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扬的希望》舒敬

12、进驻黎家

　　经过这一闹，莫远扬和莫家之间的关系又冷了几分。
　　舒望实在不放心莫远扬一个人，便提议他到二哥的火锅店里面打工，反正每年过年火锅店客人特别多，他们都忙不过来，要在外面找人手。
　　更何况，一方面她想趁走之前多教莫远扬一些东西，告诉他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让他不要放弃希望，有机会走出这个大山环绕的渝水，另一方面，她也想让他过一个快快乐乐的新年。
　　当然，这份工作包吃包住，中饭和晚饭是在火锅店里吃，至于住么，当然是在黎家。
　　她的决定征求了莫二叔莫二婶的同意，不管他们对莫远扬的情谊如何，他们始终是他的亲人，若是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她知道莫远扬心里也不会完全放下心来。
　　舒望的提议正合莫二婶的心意，她娘家的几个兄长今年都回了老家，正盘算着今年的新年在娘家过，不想带着莫远扬，当即笑眯眯地答应了。
　　莫远扬的东西不多，他一个旅行袋就收拾好了，装了两套换洗的衣服、毛巾牙刷，剩下的，全是些他要看的书。
　　由于事情决定的突然，所以她带莫远扬回去的时候黎爸黎妈着实吃了一惊。她也不好把莫远扬的家里情况告诉父母，因此只含混地说他家里人都出去了要在黎家借助几天，过完初七就走。
　　黎爸黎妈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不过任凭他们怎么问也舒望就是不松口，而莫远扬总是安安静静，他们也不好直接问他，毕竟大过年的还住到别人家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们两夫妻平时都是热心之人，再加上舒望又是最懂事听话的，她带回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以前家里有四个孩子，现在老大老二老三都有自己的家，只团圆夜才能吃上一顿饭，多一个人也好，热闹些。更何况莫远扬这个孩子，长得斯斯文文，又乖巧勤快，他们也喜欢的紧。
　　今年过年的天气还好，总是有淡淡的阳光，街上的集市与往年相比都热闹了许多。
　　黎家住在南街，当着街口，因此在家里就算关着窗户，还是可以听见街上热闹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小孩子的笑闹声。
　　舒望放下手中的书本，动了动一直低垂着有些发酸的脖子，然后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把半开的窗帘全部拉开，将玻璃窗推开一条缝，让午后的阳光进来。越过二楼的玻璃窗看着下面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南街主要是卖蔬菜的，各家小农的菜摊占满了街道两旁，蒜台、洋葱、土豆、芹菜、韭菜、白菜、木耳、胡萝卜、葱苗……
　　她眯了眯眼，想着火锅店忙碌的时间大概也过去了，便起身取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拿出里面的皮夹，点了点，里面只有三百多块钱，摇摇头，她又从抽屉中取出五张，装进钱包穿好外套后跟黎爸黎妈说了一声，便匆匆出了门。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明天就是年三十儿，莫远扬住过来已经有两天了。
　　她一开始说二哥的火锅店缺人其实只是怕莫远扬觉得不好意思，顺口那么一说的，谁知道他却十分认真，当真那天下午就去火锅店帮忙，任她怎么劝他也不听。
　　倒是黎二哥，忙得昏天暗地时候突然蹦出了个人来说要帮忙，手脚伶俐，人也勤快，乐得他合不拢嘴，直拍着舒望的肩膀说丫头长大了，学会心疼兄长了，弄得舒望哭笑不得。
　　她心里知道莫远扬是不想在黎家白吃白喝，这个少年，自尊心很强，便也随他去。
　　只不过莫远扬就那么两套衣服，还洗洗补补十分破旧，她实在看不过去，早想着给他买两套的，可这两天一直没有错开时间。
　　过年嘛，穿新衣、放鞭炮、领压岁钱，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街上人很多，不过当然比不上在城里，一到上下班的高峰期，脚踩脚都是人，尤其是坐地铁，都快被挤成肉饼。
　　而且这些人群中大多数都是老人孩子，中青年人许多都到沿海一带打工了，逢年过节车费高，厂里放假也就那么五六天的时间，因此也懒得回来。
　　舒望拐过街角，走到正街上，远远的便看到“黎家火锅”四个大字，弯起嘴角微微笑起来。
　　当初为了这火锅店的名字，可是费了全家人不少心思。
　　本来定的名字叫重庆火锅，无他，重庆的火锅最出名，知道的人也多。可是，正因为知道的人多，镇上已经有两家火锅店的名字都带了重庆两个字。用得太多，没有新意，客人也不会上门。而其他文绉绉的名字在这山间小镇上也不适合，最后想来想去，决定了就用姓来命名算了。
　　一提到老黎家，知道的人多，生意渐渐好起来，竟然将其他两个火锅店都比了下去。
　　当然，黎家老二也知道，火锅店生意好，名字其实只是个表面，更重要的是火锅的质量，汤料、食材、服务……杂七杂八，许多方面都需要考虑。
　　舒望进火锅店的时候，只有零星几桌客人，中午饭时间已经过了许久，这样的情况很正常。
　　黎二嫂正在收银台前按计算器，看到她进门，抿着嘴笑起来。
　　自打莫远扬那孩子进店帮忙以来，这两天她来火锅店愣是勤快，比以往回家任何时间都多。
　　舒望也不在意，她这个二嫂，最是精灵活泼，性格也辣，就跟热呼呼的火锅一样，人倒是爽朗正直，配上性格有些憨厚的二哥，刚好互补。
　　要过年了嘛，人人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舒望也是，她仿佛觉得自己这几天已经将工作时的笑容提前透支光了。
　　舒望在城里工作时压力大，她是新入杂志社的菜鸟，什么采稿、文印，端茶递水，琐碎的事情都要干，当然写稿也是少不了，言辞角度一不合主编的意，被骂得狗血喷头是常事儿。再加上她性格本就有些沉闷，遇上事情又只要不超出她的底线，她也懒得反驳辩解，人家就是认定了她好欺负，经常被支使来指使去。
　　和她新进社的一些人，暗地里还替她偷偷抱不平，她也是一笑了之。这些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是她力所能及。有时候一些事情不能总讲投资回报的。
　　她大学的专业是市场营销，毕业后从业最多的，还是销售岗位，可是她是那种不善言辞的人，要推销东西出去，想想也十分不适合。而广告传媒，她觉得这些东西创意最重要，更何况她从小就没有学过画画，对色彩、图片的敏感性也很弱，也不适合。
　　最后投了许多份简历都是石沉大海，后来辗转她得到现在工作的这家综合期刊杂志社的面试通知，忐忑去了，人家看她文笔还行，专业知识也学得不错，便留了下来。
　　这在她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完全没有机会。所以她对这份工作格外珍惜，平时也很勤快，虽然压力大，她过得却很充实。
　　不熟悉她的人，总觉得这个才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有些软弱自卑，没什么特长爱好，长得也不是十分出众。
　　这也是她的性格决定的，熟悉她的人一提到她，总是觉得，哦，黎舒望啊，一特有想法的人，有时候还有些小倔强。不熟悉的人，则是恩啊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心中想着黎舒望是谁，下次观察清楚一点儿。
　　当然她这样的性格并不适合记者这个行业，不过她做事踏实认真，心又细，社里那些前辈倒也不会多苛责她。
　　在职场，过不去的，总是那些对自己有威胁的，她在杂志社里，就像一株静静生长的绿色无公害植物，让人产生不出敌意。
　　舒望本来是属于那种将自己的事情管好，本本分分的人，可这次对于莫远扬，她却例了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她是家中老幺，家里人一直把她看做长不大的孩子；上学时都是同龄的人，大家年纪相仿、经历相仿，提不上谁照顾谁，都是才学着独立的小小鸟，都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管别人，顶多是同学有什么烦心事，当一回垃圾桶，让对方倒倒苦水；现在工作自己就更不用提，她是后辈，整天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应该是别人照顾她，等到她照顾别人，那也得混几年，出了成绩才敢提。
　　而莫远扬，她从他的眼中看出全然的信赖，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是十分被重视的，让她想尽全力帮助这个相信她的少年。
　　不可否认，在内心深处，她已经将莫远扬纳入了自己的责任。
　　舒望正要问莫远扬在什么地方，黎二嫂已经伸出手，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她会意，穿过大厅通过右边的门进了里间的厨房。
　　厨房里面十分宽敞，黎二哥正在清点食材，隔一会儿便低头在本子上记些什么。
　　渝水的房价十分便宜，几万块钱就可以买一间一百平米的房子，当然装修什么的还是要靠自己翻新。
　　舒望看看四周，莫远扬并不在厨房里，确切的说，他是在厨房后面的院子里，正埋头清洗着蔬菜。
　　她走到黎二哥身边，向他替莫远扬请了两个小时的假，然后才走到院子里正奋力洗着蔬菜人的身旁站定。
　　黎家火锅店里面算上莫远扬，现在总过有三个伙计，舒望进来时一个正在收拾着客人剩下的碗盘，一个正上着菜。
　　洗菜的水是温的，在严寒的空气中冒着淡淡的白雾。
　　莫远扬坐在一个小木凳上，低垂着腰，一双塑胶手套放在一旁，修长瘦弱的双手跟那青青翠翠的蔬菜比起来，显得有些惨白。
　　“怎么不戴手套？”舒望看他泡在水中都起了褶的手，微微皱起眉，有些责备的开了口，“这样才不容易伤手。”
　　一开始她的脚步放得很轻，莫远扬并没有察觉，她突然出声，莫远扬吓了一跳，猛然抬起头，眸光中闪过一丝欣喜。
　　不过舒望却没有看到，因为他的头发一直没有剪过，浓密黑长，都快遮住眼睛了。
　　“带着手套菜不容易洗干净。”他轻声应了，手上还拿着一颗清洗到一半的青菜，淡淡笑开来，“而且这水也暖和，不冷。”
　　舒望也懒得和他多说，俯下身子伸出手拿掉他手中那颗青菜，直接拉他起来：“我替你请了两个小时的假，等一下跟我去买些东西。”
　　她觉得有时候直接行动会更好，每次莫远扬的拒绝与其说是不愿，还不如说他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别人的好意。
　　明明这样的年纪，最是应该不知天高地厚，叛逆矛盾，尽情挥洒青春的。
　　莫远扬没想到舒望说的买东西是给自己买衣服，本来想开口拒绝的，但是一侧头看到她有些严肃认真的眼神，想了想又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他以前最讨厌别人用怜悯的眼神看他，自以为他们是高高在上的，而他只是低到尘埃里那样不堪的东西，得到他们的一顾，他就要跪在地上感恩戴德，仿佛他获得了世上多么了不起的恩惠。
　　记得那时候他刚上初中，虽然说是义务教育，可是到他们这个镇上，免掉的，就仅仅是书本的几十块钱。
　　这本来就是极矛盾的，在富裕的地方，监督法制健全，法令的执行力度也强，有时候中央甚至能够直接监管。
　　而在贫穷的地方，就如渝水这样落后的小镇，那样的法令，层层推进下来，省、市、县、地区……到他们这儿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上级领导的悉心嘱托，可是越是这样，越有空子可以钻，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又有谁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山沟沟里的小镇。
　　因此越富有的地方，家庭收入高，孩子的教育费用还比较低；而越贫穷的地方，学费就是天价。
　　读书是莫远扬一直都渴望的事情，为了能够继续在学校待下去，他申请了贫困生的助学金。
　　申请很快就下来了，他得到了五百块钱，而这次获得助学金的一共有五个人。
　　这二千五百块钱，是刚刚承包了镇上批发站的站老板出资的。
　　他心里本来是欣喜的、充满感激的，直到领钱的那一天，他尝到了那让他刻骨铭心的屈辱。
　　助学金是当着全校同学面发的，他们上台的时候，坑洼不平的黄土操场上，站着密密麻麻的同学，熟悉的、陌生的、不耐的、好奇的……
　　他和另外四个人穿着一样的衣服，这衣服是学校为了体面特意出钱为他们每个人做的，然而那身新衣服却像是标志他们特殊身份的烙印一样，让他们与穿着校服的同学显得格格不入。
　　孩子的心最是敏感纤细的，最容易受伤。
　　然而，没有人顾及到这些。
　　校务主任在台上说了一大通感谢的话，然后便让他们开始讲述自己的家庭。
　　他那时候还做不到荣辱不惊，做不到心胸开阔如大海。在那么多人面前，生生将自己一直想要掩饰的伤疤揭开，是怎样的一种痛。
　　然而他却屈服了，为了那五百块钱，哪怕是痛，他也必须忍受下来。
　　他的任性自私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他亲眼看着他们在自己的眼前慢慢沉下去，一点一点，带了腥气的水呛得他喉咙发痛，胸腔里面仿佛被抽调了空气，痛痛痛……
　　死亡的恐怖，攫取了他整个神经，然而父亲的手却一直举着他，直到他自己再也没有力气。
　　他的父母，就这样淹没在前一刻他还觉得碧波荡漾的湖水里。
　　懊悔，憎恶，自责……
　　全是他的错，老天活该让他受到这样的惩罚。
　　许多怜悯的视线投到他身上，然而他却是极其平静的，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般。
　　“真可怜！”
　　说这句话的，是那个胖胖的批发站老板。
　　他抬头望去，站老板已经收回了视线，正侧头和身边的学校领导说些什么，脸上带了笑容。
　　谈笑风生。
　　原来，他深藏到骨子里的痛苦，在别人眼中只是一项有趣的谈资，只是在心痛到滴血时换取了那一句“可怜”。
　　从那以后，他一有空，总是到街上找一些零活干，送报纸、搬砖头，再苦再累，他也咬牙撑着，不轻易向他人展示自己的软弱。
　　“嗯，好香！想不想吃烤红薯？”清润的声调，带了笑意，将莫远扬从痛苦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他侧过头，看到舒望弯弯的眉眼，仿佛月牙般，带着盈盈的笑意，温柔而明媚。
　　鼻尖萦绕着烤红薯的香味，周围是嘈嘈杂杂讨价还价的人群，他仿佛觉得笼罩着街道的阳光带了热烈的温度。
　　他只是轻点了点头，下一刻，手上就多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好像神奇的魔法。
　　他看舒望轻轻拨开红薯皮，热热黄黄的红薯肉，还冒着白白的雾气，是甜甜的香味。
　　他看她轻轻咬一口，然后挥着手说好烫好烫，接着又惊呼好吃好吃，满眼的笑意惊喜，就像一个孩子。
　　然后，他也学着她的样子，拨开红薯皮，咬一口。
　　真的很甜，很香。
　　与她在一起，幸福好像变得特别简单。
　　他知道眼前的人是不一样的，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
　　哪怕那时她的面容是严肃冰冷，看着他带了责备，好像是他闯了祸，打人的是他一样。可是，那双给他擦拭伤口的手又是那样温柔，围在他脖颈上的围巾又是那样温暖。
　　那个时候，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犯了错误，母亲也是那样，明明是责备，可是行动间是关心慈爱。
　　可是，他心里却十分清楚，她和母亲，是不一样的存在。
　　在她身边，他就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被幸福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