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扬的希望》舒敬

23、锦瑟之行（上）

　　阳历二月十四日是国际情人节，杂志社敲定了这一期的主题围绕情人节的消费和商家的节日战略展开，商场、电影院、花店、餐厅、咖啡厅、酒吧……各种情侣平常爱去的地方都成了要采稿的点。
　　以前一忙起来，舒望的三餐就会变得不规律，早餐来不及吃，累了一天回到家晚饭又不想做，啃一个面包或是煮一碗泡面了事。
　　不过自从有了莫远扬，哪怕再忙，她的饮食也十分规律，每天晚上回到家，一打开门小客厅里不是以往的黑暗孤清，取而代之的是橘黄色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还有一张微笑着的脸庞。
　　心里的疲累困倦便统统消失了踪影。
　　只不过在这忙碌中舒望仍然惦念着莫远扬上学的事情。
　　他今年十八，若是正常人家的孩子，应该上大学了，元宵节那天他看到大学校园的样子一直都印在她心里。但是大学可不同于初高中，必须经过高考那一关才能入学的，除非是旁听，也就是只去听课，没有班级、没有毕业证、学位证。
　　其实大学那张证书只是踏上社会时的一个证明和起点而已，真正重要的，还是看个人究竟学到了些什么东西。这样一想，舒望觉得旁听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用缴学费、不用担心考试的束缚，只专心学习自己喜欢的课程，只不过是同学的相处上存在问题，不过大学里没有固定的同桌，尤其是大班课，一百多号人在一个教室，每次周围都是新面孔，也不会太惹人注意。
　　晚上舒望回到家，看到书桌旁专注认真的样子，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莫远扬身边，低头一看，他正在看自己大学里面的专业课本，菲利普．科特勒的《市场营销学原理》，很厚，是营销人必读的一部著作。
　　她淡黑的影子投在书上，遮了一部分光，莫远扬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她，嘴角带着笑意，合上书站起来就要去盛饭。
　　她难道每天一回到家就想着吃饭么？
　　舒望有些哭笑不得，她将莫远扬按回到椅子上，然后从旁边将自己的那把座椅拖到他旁边坐下：“我还不饿，饭等一下再吃，我有事情和你说。”
　　莫远扬看她郑重的神色，有些疑惑，正要问，她却用下巴努努桌上的书本，突然又开了口：“这本书是我上大二时的教材，你觉得怎么样，能看懂么？”
　　莫远扬视线落在那本厚厚的书上，点了点头：“大部分都能懂。”
　　“嗯，”舒望微笑着道，“外国人写的书都很感性，语言也平白，比较好懂，不过却不好把握重点，有时候一本书看完了都不知道书里讲的是什么。”
　　莫远扬听她这样说，打开合上的书本，指着其中一页道：“我一边看书的内容一边看你旁边的笔记，而且也有划重点。”
　　“这样啊，”舒望笑起来，又转移了话题，“你高中的课本看了多少？”
　　“几乎都看过了。”莫远扬凝神想了想，看着舒望答，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唔，这就够了，”舒望放下心来，“其实大学的课程并不难，最重要的是培养一种思想和看待问题的角度，虽然自己看书也可以，但是听老师讲课收获会更大。你想不想去大学旁听？”
　　莫远扬瞪大了眼看她，仿佛她说的是外星语。
　　“D大没有门禁，而且对上课的学生也没有严格的管束，只要你不闹事，去旁听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舒望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解释，“当然，若是你能够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那更好，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怎么说呢……嗯，可能有的同学也会排斥，不过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毕竟你是去学习的。”
　　愣了许久，莫远扬终于脑筋转过弯来，他抓着舒望的手臂，急切地问：“我真的可以去听课么？”
　　舒望点头：“当然，不过你只是去听课，不能参加平时的各种活动，将来也没有毕业证、学位证，这样你还愿不愿意去？”
　　“我愿意，”莫远扬仍然紧紧抓着舒望的手臂，“这些我都不在乎。”
　　能去大学校园听课，对他来说，是一件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怎么会不愿意。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你先过来看看自己喜欢什么专业学科，我好托人要课表。”舒望拿出电脑，打开D大的网页，将专业介绍翻出来给莫远扬看。
　　莫远扬细细浏览了一遍，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有些为难的问：“只能选一个么？”
　　“当然不是，”舒望笑着看他，“你若是愿意所有的课都可以去听，不过术业有专攻，你还是选你自己喜欢的，而且有的课有时间冲突，不过，这要拿到课表才知道，这样吧，你先选三个你感兴趣的专业，等以后你到了学校，熟悉了再自己做选择，怎么样？”
　　“嗯，那我选这三个专业。”莫远扬拿过身旁的草稿纸和笔，唰唰写下来递给舒望。
　　营销、经济、化工。
　　“你还真是喜欢化学，”舒望看着他笑，“营销和经济有的课程是一样的，而且营销最重要的是思想和视角，书架上有几本关于这方面的书，你先看着，我会尽快把课表拿到。”
　　意思是他再过不久就可以去上学么？
　　去大学？
　　舒望看他明显的走神发呆，叹了口气，只是去旁听，他就高兴成这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莫远扬突然醒过来似的看着她，眸光灼灼。
　　“饿了，去吃饭。”她揉一下他的头，脸上是宠溺的笑，伸手将笔记本电脑合上。
　　以前都说知识能够改变人的命运，她不知道在这个贫富分化严重、社会结构板层的时代还是不是这样，不过，若是不去学习，像莫远扬这种从封闭落后的渝水长大的人，哪怕他再聪明，也只能浪费掉罢了。
　　等待与希望。
　　这是她看大仲马《基督山伯爵》时最大的感受，要学会付出，学会等待，要满怀希望，这样总有一天，你会看到自己努力的成果，你会看到命运的转角。
　　第二天上班舒望就托沈静琪让齐俊弄了这三个专业的课表，她大致看了看，还好，课程排得并不是很满，冲突的课程是有，不过不多。
　　她拿到课表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莫远扬奔进书店买上课需要的教材，各个书架之间比较翻看，虽然累，但是心里兴奋又快乐。
　　然后是笔记本、草稿纸、笔……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母亲当年第一次将她送进学校时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呢？
　　期待又担心。
　　期待看到他的成长，担心他能不能适应新的环境、新的同学。
　　不过事实证明舒望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莫远扬的适应能力极强，早上六点钟起床，做好早饭便叫她起床，七点十分出门，赶八点钟的课，晚上五点半回家，收拾好家务做好饭一边看杂志一边等她下班，晚饭后她在一端写稿他便在另一端开始复习功课。
　　很规律，又很温馨的生活。
　　情人节在众多情侣的期待以及大街上痴情缠绵的情歌中悄然到来。
　　各个公司的老板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要过情人节还是体察员工下情，破天荒的早放工，天还没有入夜，大街上便是一对对，购物、吃饭、看电影，一个行程接着一个，都被安排的满满的。
　　然而，舒望却没有那么幸运，作为下期杂重点专题，情人节的这天，当然是无比重要的，发生在情人节的故事、图片、见闻……不亲身走访，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干巴巴，肯定过不了。
　　算上她负责这一期专题的一共三个人，她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任务，她这次负责的是一个休闲型酒吧，一方面是采稿，另一方面也算是植入的广告，酒吧是要给杂志社另外付费的。
　　舒望没想到自己要去的这个酒吧隐藏在城市深处一条僻静的街上。街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几乎掉尽，剩下三四片摇摇欲坠地挂在枝桠繁密的树梢。她抬头望了望向晚的天空，心想着今天晚上回去肯定得很迟了。
　　天气有些冷，天气预报说由于冷锋过境，温度骤然低了四五度，在早春这样突然低下去的温度仿佛就像是入了寒冬，所谓春寒料峭。
　　她还是第一次到这一片地区来，所以下车时早下了一个站，又懒得再等一趟车，便这样沿路走过来，走路还可以让身体暖和些。
　　舒望将双手半握着举到嘴边呵一口气，然后搓一搓，想要将已经冻麻木的手掌搓暖和，可是显然的，效果不大。她有些泄气的放弃，低下头在包里寻找着那个酒吧的地址，心中却开始怀念小客厅里此刻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
　　她看了看手中纸条上的地址，再看了一眼路口那个蓝色的路标牌，确信自己没有走错路，才放下心来。
　　她一边走，一边对着街道两旁高大的宅院对着手中的店名，这样的小区，住户一般是在D城生活了很久，高高的白色水泥墙都出现了斑斑的绿色锈迹，一看就有些年代。
　　她在转角处终于找到了那就酒吧。
　　锦瑟。
　　舒望看着苍青色不知道是什么字体的店名，不明白为什么店主要将名字起得这样萧索，按理说这样的店，在情人节应该是大冷才对，至少在她的感知中是这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或许是店主有什么伤心的往事也说不定。
　　门口没有迎宾的侍应生，整个店的风格的风格也是退却了都市的繁华时尚，没有沙发高脚凳，没有玻璃流光的酒架吧台，角落里放着修剪整齐的绿色盆栽，墙壁四周还挂着各种山水字画，古筝声幽幽地弹着，舒望顺着声音望去，是一个穿了旗袍淡施胭脂的女子。
　　酒吧里面很宽敞，店中间还有人工的细长流水，正中央是个小型的喷水池，很浅，里面散乱着各种鹅卵石，一颗芭蕉树立在池中央，很高，几乎快要抵到屋顶，宽宽大大的叶片延展着。
　　这样的地方，该是茶馆才对。
　　舒望心中有些怔愣。
　　“小姐，请问您需要点什么？”看到她进门，侍应生笑着迎上来，很干净年轻的男孩子，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不似其他地方敷衍的机械化的笑容。
　　“我叫黎舒望，是约好来采访的记者，”舒望将自己的名片递过去，“这是我的名片。”
　　“啊，我们老板正在等您呢，请跟我来。”年轻的侍应生接过她的名片看了一眼，笑着道，然后在前面引路。
　　舒望跟着他上了二楼，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拐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她心里有些好奇，不知道开出这样一家店的老板会是什么样的人，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傅正延。
　　舒望站在房间外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低沉的一声“进来”，她才推门而入。
　　一入眼的，便是大大打开的窗户旁有些萧索落寞的男人背影，他的手指瘦长，骨节十分明显，左手随意地搭在窗台上，右手夹着一支烟，火红的烟头处萦绕着白白的烟气。窗户很大，四周是木质的，像是江南水乡那种典型的小木楼。
　　他似乎正沉浸在某种思绪中，并没有转身理会站在他身后的舒望，只是偶尔吸一口手中的香烟，吐出白白的烟气。
　　不知道为什么，只凭这一个背影，舒望便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脆弱悲伤的。
　　他不作声，舒望也不好开口，等了一阵，她才抬头打量这个房间，和下面的店面是同一种风格，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套黑色的皮制沙发，房间的一角用一个青花瓷瓶插了一束大大的百合，屋里光线有些暗，她这才意识到没有开灯，只有打开的窗户处射进来的昏暗天光，清幽冷寂。
　　她就这样站着，静静看这个男人一口一口，缓慢而优雅、沉痛而哀伤的吸尽手指间白色的香烟，在火光快到烟蒂时他才抬手将它在身旁白瓷的烟灰缸里轻轻地摁灭。
　　然后他才转过身，猛然看到屋里多了个人，怔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来，似乎在思索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谁。
　　“傅先生您好，我是昨天跟您约好的记者，黎舒望。”舒望自然地伸出手，脸上的神色平静，并没有什么不自在。
　　算上实习她当记者快两年了，平常什么样的刁难艰辛都尝过，这小小的忽略根本不算什么。
　　“啊，”傅正延轻轻握了一下她伸出的手然后放开，淡淡道，“让你久等了。”
　　他的手是冰冰凉凉的冷，态度也很冷淡，脸上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失礼而萌生歉意。
　　舒望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三十五六岁左右的样子，颀长瘦削的身姿，头发有些长，碎碎的乱着，额上的发一缕一缕垂下来，遮住疲惫倦怠的眸子，他的脸庞是苍白的瘦，轮廓却分明，挺直的鼻梁，内凹的下巴，看起来清冷又孤高。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黑色沙发，对着舒望道：“请先到沙发上坐一会儿吧，时候还早呢。”
　　舒望礼貌地道了声谢，然后走到沙发上坐下，知道他说得还早指的是下面店里的生意，酒吧嘛，一般是入了夜人流量才会多。
　　“你要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他转过身给她倒饮料。
　　“茶。”舒望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黎爸喜欢喝茶，因此家里面总是有各式各样的茶，她也受了这熏染。
　　听到回答傅正延转过身看舒望，眸光深邃，淡淡笑了笑：“时下年轻人很少喜欢喝茶。”
　　舒望怔了一下，觉得他用的词十分怪异，时下年轻人，仿佛他已经垂垂老矣。
　　下一刻舒望面前就多了一杯茶，汤色浅黄明亮，芽头饱满秀丽，飘着白白的水雾，空气中有一种氤氲的茶香，茶叶还在里面起起落落没有完全泡开。
　　不一般都是袋装茶么？
　　傅正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在舒望斜对面坐下，瘦长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整个人漫不经心地靠着沙发。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灰色横宽文针织衫，下身是一条浅咖啡色的休闲长裤，白色的运动鞋，很休闲，像是家居般随意。
　　他不说话，空气中都是沉默，只有墙上低沉的钟摆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里更加显得昏沉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