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扬的希望》舒敬

16、带我走吧

　　初七是人过年，在渝水人心中是春节中最重要的四天之一。
　　莫远扬上午便收拾好东西离开了，他的东西不多，只有他自己带来的换洗衣服、一些书本和舒望买给他的两套新衣，一个旅行袋便可装完。黎爸黎妈本来想留他吃过午饭再回去的，可是被他谢绝了。
　　家里少了一个人，变得有些冷清，再加上舒望马上也要离开，三个人都没什么胃口，午饭时一桌子菜几乎没怎么动过。
　　吃过饭舒望便躲进自己房间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每年她回来刚好赶上春运，火车上特别挤，行礼不敢带多，只一个箱子。回来一切都是现成的，她也不用买什么。黎妈知道她有时候也自己做饭，便想让她带些腊肉香肠过去，被她坚定的拒绝了。
　　她把外面的衣服都装进去，在箱底铺了一层，然后放进去笔记本电脑，再在电脑外面放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四周空余的地方塞上围巾等小东西。毕竟火车站人多眼杂，这笔记本可是耗费了她一年的奖学金才得到的，跟着她也已经有两三个年头了，平常写文章、修照片全靠它，是她的好搭档。
　　做完这些，她看看四周，实在是没什么可收拾的，便将自己摔倒床上，扯过枕头狠狠压住自己有些凌乱的头脑。
　　心里憋得慌，又烦又乱，像是一团打结的线团，无论怎样梳理，都找不到一个头，拉不成一根线。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烦恼些什么，或许是即将离家的愁绪，或许是一个人生活的孤寂，或许是繁琐的工作……
　　还有担忧，担忧莫远扬以后的生活，不知道她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
　　被压得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拉下枕头垫在后脑处，伸手摸过放在床上的相机，打开来，调到照片库，一张一张翻着看。
　　有些乱，有些杂，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几乎都在里面，她也没有洗出来，太浪费钱，打算放在电脑里等没事了想家就翻翻看。
　　都是平常生活的琐碎点滴。
　　端着茶杯在街口下象棋的父亲，系了围裙站在灶台边拿着锅铲的母亲，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专注翻着书本的大哥，敦厚老实正直诚恳提了大肥鸭的二哥，一身白色医生长袍温柔浅笑的三姐……
　　翻着翻着，画面中出现的便是那坚韧隐忍的少年。
　　砖窑里手持铁锹满面灰尘的他，火锅店里默默洗菜的他，除夕饭桌上浅浅微笑的他，小客厅里拿着笔认真演算的他……
　　她忽然想起他在她怀中哽咽地说着为什么只有他活着的样子，那样悲伤无力。
　　为什么只有他活着？
　　这……是与其一个人，宁愿没有这条生命的意思么？
　　她还记得暗巷里那瞬间一瞥的倔强幽深的眸子，像一头小狼，可明明又十分温顺乖巧。舒望突然意识到她其实并不了解莫远扬，坚韧又脆弱、倔强又温顺、清冷又热情、聪明却又傻到让她心疼……
　　这样矛盾的人。
　　她这样烦躁不安、无精打采，连平常迟钝的黎爸都看了出来，老两口把她拉到客厅里，不让她有机会在屋里唉声叹气，叮咛训诫，从平常生活到工作时同事间的相处，事无巨细，一一都嘱咐了个遍。
　　舒望看着满脸不舍的父母，听着他们关切的话语，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莫远扬有他的未来要去闯，而她也有她的生活之路要去走，本来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何必那样执着。就像是大学的同学，四年的朝夕相处，可是毕业的钟声一响，最终也是曲终人散，天南海北，再难聚首。
　　她本不应该是如此多愁善感的人，人世间的离合际遇，谁又能说得清楚，本来是个玲珑透彻的人，也不喜欢跟旁人发生太多牵扯，偏偏这一次身在局中，牵牵绊绊，心心念念。
　　第二天一早舒望便起了床，她的火车是下午一点，她要赶七点多的早班车，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中午十一点大概能到市里，吃一顿午饭、再到车站，差不多十二点的样子，还有一个小时的候车时间，刚刚好。
　　同往年一样，她的送别队伍特别庞大，家人全部都来了，一个劲儿叮嘱着注意身体，等到汽车开动，她从车窗往外看，还可以看到站在原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亲人。
　　时间过得真快，上次回家来的情景还在眼前，转眼之间，又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等待她的，又即将是一个人的漫漫旅途。
　　她记起以前看过钱钟书的一段话：人生不过是家居、出门、回家。我们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和企图，不过是灵魂的思家病，想找着一个人、一件事物、一处地位，容许我们的身心在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一个安顿的归宿，仿佛病人上了床，浪荡子回到家。出门旅行，目的还是要回家，否则不必牢记着旅途的印象。
　　可是D城和渝水，舒望不知道究竟哪个是她的归宿。她是漂泊的外乡人，繁华忙碌的城市间，她孤单一人，三十多平方的小公寓，爱情亲情，冰冷而虚幻。渝水有她的亲人，可是这大山围困的落后小镇，终究只是她偶然回首的温暖眷顾，只能分去她以后人生的小小时间。
　　两个都是家，或许，两个都不是她终生依赖的家。
　　她叹了口气，是少了那样一个人么，相互扶持白发誓约终生的伴侣？
　　汽车在颠簸中前进着，哪里管得着车上人是喜是悲，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看过了沿途相似却又相异的风景，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有人拥抱有人挥手，一个人的归来是另一个人的离去。
　　归家的喜悦，离家的忧愁，喜怒哀乐，这样一辆老旧的车，装盛的却是百态人生。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摇晃，汽车终于进了站，舒望拖着行李下车出了站口，便有许多三轮车围上来揽生意。
　　她摇摇手，说自己去火车站，五分钟就到，不用坐车。
　　别人看她熟门熟路的，便怏怏地离开，的确，拐过一个街角，穿过一条斑马线就是火车站广场。
　　她在广场一家混沌店里面吃了一碗混沌，是她每到市里火车站都去的一家，倒不是因为他家的混沌多好吃，而是店里面人比较少，清净，不像其他店，挤满了人，吵吵嚷嚷。
　　穿过一段林荫路绕过一个报亭，舒望一眼就看到火车站广场上颇具艺术感的雕像映入眼帘，四周围了许多绿色的盆栽，因为是冬天，没有五颜六色的花朵。
　　广场上已经有许多人，三五成群，大包小包，有的吃着方便面，冒着热乎乎的白气；有的拿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看，打发时间；有的聊着天，一个说一个听，一个说几人听或是几个人同时说同时听；还有的在地上铺了棉絮，哆哆嗦嗦睡在里面，一看就是熬夜买票等车的人……
　　这是西南的一个小城市，有许多农民工都到沿海经济发达的地方去打工，春节回来看看家人，年刚过又要赶回去上工。
　　西南的土地，不似中原、东北地区的粮产区，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可以机器化耕种，山地的粮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不平整，分层多，只能全人工。再加上交通不畅，很少有企业在这里投资，因此祖祖辈辈，只能守着那角角块块的土地，不离家，面对着飞涨的物质水平，孩子的教育、父母的医药，哪里能拿出些钱来。
　　这样的场景，让舒望觉得有些凄凉，背井离乡，家里是白发体弱的父母和年幼稚气的孩子，一年就春节这么一次，才有假期，也才舍得拿出路费回家看看。
　　有的时候不是不想，不是不愿，而是在这样的社会面前，你不得不低头，毕竟生存，是人天性的渴求。
　　由于春节期间客流量实在太多，候车室容量不够，所以只有发车前两个小时的人才能进站候车。
　　舒望走到候车室入口，从包里面拿出火车票，给工作人员看了一眼，然后拖着行李准备进候车室。
　　这个时候却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诧异地回头，然后惊呆在原地。
　　莫远扬！！！
　　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莫远扬突然抓住她的另一条手臂，脸突然凑到她面前，轻声央求：“姐姐，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眼睛虽然细细长长，努力睁大后眼珠却极其黑而大，睫毛又长，看人的时候乖乖的，很专注的神情，小狗一样，还带点湿气，可怜巴巴的样子。
　　莫远扬叫她姐姐，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她，或许更确切的说，这是他第一次叫她。
　　他还说不要丢下他一个人，泫然欲泣的表情。
　　他就这样几秒钟突然丢下三个炸弹，炸得舒望脑子晕沉沉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她张张唇，愣了一瞬许久才蹦出一个音节。
　　“姐姐……姐姐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我不想一个人，不想一辈子待在渝水。”莫远扬焦急地出声，眼眶有些红，好像只要她说一个不字，他马上就会哭出来。
　　舒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侧过头看到候车室的工作人员正用不耐烦的眼神看着挡着入口的她，在这样的震惊面前她也不在意，只用眼神表示了一下歉意，便拉着莫远扬走到一边。
　　“这就是你说的不做会后悔做了会给别人添麻烦的难题？”冷静下来，再将前因后果一串，舒望立刻就明白了。
　　莫远扬点点头，紧张地望着她。
　　“你二叔二婶呢，知道这件事情么？”她又问。
　　“我跟他们说过了，他们说随便我决定，再说我已经满十八岁了，反正就算不离开渝水，我也会一个人搬出来住。”
　　“十八岁？”舒望诧异，“你的生日过了？什么时候？”
　　莫远扬弯着唇角笑起来：“今天。”
　　舒望瞪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筋有些转不过弯，顿了半天才冒出一句：“生日快乐！”
　　闻言莫远扬笑得更开了：“谢谢！”
　　舒望看他的样子，有些迟疑地问：“你……这些是早就计划好的？”
　　莫远扬摇摇头，神色间似乎有些受伤，笑容也淡了下去。
　　“在你眼中我是那种有心计的人么？”他徐声问，很轻很淡的语气，眼睛里是黑沉浓郁的一片，看不透看不清。
　　“当然不是！”舒望没想到他会这样想，意识到自己伤了人，她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解释。
　　“我知道了，我这样突然出现，肯定让你很困扰，是我自以为是，得寸进尺，我这就回去。”莫远扬有些颓唐地垂下头，眼角发红，有泪珠留下来，然后他又飞快地用手背擦掉，拎起脚边的包转身就想跑开。
　　舒望心中一痛，一把拉住他，急急地喊：“我根本就没有这样想过。”
　　莫远扬从来没有离开过渝水，他这样一个人跑过来，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需要多大的勇气。
　　“会不会后悔？”舒望突然出声问。
　　“后悔？”莫远扬突然回过身看她，眼神亮亮的，“不来我这辈子才会后悔。”
　　“这么肯定？”
　　“是。”
　　“在外的生活，非常苦，你才十八岁，没有关系没有学历，你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处境么？”
　　“我都想过，天无绝人之路，更何况……”他的眸光灿烂，如同灯火一样炽烈，后半句却隐没了下去，只直直盯着舒望。
　　舒望叹口气：“走吧，候车室里面比这里暖和，等到上了车，我再给你补一张票，现在去买，肯定也没有了。”
　　莫远扬眼睛霎时亮起来，好像阳光全都倒进了他的眸子里。
　　舒望的心情复杂，她永远也不知道这一刻的心情是担忧还是喜悦，是沉重还是轻盈，只觉得这几日那重重压在心头的东西突然挪开了，却又有新的压上来。
　　“走吧！”她又说了一次。
　　她不知道，她的后半生，将因为这一刻的两个字，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转过身，莫远扬跟在她身后扬起了一丝笑容。
　　他承认他是有计划的，他了解舒望的性格，也知道她的弱点，他的心思远比她想得深沉，就算今天他得到的答案是拒绝，他也不会这样轻易放弃。
　　孤苦的生活，他早就学会了权衡考量，他并不是单纯的孩童，也不会为了她一句拒绝的话而放弃，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在他心中，是耀眼而夺目的，他本来心中非常排斥叫她姐姐，可是他知道这是他能够待在她身边唯一的理由，也知道她一直是这样看待他的。
　　他还太弱，太卑微，他要努力向上爬，让黎舒望眼中，看到的是足以站在她身边的莫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