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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砖窑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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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望没有想过会再遇到那个少年。
渝水虽然是个小镇,人口不多,可是面积却是极大的。
她本来是来拜访两个舅舅的。
在家舒舒服服待了三天,哥哥姐姐也都见过了,接下来便是母亲的娘家人。
她在外工作,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若拖到正月里串门,是一件十分不礼貌的事情,再加上大舅二舅特别疼她。
闲来没事时,她记起了在车上看到的那个小砖窑。
若是在经济发达地区,那样的小砖窑根本就是违法的,首先就是植被树木的破坏,水土流失严重,下了大雨刮了大风,地皮的承受能力是很弱的。
其次就是安全问题,安全设施是否到位、是否有急救措施、最基本的灭火器应该是要有的。
青翠翠的群上中忽然就露出了那黄土白石,看得她特别扎眼。
倒不是说那小砖窑的老板就是多黑心,只不过没有意识到罢了。
他给自然山水造成的破坏远比那微薄的收益大了去。
说不定工人们还感谢他,农闲时有这么分工作,挣一点儿钱,割了肉回家,老婆孩子自然是高兴的。
至于人生安全,自己哪里就能那么倒霉,碰上那些晦气。
她想去看看,背了平时采稿专用的尼康单反相机。
那是她工作时父母和哥哥姐姐凑钱送的。
让她当个好记者,为家里增光。
每当她背着相机,就觉得是收藏了亲人的叮嘱关切,心里暖烘烘的踏实。
她并不是要去和那砖窑老板理论。
有些东西,她说了,别人也未必会听,最多认为她书读多了,书呆子酸秀才。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而且,她也不想给父母惹事。
过年嘛,和和气气平平安安。
只不过,这样放着不管,她又着实有些过不去。
所以选择用她最熟悉的老本行。
鲁迅先生的笔杆子不也能变成枪么?虽然她轻微的不能和大师比,但是学习总是能的。
回去后写了文章交上去,希望当权者能重视吧。
毕竟这样的小砖窑,哪里就渝水这一家。
民众或许不知者无罪,可是父母官,可得时时考量着。
选了最契合的角度,她拍下那斑斑驳驳的山脉。
还有高高大大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
记得小时候写作文描写烟雾,她总是爱写村子里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的青烟。
那时候是袅袅的,清灵秀美,像是纤细的江南女子。
这一次入境的烟雾却是浓重的、粗壮的、笔直的,至于像什么,她也一时想不出来。
镜头继续走,从来来往往用竹篓背了土壤的人移动到山脚握了铁锹铲土的人。
都是衣衫破败满身满脸的黄土。
这样的活计,有了好衣服自然是舍不得穿出来。
只不过虽然劳作辛苦,他们却仍是有说有笑的。
憨憨的朴实的笑容,是渝水人民特有的淳朴。
即使在城市里生活了许久,有便利的超市、汽车、空调,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可是她心目中一直珍惜着的,却是渝水的青山绿水。
小时候逃学爬到绿绿桑叶间偷吃桑葚,插秧季节水渠里滚滚流动的活水,开满了桐油树花的山坡……
好多好多,又幼稚、又快乐的回忆。
偶尔想起,都会情不自禁弯了嘴角。
镜头再向右移,山脚下的角落里铲土的人正抬起头,身体瘦削,穿了褐色的脱线毛衣,脸上的汗水粘了尘土,脏兮兮的。
舒望震惊的愣在原地。
莫远扬!
竟然是那天晚上暗巷中的少年!
她记得他的名字。
突然间一些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情绪齐齐涌到她的心间。
恼怒、心疼、不解……
她也说不清,只知道等自己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穿过马路走进了那个小砖窑的领地。
人们都停下来看她。
白净的面庞,卷卷的黑色长发,穿了鹅黄色的套头毛线衫和黑色的及膝风衣,洗的有些发白的牛仔裤,下面是干干净净的白色板鞋。
一看就是读书人,和他们是格格不入极不相配的。
“小姑娘,你找哪个?”
有人笑着问她,其他人也都满脸好奇。
舒望突然间尴尬起来,双颊也爬上了红晕。
她抬头朝莫远扬的方向望过去。
莫远扬也正好抬了头看她,满脸的惊讶、喜悦,呆呆傻傻的。
舒望有些哭笑不得,她看到他抬头掐了掐自己的脸颊,然后就笑起来。
什么尴尬、气恼统统都抛到了一边。
“我找莫远扬。”她转过头,微笑着回答刚刚那个问她的人,手指向愣在角落的少年。
又温柔、又明媚的笑容,真诚的、毫不矫揉造作的,情不自禁让人喜欢。
看她没有架子,没有嫌弃,大家都喜欢起来。
“小扬,有人找你呐。”问问题的那个人冲着莫远扬喊,洪亮高亢的嗓门。
舒望的视线也随着他落到远处的少年身上,看到他扔了铁锹,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身体瘦削,风灌满了宽大的褐色毛衣,黑亮柔软的头发被风吹起来,露出两只冻得通红的耳朵,眼睛亮闪闪的,嘴角也扬了笑,稚气的、喜悦的,露出白亮亮的牙齿。
舒望觉得自己的世界突然被拉得很遥远,寒冬有些苍凉的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个满脸喜悦奔跑着的少年。
她想,那样青春飞扬的笑容,才是最应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身上的。
莫远扬跑到她身边,轻轻喘着气,粘了黄土的苍白脸色微微泛着红,眼睛也是黑漆漆的,带着水汽。
舒望看着他,心里叹了一句,真真是个俊秀的男孩子。
若是在城里长大,以后不知道要伤了多少女孩的心。
“干嘛这样没命的跑,慢一点啊,我又没有催。”她看他汗津津的额头,汗湿的额前碎发都黏在脏兮兮的额头上。
两次见到这个少年,都是他脏兮兮的狼狈样子。
莫远扬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愣愣看着她呵出的白色雾气。
舒望似乎已经习惯他这个样子,也不见怪,从包里拿出手帕递到他手中:“擦擦汗吧,大冬天的,容易感冒。”
黎家四个孩子都有随身带手帕的习惯,黎妈妈是个特别爱整洁的人,看不得自己的小孩眼泪鼻涕满脸。
莫远扬瞪着那方手帕,僵着手不接。
那手帕是纯白的,只在一角绣了菊花,香香的,是舒望身上特有的味道。
若是放在他手中,肯定会脏的不成样子。
他舍不得。
舒望看他别别扭扭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不征求他同意,径自替他擦起额上的汗水。
莫远扬被她吓了一跳,怔在原地没有动。
周围的人不再猛盯着她看,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伤口好得差不多了。”舒望看着被擦掉尘土露出淡淡印记的额头,低声道。
莫远扬轻轻点头,有些疑惑地问出自己心里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净的手绢终究被染了污秽,他有些心疼,心里却又很甜蜜。
真是太好了,又可以见到她。
“本想拍些照片的,刚好看到了你。”舒望也不瞒他,看着他干净了些的脸庞,才收回手。
只是手中脏了手帕她一时间不知道要放在哪里,包包里也没有塑料袋。
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站在他面前的莫远扬突然开口:“那个,手帕先放在我这里吧,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舒望有些诧异他带着期待的眼神。
也没多想,她便把手帕递到他手中。
“你留着吧,你好像比我更需要它。”她看着他仍旧称不上干净的面庞,微笑着道。
“真的?”莫远扬惊喜地问,接了手帕轻轻折了才放进自己的裤袋里。
他平时几乎没什么表情,都是淡淡的、静静的,很少露出这样大的情绪。
“你很喜欢手帕?”看他那样小心翼翼的样子,她觉得有些好笑。
“啊?”莫远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问题,脸上爬上丝红晕,眼眸也带了丝羞涩,“嗯,喜欢。”
他答的极小声,眼帘也低垂了。
舒望没有听清他的话,也不在意,只不过在撇到他放在身侧双手上的血泡时,忍不住皱了眉:“身上的伤口也好了吗?”
她嘱咐过他要小心处理的,不过,看现在这个样子,八成都没有好好养着。
“嗯。”莫远扬点点头。
虽然有时候碰到仍旧有些疼,但是已经好了许多了,再过几天应该能全好。
舒望叹口气,就知道问了也没有用。
他们就这样站着说了会儿话,忽然砖窑里响起了口哨声。
“发生什么事了么?”她奇怪地看着有些兴奋起来的人群。
“啊,”莫远扬随着她的视线环视看过去,解释道:“下工了,到午饭时间了。”
果然有许多人都放了铁锹背篓,拿起放在一边的外套穿。
“中午休息多久?”舒望转过头,视线再一次落在他身上。
“两个小时。”
经过他们身边的人与莫远扬熟识的,都笑着打招呼。
“哦,”舒望应了声,“你要回去吃饭么?”
这些砖窑工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家不远,都会回去吃饭。
她本来想着不要耽误他回家休息吃饭的时间才好,却不成想看到莫远扬摇头。
“我带了饭。”他看着她笑,露出细白的牙齿。
舒望咦了一声,冬天里面带饭,不是早就冷掉了么?
“张叔替我把饭盒放在砖窑旁边,”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莫远扬微笑着解释,“张叔是专门负责砖窑烧火的人。”
舒望不说话,只是神色认真的看着眼前淡淡微笑着的少年。
她突然不敢想象少年究竟是怎样的处境了。
一个人在暗巷被打得倒在地上,没有上过高中,穿着脱了线的破旧毛衣,未成年便在这砖窑干着苦力活儿,现在竟然连回去吃午饭的家也没有……
她觉得心底发酸。
“那个,你要不要到里面去,很暖和的。”莫远扬看她不说话,没有要离开,只是那样沉沉的、复杂的眸光望着他,他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勇气。
想要和这个温暖人多待一会儿,哪怕只多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舒望看着不停搓着手,紧张看着她的少年,点了点头。
喉头有些发哽,她说不出话来。
只是想着他又冷又饿,就有些懊恼自己的马虎粗心。
砖窑里面确实比外面暖和了许多,红通通的火光用一块大铁板隔了,只留出一个很小的火眼。
砖窑里面有一个小睡铺,铺了稻草和露出灰色的棉絮,上面是黄色的毯子,方便守夜人。小铺的床脚旁边还有一张桌子,不大,染了红色的劣质漆,颜色掉了许多,桌腿也不是很稳,下面垫了小碎瓦片,人一摇,桌子也会吱吱的想。桌旁放了三个凳子,白木被砖窑内长久的高温熏得发黄,摸上去也是粘腻腻。
老张也不在,由于有莫远扬在,可以帮他看着火,他中午可以回家去吃饭。其实也费不了多少事,只要往窑里面加了炭火,就可以持续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