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又盐

2、谈话

　　他们守了老人三天，这三天里两个人沉默寡言，何洵偶尔会看到齐泽成站在夜空下面，点上一支烟，而后蹲到外婆的菜园子里，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捂住了眼睛，肩膀微颤。

　　火化那天，两个人站在殡仪馆内，看着殡仪人员忙来忙去，时不时机械地回应着他们的问题。

　　齐泽成挺拔的身子立在那里，身上的衬衫并不算合身，何洵站在他旁边，手里抱着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他低着头盯着那个盒子，手指止不住地开始颤抖，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看着面前看上去像兄弟又不怎么像的两个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而后又注意到两个人面部克制的表情，低头说了句“节哀”后就贴心地轻声离开。

　　这个时候他们并不需要有旁人在身边。

　　那人一离开，两个人像是没了支架一样，原本绷紧的身体疲软下来，齐泽成的耳边是何洵小声的啜泣音。

　　齐泽成向上抬了下眼睛，绷紧了嘴角，压制住喉咙处的气息，吸了一口气，对何洵说：“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停车场，齐泽成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示意何洵进去，然后坐进驾驶位上，等何洵平静下来坐好这才慢慢启动了车子，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块墓地。

　　那个地方也是老太太生前就选好的，就连安葬方式也是之前嘱托好的。

　　那个年纪的人，大部分选择土葬，死了回归土地是他们这边多少年的传统，所以他们把老人尸体火化的时候，村里面的流言更甚。

　　一把火烧下去就留下一把骨灰，来去轻松，她生时不算自由，死后至少自由一些。

　　老人的墓前只不过就这两个人而已，一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齐泽成，一个是亲外孙何洵。

　　从墓地回来的路上，两个人沉默得像一片能滴出墨水来的乌云，齐泽成安静开着车，何洵头靠在玻璃窗上，眼睛睁着看向外面不断倒退的树。

　　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也都挺无力的。

　　回家以后齐泽成对何洵说了句“别乱跑”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太累了，从那天晚上赶车回来到今天把老人送走，他的神经时刻紧绷着，身体上的劳累远远比不上精神上的疲惫，那条一直以来绑在他和这里的羁绊好像突然绷断了。

　　何洵给他盖了条薄被，乡下的晚上挺凉的，不盖被子就睡保不齐第二天要感冒，做完这件事以后他就去了外婆的房间，房间里依稀还有外婆身上的味道，熟悉的味道让他鼻子有些发酸，可是他却是再也哭不出来了。

　　前两天还对自己笑的人，今天就已经变成了一捧骨灰。

　　何洵趴在外婆的床上，紧紧抱着那个枕头。

　　何洵知道外婆为什么不跟着齐泽成去临水，她心里纠结着这个小外孙，齐泽成必然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是她不愿两个人变成了齐泽成的负担，那孩子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这位老太太，到了生命尽头还依然觉得自己对齐泽成并没有什么恩情，相反她会自责，恨自己没有能力，以致齐泽成那么小就出去赚钱，虽然当初齐泽成是自愿不上学的，但是那时候也确实没钱，没有劳动力哪来的钱。

　　齐泽成每月把挣来的钱寄回来一部分，如果不是他，何洵可能和他一样交不了书本费。

　　何洵做了梦，梦里有关外婆、有关齐泽成，还有两个看不清面容的人，何洵下意识觉得那是外公和妈妈，他们在前面喊着自己，何洵挥舞着手冲他们跑过来，只不过何洵从他们身体中穿了过去，再回头是一片深渊，何洵从高处跌落进去。

　　一脚踩空的失重感让何洵猛然从梦里惊醒过来，被惊醒的那一瞬间腿部有些抽筋，然后胳膊的麻痹感开始袭来，他看了下表，睡了有三个多小时。

　　齐泽成坐在门口，听到动静后转头往屋内看了一下，语气平淡：“醒了？”

　　他正整理一些旧物品，何洵兀自点点头，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屋外，看到齐泽成手里的东西，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齐泽成抬起眼皮刚好撞见何洵的表情，解释说：“这些东西比你年龄还要大，一直放在院子小屋里。”

　　那些不过是一些小孩儿玩的小玩意，一个弹弓、几颗玻璃球还有一些看不清人物的卡片等，这些东西何洵之前见到过，只不过并不知道是齐泽成小时候的东西，而且他对这些也没兴趣，所以一直没碰过。

　　何洵不知道齐泽成要干什么，干脆蹲了下来看着他整理。

　　齐泽成的手指很长而且白皙，相比之下，整日里在乡下奔跑的何洵要黑一些，齐泽成把那几样东西上面的灰尘清理干净，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装在一个干净的袋子里，对何洵说：“要收拾什么东西吗？我们明天走。”

　　何洵猛地抬起头看着齐泽成，嘴巴微微张开，一脸的疑惑，他之前没搞清状况，听到齐泽成的话才回味过来，齐泽成这趟回来不单是为了外婆。

　　“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齐泽成看穿何洵想法一样，看了一眼反应过来的何洵，继续说，“才十六岁，回去接着读书。”

　　说完他把那袋子的东西拎起来，起身放到桌子上。

　　何洵慢吞吞地站起来，没敢猛然起来，怕头晕，他扶着门边，垂了垂眼睫毛说：“我一个人也可以，读书的话能继续在镇上读。”

　　何洵一个人独惯了，平日里除了和外婆说会话，其余时间都在当哑巴，在学校也是如此，他没有朋友，也不想交朋友，和别人待在一起不太习惯。

　　而且，何洵看着自己的脚尖，他不想麻烦齐泽成。

　　这兴是受他外婆的影响，外婆对齐泽成有恩，他可没有，齐泽成本可以不用管自己的，这些对外婆做的事情已经是报恩了，何洵也只不过是顺带着，这一点他内心无比清楚，尽管他从来不说这些。

　　齐泽成看着桌子上摆的遗照，听了何洵小声地回答，算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他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到何洵身上，半大个孩子已经快要长过自己了，可是因为人比较瘦，精神不太好，营养不良的样子。

　　齐泽成面色柔和下来，说：“按辈分来说，你该喊我一声叔的，我能就把你丢在这儿？”

　　何洵听到后脊梁骨突然绷紧，像拉弓时的那根弦，他对齐泽成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这是齐泽成第一次用长辈的身份压他，之前齐泽成从未自称过叔叔，他知道何洵不喜欢。

　　比他大十一岁而已，又没在家怎么待过，他对何洵也知之甚少，而何洵也只不过在别人面前，顶不住众口了才会小声喊声“小齐叔”。

　　而这声“叔叔”，也就是社会关系中极其平常的一句称呼罢了，要说沾带点亲缘，那也谈不上。

　　“我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何洵坚持说着，说话同时眯着眼笑，丝毫不露怯，表情和他有些微弱的语气形成反差。

　　把老人好好送走，再把何洵接到临水读书，这是齐泽成那天晚上赶回路上就考虑好的事情，他甚至把何洵要读的学校和要住的房间都想好了，正是因为不太了解何洵，所以也做好了长期谈判的准备。

　　何洵这小孩，看着挺无害的，总是对人笑，其实心里主意可正了，谁都难做他的主。

　　齐泽成实在不放心何洵一个人待在留泉，首先年龄小没人照顾，村里人什么样齐泽成自然也知道，其次就是读书问题，偏僻地方教育资源跟不上，好歹要供何洵读个大学，往后生活好一点，他也能对老人有个交代。

　　齐泽成看着眼神坚定的何洵，知道这事急不得，慢慢磨吧。

　　“你再好好想想，怎么想的跟我说说，我们也不急着走，在这多住几天，以后就不常回来了。”

　　齐泽成也扬起一个笑容，企图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这个事不能任由何洵决定。

　　说完也没等何洵回应，看着欲言又止的何洵，齐泽成扬起手机：“我打个电话。”

　　何洵的眼睛一路顺着齐泽成。看到他走到院子里对电话里的人交代着工作，一边笑一边点着头。

　　何洵收回目光，心想这人可真难缠。

　　但他对齐泽成并没有一丝的不满，人家只能如此了，他要是因为这件事心怀怨恨，那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说是不着急，齐泽成还真就在这里住下了，也没讲究，直接拖了一张简易木板床放到院子里，只不过夜里蚊虫多，把齐泽成咬得不轻，何洵不动声色地给他点了盘蚊香放到床下面，齐泽成咧嘴一笑：“谢谢啊。”

　　隔天他就带着何洵去了镇上买东西，何洵像个小跟班一样，随着齐泽成走来走去，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各提着两大包东西，何洵有心问问他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可忍住好奇没问，问了好像赶人家走似的。

　　这几天齐泽成丝毫不提要带何洵走的意思，期间齐泽成拿出几个礼盒，带着何洵去了隔壁二婶家，二婶帮忙那事他听何洵说了，一直放在心里，怎么说总该表达下谢意的。

　　二婶之前遥遥见过齐泽成几面，猛地见到齐泽成领着何洵过来还被吓了一跳，一开始没认出来，看到何洵才知道旁边这位就是她说过的“小齐叔”，朴实的二婶一时还有些不知所措，忙去屋里搬凳子。

　　齐泽成招呼着何洵把东西送进去，三个人坐在院子里，齐泽成简单说明了下来意，又说这些年多亏她的帮助，最后又说家里没人，烦请以后帮忙看下院子，听个动静什么的。

　　何洵坐在一边全程笑着听两个大人说话，听到最后笑容凝固了片刻，看着二婶欣慰又开心的表情，心想齐泽成这人不光难缠还有点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