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又盐

1、夜空

　　天上的星星缀满了整个夜空，远远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个一个的亮点。

　　明天会是个晴天。

　　何洵半个身子靠在院子的栅栏边，眯着眼往天上看了一下，心里下意识地想着。

　　外婆之前总是喜欢通过观察夜空来预测第二天的天气，时间长了何洵也养成了这种习惯。

　　院子里有虫子跳动的声响，他回头看了眼身后那扇窗户，从里面透着暖黄色的灯光，灯光往院子里的几株辣椒树上折了一些。
　　他的周围除了一些蝉鸣和远处的几声狗吠之外，便没有其余的声音了。

　　何洵揉了揉自己因长时间看星星而有些酸涩的眼睛，手还没放下去就听到了背后开门关门的“吱呀”声。

　　从屋里走出一个看着有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头上裹着一条灰色的头巾，皮肤并不白，如果是在白天还能看到她脸上粗糙的纹路，那是长时间劳作留下的痕迹。

　　女人抬头便看到了正在揉着眼睛的何洵，想着床上躺着的那位，情不自禁地有些难受，对上男孩的转过来的脸，她忙不迭地擦了擦眼眶里刚流出来的泪水，扯了扯嘴角，安慰道：“你外婆的身子我都清理好了，那件干净的衣裳也给换上了。”

　　何洵朝她走过来，十六岁的男孩已经长成半个大人了，脸上虽带着稚嫩，表情倒是稳重，只见他微微低着头，对女人说：“谢谢二婶了。”

　　二婶轻轻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这孩子虽说喊她一声婶子，可两家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她和这家人做了快二十年邻居了，自从她嫁进这个地方，就每天和男孩外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外婆是个和蔼的老太太，身体一直都不利索，今天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没把稳从床上摔了下来，脸朝下栽倒在地，然后再也没起来，等何洵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

　　前天她还和老太太聊着天，说老太太能活到百岁，今天就出了这档子事，撇下了何洵这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小齐叔，知道吗？”二婶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眼珠向上滑动，试探着提了一嘴，她看着面前男孩颇为平静的面容，又觉得这孩子性子有点冷，外婆没了他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转念一想便觉得没什么了，毕竟这孩子从小就不怎么说话，见人了就笑笑算打了招呼，遇事也不哭也不喊的，那时候她还跟老太太夸过他性子乖巧不闹人。

　　何洵听到那三个字明显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说的是谁才开口道：“他今天打了个电话，我对他说了。”

　　二婶听罢点了点头。

　　虽说这小齐叔不是老太太家里的，可也算承了老太太不少的恩惠，老人家去世这么大的事他理应回来送送，不过他是个知恩图报的，这么多年一直没忘记老太太，帮着老人翻修了房子，逢年过节也会回来看望一下。

　　只是家里没了老人，也不知道何洵以后该怎么办，毕竟何洵和这位小齐叔并没什么关系。

　　她拍了拍何洵的肩膀，想再说些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本来就是命苦的孩子，这连最后一个亲人也去世了。

　　何洵冲她笑了笑，那笑看上去有些勉强，挂在脸上有些吃力，他把二婶送到门口，说：“谢谢二婶，这事麻烦您了。”

　　何洵能说什么呢？除了反复感谢，他什么也说不了。

　　因为家里人少且没有成年男子，村子里的人跟他们少来往，这群人中甚至还传着谣言，说何洵是个克星，先克走了他外公，之后克走了他妈，外婆今天刚走，就有人神神秘秘地说着他把家里最后一个人也克走了。

　　看着二婶的身影消失在浓浓夜色里何洵才眨了下眼睛，眼睫毛湿润着，刚才分明是哭过了。

　　他把大门关上，走到堂屋，眼神往里快速瞟了一眼，只那一眼就看到了平整躺在床上的外婆，而后他的两条腿久久没有迈进屋里。

　　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

　　白天他被吓得很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把自己从情绪里拉出来以后又冷静地把外婆之前就准备好的遗照和衣服找了出来，这些东西外婆跟他说了不止一遍，可他从来没有看过一眼，那是打心里就有的反抗和恐惧，他害怕，所以一直选择逃避。

　　堂屋桌子上摆的是一张外婆的照片，照片中的老人笑容慈祥，戴着一顶毛线帽子，何洵都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他移开双眼，心口被钻得生疼。

　　屋里的灯泡全是暖黄色的，之前何洵一直觉得这灯光太过柔弱了，开灯老是让人想睡觉，可此时，这灯光照得满屋昏黄，外婆就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身上那套衣服是前几年何洵用攒下来的钱给她买的，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她穿过，原来是老早就开始准备着了。

　　何洵把那双手放到自己脸上，那种冰凉的触感让他突然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外婆了。

　　他猛然跪倒，闭上眼睛，握着干枯的双手，脸埋在床边，然后从喉咙里发出阵阵的呜咽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何洵是被人喊醒的，醒来的时候，膝盖处传来的麻木疼痛感让他陡然抓紧了床边的扶手。

　　何洵脑子混沌着，不清醒着就被人拉了起来，耳边传过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你就这样睡的？”

　　这声音并不陌生，只不过这会何洵刚醒过来，模模糊糊看到那人的时候才察觉到是谁。

　　齐泽成把何洵拉到一张椅子上坐好，皱着眉问了一句，也没等对方回答，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早就冰冷僵硬的老人上。

　　上次见她还是端午节，他从市里赶回来给老人送粽子，那时候她的精神还挺矍铄，说话像个老顽童一样，老太太身体不利索他也知道，早些年就说过让老太太跟着他一起生活，可她反对得很激烈，后来齐泽成也不敢明说了，老太太对他有恩，尽管她总说自己就是顺便让他吃个饱饭，没想过让他回报自己，可这恩情齐泽成不敢忘。

　　这前后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光景。

　　齐泽成是一听到消息就立马跑了回来，前一天晚上他给老人拨了电话，接听的是个男孩，齐泽成还怔了片刻，因为何洵从来没接过电话，事实上何洵并不怎么和他说话，两个人见面不算少，可真正交谈却没多少。

　　电话里的何洵很平静，听到何洵的话以后齐泽成抓起车钥匙开着车就上了高速，从临水到留泉约有四个小时的车程，下了高速又走了约一个小时的路，走到这里已经是半夜了。

　　何洵看着面前风尘仆仆一脸倦容的男人，那人的衬衫黏在身上有些发皱。

　　外面天还没有亮，何洵看了眼墙上的钟，凌晨三点。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彼此无言，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好像谁都不需要安慰谁。

　　墙上的钟秒针走动发出“咔嚓”的声音，何洵在心里默默数着，没什么目的性，下意识这样做了，他心口一直像丢进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堵得慌，就算之前哭了一场也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你去床上睡会吧，天还没亮，我守一会。”

　　齐泽成从堂屋拉过一把凳子，坐在床边，对魂不守舍的何洵说，说完也没有等何洵说话，见何洵没动这才丢了一个眼神过去，何洵把新一轮的六十秒数完，轻轻抬起眼睛，顺着齐泽成没什么意味的眼神站了起来，他微微伸了下腿，放下眼皮说了声：“谢谢。”

　　齐泽成“嗯”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向床上那位老人。

　　清早何洵醒来，下楼舀了一瓢水简单洗漱了一下，等眼睛清爽后进屋里喊齐泽成，他没有进去，站在门边看着屋内。齐泽成根本就没睡，高大的身子坐在小凳子上显得有些委屈了，头发有些凌乱。他轻声跟外婆说着什么，声音低沉，听着像在回忆往事。

　　看到何洵，齐泽成脸上的表情收回来，又恢复原先样子，对何洵点了点头，起身出来，呼吸了下清晨的空气，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何洵跟着走出来，帮齐泽成舀一盆清水，把刚刚从楼上拿下的新牙刷放到旁边。

　　齐泽成的神情有些疲惫，一夜未睡，这会看上去就像刚捡荒回来一样。

　　何洵正想离开，就听到齐泽成喊了他一声。

　　“何洵。”

　　何洵把脚上的力气收回来，等着齐泽成说话。

　　“洗个澡换身衣服吧，”齐泽成打开牙刷的包装，目光上下在何洵身上扫了一下，顿了顿，接着说，“也帮我找件衣服，我们去送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