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扬的希望》舒敬

17、未知前方

　　舒望带着莫远扬进入候车室，经过安检，她对着手中的票从大厅的电子显像屏上找到了自己要搭乘那辆列车候车室的号码，拖着行李走到空着的地方坐下。
　　“你什么时候到的？”她这时才安下心来，仔仔细细问莫远扬具体的情况。
　　莫远扬的视线从候车站里的人群中收回来，看着她抿着嘴角笑：“八点半。”
　　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这么早？”舒望皱眉，“午饭吃过了么？”
　　莫远扬摇摇头：“我怕错过你，一直守在进口处不敢走开。”
　　舒望看他明显有些憔悴的样子，心角又软又疼，想到了什么，她又开口：“早饭呢？”
　　八点半到，那岂不是早上五点就要坐上车，再从莫家弯到公路口，少说也得二十分钟，四点半就得起床，又是大冬天。
　　果然，他又摇头：“我忘了。”
　　“吃饭也会忘？肚子饿不饿还不知道？”舒望咬了牙，怪不得脸色那样不好，“我不是给你电话号码么，还怕找不到？”
　　莫远扬看她生气发火的样子，心里暖暖热热：“我想快点见到你。”
　　舒望噎住，脸却不争气地泛红。
　　她看了莫远扬含笑俊秀的侧脸一眼，心中叹了口气，她也实在是太没用了点，就被这么一个小孩子的甜言蜜语降伏了。
　　事实也证明，黎家老四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走。”舒望忽然起身，拉过他，“去吃饭。”
　　“可我们不是要等车么？”莫远扬看一眼她，不愿意起来。
　　舒望睨他一眼，有些好气又好笑：“放心，我不会赶你回去。”她指了指候车区前面的电子表，“现在才十二点二十，还有时间，再说火车也经常晚点。”
　　莫远扬这才跟着她出了候车区，进了车站旁边的一个小饭馆。
　　车站的饭菜是真的贵，一盘鱼香肉丝、一盘麻婆豆腐、一碗蛋花汤再加上两碗米饭，竟然要四十块钱，在渝水镇上这样顶多二十。
　　舒望稍微吃了一点，她知道若是她不吃，莫远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筷子的。
　　吃过饭出来，旁边有卖茶叶蛋的，她问老板买了五个。
　　“喏，给你。”她将茶叶蛋递到莫远扬手上。
　　莫远扬愣愣地看着她。
　　“你生日啊，以后再给你煮红鸡蛋，今天先用这个代替。”她笑着提醒他，“茶叶蛋味道也不错，放了桂皮之类的香料，你尝尝。”
　　莫远扬接过热得有些烫手的茶叶蛋，鼻尖还萦绕着香气，确实如她所说，加了香料，应该比红鸡蛋更好吃。
　　“你不生我气么？”他看着她，忽然开了口，“其实，若是你实在……”实在为难，我可以不去的。
　　他猛地住了口，在意识到自己想说什么的时候。
　　他咬着唇瞪大眼，心中还有些惊悸，差一点就说出退让的话了。
　　不不，他不能赌，不能够给舒望反悔的机会，万一她真的想要送他回去怎么办？
　　舒望却理解错了他的表情，她揉了揉他的头，释然一笑：“我哪有生气，只不过太吃惊了，也有些担心，担心我不能给你成长的平台，也怕自己太年轻，生活阅历经验都还不够，不能很好的指引你，你还小呐。”
　　“你这样想的？”莫远扬漆黑的眸子看着她，微微一哂，反问道。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不知道她的见识、想法让他多崇敬，还有她温柔善良的心，让他在这个冰冷的冬季，邂逅了久违的温暖。
　　原来他那小小的心机，用在她身上都显得愚昧的可笑，他以为她不会愿意带他走，是因为麻烦，衣食住行，生活中忽然多了一个人要负担，开销、不便、精力……
　　却原来，这只是他一厢情愿鄙薄的想法。
　　她是在为他考量，而不是为她自己。
　　“除了这些当然还有其他的，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老实说，我真的是松了一口气呢，本来就不太放心你。”舒望抬头，看着广场上的人群，靠近雕塑旁坐了一群人，其中一个人讲着什么，其他人听完后哈哈大笑，笑声爽朗，丝毫没有因为这漫长的等车而怨怼不满。
　　“出去看看也好，说不定又是另一种际遇，谁知道呢，人生就是要闯出来的，太过畏首畏尾，终究只能在原地踏步。”她眯着眼，有淡薄的阳光细细密密地洒下来，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自己说还是身旁的少年。
　　然后他们穿过前一刻舒望还觉得苍凉悲伤的广场，踏进了候车室。
　　那么多的人，都在努力着，哪怕生活艰辛无比，他们也能乐观从容的面对。
　　没有人是预言者，前路有什么，谁也不知道，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总得一步一步迈下去，与其胆战心惊仓惶无措，自己先就否定了未来，还不如存着最美好的期望，笑着走过每一天。
　　经过检票口，绕过两个通道，舒望带着莫远扬踏上了这列从西向东跨越了大半个中国的火车。
　　列车是快速，K字开头的，跟以前的铁皮慢车和普快相比，已经算很好了。
　　这还是莫远扬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火车，以前他只在电视里和梦里面见过这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细长交通工具。
　　他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兴奋，尽量的表现的淡定平常，唇紧紧抿着，避免他在无意识中作出一些可笑的举动或是说出一些夸张的言辞。然而他抓着自己的包裹因为紧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出卖了他那伪装的从容。
　　本来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张站台票的，白色的票据，和别人手中粉底黑字的正规火车票有很大的不同。
　　当穿着制服的检票员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里紧张又担忧，怕他们以为他没有买票而不让他进去，这样的场景他在电视上见过。
　　他太紧张，手中的站台票都被他捏得有些变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从来都不是那样胆小微畏缩的人，可这次却真真实实有些怕了。
　　仿佛前面他要踏入的不是火车，而是名叫幸福的道路。
　　这样的认知太强烈，以至于他不相信真的有这样一天，幸福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只需要越过那样小小的一道闸门。
　　可万一，老天爷不原谅他曾经犯下的错误，不会如此优待他，只在要接近的时候，将他和她分隔在这门的两端，让他尝一尝从云端坠落到地上的滋味，他该这么办。
　　他还记得舒望和他在田间散步的那个上午，他心中希冀着若是能够一直都待在她的身边，若是自己是她斩不断联系的亲人，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情。
　　而现在，他往后将会和她生活在一起了，他再也不用担心她什么时候离开，不用担心她扔下他。她曾经说过他总会一点一点接近幸福，可是，会这么简单顺利么？
　　人潮在推挤着他前进，有人的箱子硌着他的腿，有些疼，他也不管，只转头寻找舒望的身影。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正冲着他微笑，是他所熟悉的温暖弧度，紧张不安的心一点点平息下来。
　　“紧张么？”她挤到靠近他的位置，握住他的手，轻声问。
　　人群很嘈杂，她的声音又不是很大，然而他却清晰无比的抓住了她温柔清润的声线。
　　他本来想摇头的，想表现的英勇一点，可是，他却听到自己嗯了一声，很小的一声，像蚊子一样的哼哼。
　　他是真的怕啊，怕还未得到，又要失去。
　　“呵，没关系，有我在。”他听到她轻笑了一声，很轻很软很平常的话语，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谁都想早点通过检票口上车，人挤着人，摩肩擦踵，他们也靠的很近，近到他能够在她深咖啡色的眼瞳中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己。
　　他的手因为紧张早已经出了一手心的冷汗，此刻被舒望温暖干燥的手握住，也渐渐暖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低头去看他们两个交握在一起的手掌。
　　舒望的手指白皙修长，中指头处还有小小的茧，指甲剪得很短，指尖圆润光滑，很书生气很有教养的样子。
　　虽然她比他大五岁，但毕竟是女孩子，手掌仍是比他小了许多。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有那么一瞬，莫远扬心中蹦出这八个字。
　　但只有那一瞬，随即他就将自己这种可笑的想法给抹杀掉了。
　　他知道这八个字描写的是恋人。
　　对于恋爱，他其实并不是全然陌生的。
　　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短暂朦胧的初恋，对方是很美丽的女孩子，看到他总是红着脸颊一脸娇羞。
　　那时候班上的男生对他是既羡慕又嫉妒，总觉得他那样的身世，是配不上那样美好的女孩子的。然而他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如他们口中的低贱，他靠自己努力求学生活，并没有妨碍了谁。
　　不过他收到女孩子粉色的情书时是真的惊讶，他很忙，除了学习就是找活干赚钱，连班里同学的面貌都不能全然记清，突然得知有人喜欢他，怎么能不诧异。
　　他那样的年纪，已经被生活磨平了尖锐的棱角，朋友也好同学也好，不会太热情却也不会苛责伤害别人。
　　莫远扬虽然冷情，心地却温良，不然他也不会经常帮上了年纪的莫大爷干活。也只有在舒望面前，他才是敏感脆弱的温顺少年，开心也好悲伤也好，不用设防。
　　他本来想要回绝的，可是看到女孩子晶莹剔透的眼泪，听她说爸妈只顾在外地的工作而把她仍在乡下的外婆家，听她说她的伤感、埋怨，他却忍不下心来拒绝。
　　更重要的，是她说讨厌自己的父母。
　　他那时候是茕茕孑立的一个人，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候才敢想到父母默默哭泣，听到女孩子那样说，他是出离愤怒了，仿佛看到幼年时那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自己。
　　于是那段青涩的恋情就这样开始了，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有些奇怪，却也不似从前那样孤单。
　　女孩子的外公是他们镇上的书记，很大的官，住的也是洋房，她的父母好像是教授，也特别了不起，因此有些公主脾气，总是嫌他闷，嫌他不关心他，嫌他穿得衣服不好看……
　　他也总是笑一笑，并不放在心上，空余了带她去踏青、去寒酸的小饭馆吃一碗牛肉面，送一根棒棒糖。
　　有时候心里也会叹一句，还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孩子呵。
　　喜欢她么？
　　他想，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也不会答应她待在自己身边。只是，这样的感情，太稚嫩，什么都负担不起，就像春天田野间柔弱的野花，只风一吹，便折了腰。
　　后来上完初中，女孩子的父母接她到城里去读高中了，而他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回家帮着二叔干农活。他们在一起好像一个月都不到，牵过几次手，然后就这样分开了，很平淡。
　　他本就不是擅长甜言蜜语的高手，也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心思去想那些浪漫幽默的事情，跟他在一起，太阳还是往常的太阳，没有亮一些，世界还是以前的世界，没有多了色彩，女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他是不适合她的人，刚开始还满心期待的爱情，随着时间变得淡薄，因此也没有伤心到肝肠寸断。
　　有时候他也会想，这就是爱情么？爸妈的爱情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身边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他却并没有多大的感觉，甚至经过这三年，现在想起来，他几乎都不记得她的面容了。
　　然而对于黎舒望，他却不是这种感情，太复杂，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眷恋、崇敬、珍惜……也太强烈，想要让她看重自己，想要永远待在她的身边，却又觉得自己配不上。
　　这一次，他是真的觉得自卑了。
　　她勇敢善良，会不怕危险麻烦搭救自己；她温柔体贴，他的窘迫不安她都能够细心的体察到，哪怕是她故意装作冷淡、严肃、凶恶的样子，眸光却是温柔心疼；她会对身边人露出温暖亲切的笑容，哪怕是砖窑里灰尘满面的人；她还很聪明，懂得许多东西，会写文章、会拍照、会从身边的小事教会他许多大道理；却也孩子气，喜欢赖床、怕麻烦、看电视好笑就抱腰，生气就会瞪眼睛……
　　最重要的，她很傻，碰着了一个人，心疼了，就掏心掏肺，从来不计较自己是不是付出。
　　抬起头，莫远扬的视线落在她的侧脸，感觉到她拉着他徐徐前进着。
　　手掌中的温暖，透过感觉细微的皮肤末梢传到他的心底深处。
　　就这样，她拉着他，安抚着他，一路走，像她一贯的性格，斯文温吞，直到他们坐到车厢里，她才放开。
　　因为是始发站，列车里面并不像回来的时候那样拥挤。
　　莫远扬坐在军绿色带了暗纹的软坐上，看着周围来来回回拖着行李走过的人，细细地打量着。
　　比他想象中的宽阔，明明一眼看过去是那样细的一列，也干净，白色的窗帘布有的拉下来，穿着藏蓝色的乘务员正在解说者注意事项。
　　行李要横着放；窗勾上只能挂毛巾，不能挂吃的；垃圾不要乱扔，放在小桌上的餐盘里；送行的人快下车，火车快开了……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新奇的。
　　隔了许久，火车缓缓动起来，车轮撞击着铁轨，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那块有些破旧的手表。
　　一点十分。
　　他的嘴角翘起来，她说的不错，火车真的是晚了点，十分钟。
　　火车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车外的电杆房屋飞快的向后退去，城市渐渐远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