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扬的希望》舒敬

7、冬日炉火

　　莫远扬带着舒望进来，看着她衣衫整洁干净，有些手足无措。
　　床单是许久之前才洗过的，颜色都有些发黑，还有灰尘，烟熏粘腻的凳子也是肮脏不堪，他不知道让她坐那里好。
　　舒望看出了他的窘迫，自然地在木登上坐下，微笑着道：“傻站着干嘛，快去吃你的饭，不用管我，累了一上午，肯定很饿了。男生可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不然以后变成矮冬瓜。”
　　她瞪着眼取笑他，故意装出很凶的样子。
　　“我长得不矮。”莫远扬小声辩驳着，转过身去取放在铁板台上的饭盒，温温的。
　　“你下午要工作到几点？”舒望看着捧着饭盒走到她身旁准备坐下的莫远扬，拉过塞在桌下的凳子拍了拍。
　　“五点。”莫远扬感激的冲她笑笑，将铁饭盒轻轻放在掉漆的桌子上。
　　“这么晚？”舒望皱了皱眉。
　　冬天五点的时候天差不多快黑了。
　　“还好啊，习惯了。”
　　夏天的时候一般都要到晚上七点钟才收工，天气又热，在这砖窑里就跟蒸笼一样。相比而言冬天实在是好太多了，干活还出汗，身体也暖和。
　　舒望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莫远扬拿着竹筷犹豫不定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她伸手，替他打开饭盒，催促道：“快吃啊，等一下凉了。”
　　她知道他是不好意思。
　　然而当她看到饭盒中的饭菜，她刚伸展的眉又皱了起来。
　　硬硬的白米饭配了酸菜萝卜。
　　“你就吃这个？”她视线移到莫远扬脸上，心里有些堵。
　　干了那么久的活，就吃这个补充体力？更何况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怪不得脸色那么差，身体那么瘦，这样营养怎么跟得上？
　　“嗯。”看她脸色沉下去，莫远扬有些不安，低了头咬着唇，两只手徒劳的想遮住那饭菜。
　　虽然一开始有些羞窘，但是他怎么也没料到她会生气。
　　以为，顶多就是在她面前又卑微了些，所以迟迟不敢打开盖子。
　　只不过，现在他还在意这些干什么呢？
　　他窘迫狼狈的样子，她几乎都见过了。
　　“怪不得脸上都没有几两肉。”舒望看他这样，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少年完全就是个小孩子，她伸手，在他的脸上扯一下，闷闷地抱怨。
　　她是想要试图缓解一下气氛，实在受不了少年那落寞的表情。
　　“啊。”莫远扬吓一跳，手下意识地去摸刚刚被扯过的脸颊，黑漆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你在这儿等我。”舒望突然起身朝砖窑出口走去。
　　她实在是怕他一不注意就晕倒在工地上。
　　那样青黄的脸色，说不定有贫血，外加营养不良。
　　看舒望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起身往外走，莫远扬噌的一下站起来，也不管倒在地上的凳子，只是双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回来。”舒望吓一跳，看着他带了迷茫惊慌的眼神，愣了一下才微笑着安抚。
　　她看看手腕的表，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道：“二十分钟。”
　　莫远扬点点头，手中握着的竹筷捏得发紧，硬硬地硌着他手上的血泡也不觉。
　　舒望不再看他，转过身便快步走出了砖窑。
　　看到她的背影消失，莫远扬才蹲下身去扶起倒下的凳子，然后静静地坐着将饭盒里的食物吃干净。
　　他不知道舒望突然离开是为了什么，不过，她说会回来。
　　没有理由的，他就是信赖她，惦记她。
　　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样好的人。
　　像仙子一样……
　　出了砖窑，冷空气扑面而来，舒望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走得很快，也不管寒风割疼了她的面颊。
　　这个时候舅舅他们应该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一定要多给那个孩子带过来。
　　她在心里盘算，猛然间想起自己忘记问他想吃些什么，就这样匆匆跑了出来。
　　舅舅的家离这里很近，穿过马路也就五分钟左右的路程，更何况她走得很快。
　　她一边走一边看表，希望自己能快点赶回去。
　　那个孩子，该有多饿。
　　她就这样急急忙忙回去，没头没尾的说是要带饭出去，让大家也不用等她吃饭，她要在外面吃。
　　大家吓一跳，正要仔细问清楚，她人已经提了食物一溜烟离开了。
　　舒望回去的时候，莫远扬正坐在砖窑门口看书，看一会儿，然后抬头望一眼对面的马路。
　　这么冷的天，他仍旧是那身破旧单薄的毛衣，人都缩成了一团。
　　他再一次抬头的时候，看到了正走近的舒望，咧开嘴笑了起来。
　　“怎么不在里面等？”舒望看他哆哆嗦嗦发青的脸，轻声责备。
　　对着这个少年，她的口气始终重不起来。
　　莫远扬不说话，直盯着她的脸庞看。
　　红通通的鼻尖耳朵，小小巧巧，十分可爱。
　　他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
　　怎么敢告诉她他好怕看不到她，好怕她也会像父母一样，从此就扔下他一个人。
　　怎么舍得，这么温柔美好的她。
　　哪怕知道自己是妄想，是自私，攀不起她一丝一毫，但是只要多待在她身边一会儿也是好的。
　　他觉得只要她在的地方，哪怕再冷，心都是暖烘烘的。
　　“愣着干嘛，还不快进来？”舒望正往里面走，看他没有跟上，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便出声唤。
　　天太冷，也不知道菜还热不热。
　　“啊，好。”莫远扬回神，看着前面瞪着他的舒望，弯了唇应。
　　就算是不自量力也罢，他好想就这样和她在一起。
　　进了砖窑暖融融的温度让舒望轻呼一口气，她把饭盒、保温杯放在桌上，转身对着静静跟在身后的莫远扬道：“坐过来。”
　　莫远扬轻轻应了声，走到她身旁乖巧地坐好，脊背挺得端直，手柔顺地垂在身侧。
　　舒望微笑着打开饭盒，推到他面前，然后将手中的筷子递了过去：“呐，快点吃，还是热的。”
　　然而莫远扬却没接，只是瞪大了眼看着那满满一饭盒美味的食物。
　　心里又热又软。
　　这个人，这个人……
　　那样急匆匆的离开，竟是为了这个！
　　“怎么了？”舒望看他低了头不说话，关心地问道。
　　该不会是饿过了头，身体不舒服吧。
　　她正想问个仔细，却不防莫远扬猛地抬起头，幽亮深沉的眸望着她：“为什么？”
　　他看到她的额上都出了汗，好看的黑卷发也有些乱了，脸蛋冻得通红。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
　　“男孩子只吃那么一点怎么行？”舒望以为他问的是眼前的食物，故作严厉的蹙了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懂不懂。”
　　莫远扬没说话，沉默的看着她。
　　砖窑口红红的火光映在他沉沉的眸子里，闪耀着，像是绚烂的焰火。
　　舒望看他不动，叹了口气，径自拉过他身侧的右手，将筷子塞了进去，“快点吃啊，饿久了对胃不好。”
　　莫远扬默默地接过筷子，顿了一下，才道：“这么多，我吃不完。”
　　他看她只顾着忙，都忘了自己也没有吃饭。
　　“没关系，都是些菜，你尽量吃。”舒望笑着看他，以为他是怕浪费。
　　“嗯，”莫远扬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问：“那个……我……你要不要……”
　　他说的又磕巴又小声，关键时刻又咬了唇。
　　“嗯？”舒望疑惑地看他，不知道他想问些什么。
　　“一起吃。”声音轻的近乎呢喃。
　　舒望吃惊地看着他，显然是听到了他的话。
　　有些好笑他可怜巴巴的样子。
　　“你也没有吃。”
　　“好啊。”舒望看他局促不安，笑着答应，心里却有些小小的感动。
　　莫远扬看她答应，高兴起来，将她塞在他手中的筷子递给她：“你用这一双，我用自己的。”
　　说着从桌上的饭盒里拿出自己的筷子。
　　然后在凳子上坐，眉眼弯弯望着她。
　　像极了急着讨好主人的小狗般。
　　舒望知道若是自己不先吃，眼前的少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筷子的，于是夹了青椒炒肉丝。
　　果然，莫远扬看她动，才伸出筷子。
　　只不过，令她哭笑不得的是，他竟然也只夹了青椒炒肉丝，然后又不动，只一个劲儿望着她。
　　接下来舒望找到了方法，想让他吃什么，只要她自己先动手吃，莫远扬一定会跟着。
　　吃好饭，舒望旋开保温杯的盖子，倒了一碗鸡汤递给莫远扬，瞥了一眼桌上他放着的破旧化学书，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在学化学？”
　　刚刚她回来的时候他正低了头看书，很认真的样子。
　　“嗯。”莫远扬点点头，伸手接过鸡汤，不再像之前那样扭捏。
　　书是他问同村上完高中的人家买的，一块钱可以买一斤，十分便宜。
　　村里大多数人家孩子上完学书都没用了，与其放在家里被占地方或是被老鼠啃掉，还不如拿来卖掉。
　　“高中的化学挺难的，不好学。”舒望伸手拿过化学书，随意的翻着，想到了自己高中时背化学方程式的痛苦经历，止不住摇头。
　　书页都有些发黄了，和她上学时的教材内容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只不过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的笔记却是新的。
　　莫远扬的字写得极好看，干净俊逸，字迹工整，端端正正的行楷。
　　比她的字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
　　记得年少时爷爷逼着她练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那个荷字，她怎么也写不好，练了半天仍是难看到极点。
　　舒望拿过他书页中夹着的笔，轻轻做了标记，然后抬起头看莫远扬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鸡汤，眼睛却随着她的笔尖转，心思完全不在手中的汤上，有些好笑道，“快点喝，喝完我给你讲哪儿不对。”
　　闻言莫远扬低头，咕嘟咕嘟几口就喝完了汤，用手背擦擦嘴角，然后起身，将凳子移到舒望身边近一点，将头凑了过去。
　　虽然初中学过化学，可是他耽搁的时间长，又没有正式系统的学习，因此有许多地方都弄不明白。
　　舒望看他这样好学，打从心里面高兴。
　　古人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个少年，是聪敏好学的、执着坚韧的，就像那山间的青藤，看似乖顺柔巧，却不易攀折，坚韧异常。
　　她把书翻到开头，一页页认真的点拨，莫远扬十分聪明，又下过苦功，错了的或是他做了笔记不懂的地方，往往她一点就通，不用费多少心神。
　　从化学式到有机物，舒望讲得兴致勃勃。
　　上大学时她曾经带过家教，学生是个小学四年级的男孩，调皮顽劣异常，每每她磨破了嘴皮子软硬兼施他都不肯拿笔。可是她也无法，打不得骂不得，家长又施了压力，说是希望孩子考多少多少。
　　那时她心里急啊，又怕男孩起逆反心理，不能告状，她的话也不听，心里觉得对不起家长，连家教工资拿得都有点手抖。
　　那时候终于明白了老师真是一项伟大的职业，一个她都对付不了，更别提一群了。
　　只不过，现在看看莫远扬，她觉得若是自己的学生都像他这样乖巧聪敏，肯定是极有成就感的。
　　这样讲了一阵，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工人们陆陆续续上了工。
　　舒望也不好再继续留下，拎着饭盒保温杯准备离开。
　　莫远扬咬着唇没有说话，却坚持要送她到马路边。
　　其实从砖窑到马路也就几分钟的路程，根本没必要的。
　　然而看他那样坚持，舒望也不好拒绝。
　　总觉得她要是说了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莫远扬会红了眼角。
　　虽然自己也感觉有些好笑，他们明明是才见两面的陌生人……
　　“你还要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舒望站在砖厂出口处，本想迈步离开的，想了想，觉得不放心，忍不住回了头，问站在身后的少年。
　　她本来是不好问的，肯定是家境不好，他才会在这砖窑，怕触及他的隐私，让他难堪。
　　可是，若不问清楚，她心里不踏实。
　　若是他明天还是只吃那样没有营养的饭菜，怎么办？
　　她今天下午就要回去，明天也不能来给他送饭。
　　“今天下午就发工资，放假了。”看她转头，莫远扬怔了一下，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仍旧老老实实的回答。
　　闻言舒望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那我就放心了。你回去吧，晚上记得回去洗个热水澡，可以缓解疲劳。”
　　莫远扬点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转过身，慢慢跑开了。
　　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看到她还站在路边，便笑着招招手，一脸孩子气。
　　舒望看他的身影消失，才转过身，抬头看了看冬日里深邃寒冷的苍穹，仿佛还能感觉到细细的、微弱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