马部队和狮子如何围猎斑马，深入草原看动物的生存法则，原始且残酷。

　　后来他便跑去了南部的鲁阿哈，那边更狂野，也更原始，大部分处于未开发的状态，人在里面一天也难遇到别的游客，仿佛在荒野求生，何洵不是个勇敢的人，也谈不上有猎奇心理，可他还是去了，身处连绵起伏的山谷和丘陵之间，让自己最大限度地释放天性，以疯狂、野蛮的方式。

　　除了工作和出游，何洵几乎就待在房子里。房子是公司统一租的，是一栋小别墅，里面有几位工作上的同事，还有公司聘请的厨师和清洁人员。

　　厨师手艺好，何洵吃得习惯，得知何洵老家以后，厨师还帮他做了两个临水特色菜。

　　这边的生活其实也没有何洵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习惯以后也谈不上孤独。

　　身边的同事有父母、有家室，每年结束的时候，别的同事都回国探亲了，只有何洵，毫不在意这件事，貌似无牵无挂。

　　外婆是在天上，只要是在天上，他好像去哪里都无所谓，两个人之间不存在物理距离。

　　第二年他攀登了乞力马扎罗山，选了一条陡峭的路，前几天的路异常难走，路途严峻，有时候两条腿顶不上用了就得用上双手，艰难往前爬，到了最后的时候反倒好走了。

　　在登顶的时候他拿出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外婆的，另一张是齐泽成的，是当年的偷拍照，他后来打印了出来，一直妥善保管着。

　　照片上的齐泽成眉眼依旧，微微后仰笑着，头顶上是一片云霞。

　　何洵突然就落泪了。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齐泽成了。

作者有话说

　　①《四十二章经》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