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扬的希望》舒敬

10、丝丝牵绊

　　舒望被莫大爷莫阿婆强留下来吃午饭。
　　她本来是想送过莫远扬书袋以后告辞的，可是两位老人家不肯，说是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要她留下来吃过饭再走。
　　两位老人都上了年纪，虽然是客，她也不好意思就那样坐着等，因此便要自告奋勇的帮忙。
　　于是她和莫阿婆在灶房里生火做饭，莫远扬和莫大爷继续在屋后挖阴沟。
　　莫大爷家是农村那种典型的锅灶，大灶台，大铁锅，烟囱靠近墙根一直伸到屋外。
　　这种厨房舒望是熟悉的，以前父母还没有在镇上买房，他们家也有这样的厨房。记得有一年收水稻，父母和两个哥哥都在田间忙，因此做饭的事情便落在她和三姐身上。当时她特别小，是读小学三年级吧，还没有灶台高，要搅锅还要搭个小板凳才能够得着。晚饭要做萝卜夹炖肉，萝卜夹是将萝卜切成厚片，然后穿在竹签上晒干做成的，她不知道要将竹签抽掉以后再煮，就直接将整串扔了进去。从那以后一说到煮饭，家人都会拿这件事糗她。
　　莫阿婆坐在灶前烧火，红彤彤的火光笼罩在她周围，一脸慈祥。舒望在灶台后掌勺，一个锅煮饭，一个锅炒菜。
　　案板上放了洗好的猪肉、土豆，白菜和冬芹，冬芹白菜是才从地里面刚摘回来的，新鲜的能掐出水来。
　　她将猪肉分成两部分，瘦肉炒芹菜，做成芹菜肉丝；肥肉切成薄薄的片儿，一炒就卷起来那种，和着白菜炒，以前母亲就常做这道菜，他们几个孩子都说好吃的舌头都想吞进去。至于土豆么，切成细细的丝，做成酸辣好了。
　　将葱姜蒜捣成细细的末，放在小碗里，做菜时直接将碗放在灶台，省时省力，也不用来回跑，更何况大铁锅热得快，柴火进了洞，火势就不好控制，若是手脚慢一点，菜容易烧焦。
　　这样三个菜下来，大冷的冬天，她竟然有些发热。
　　莫大爷和莫远扬回来的时候，她刚将土豆丝装进大盘子里，灶台上一溜排开了三个菜，颜色还挺好看，冒着热气香气。
　　舒望怕端到外面去一会儿就冷了，放在灶台上能保温，等一会吃的时候虽然比不上刚出锅，但仍是热腾腾的。
　　莫阿婆起身去堂屋取了暖水瓶，倒了热水让他们洗手。
　　莫远扬立在灶房门口，他一抬头，便看到舒望站在灶台前冲他们微笑。
　　屋里有些黑，只在一侧墙壁上方挂了一盏六十瓦的灯泡，时间有些久，都蒙了一层灰，发出的灯光是橘黄朦胧的，照着人都不甚清晰。
　　她就那样静静站在那里，脸庞柔和，笑容温柔清浅，就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泛着幸福的色调。
　　他记起来，她说他总会一点一点接近幸福。
　　他的幸福。
　　他仔细看着她，脱下了厚厚的棉绒外套，浅黄的毛衣外系着洗的发白的花布围裙，站在这古旧暗黄的灶房里，本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可是他不觉得好笑，心里有什么地方软得像要化开。
　　若她是他的亲人就好了，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他的喉咙有些哽，鼻头发酸。
　　他这完全是痴心妄想。
　　洗好手，他走到灶前烧火，莫阿婆便开始盛饭端菜，就只剩一锅汤了，也不用担心菜会冷下来。
　　舒望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汤的咸淡，觉得味道有些淡，便稍稍加了些盐进去。
　　一抬头，她便看到莫远扬正愣愣地看着她，神色有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些清白的面庞在灶火的映衬下泛红。
　　“肚子饿了没？”她盖上锅盖，将勺子侧着放好，两只手撑在灶台上，身体稍稍前倾，清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她有轻微的近视，每次想将远处的东西看清时总是眯缝着眼，看起来迷蒙又慵懒。
　　锅盖四周露出白白的水汽，橘黄朦胧的光打在她的眼睛里，竟是眼波欲流，妖媚诱人。
　　莫远扬看着这样的她，心募地一跳，喉头有些发紧，他慌乱的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她，耳根脸颊都红了起来。
　　脑子里乱糟糟的，千丝万缕没有头绪。
　　直到手中的柴枝被他无意识啪的一声弄断了，他才回过神。
　　不敢多想，他闷头烧火，直到舒望喊着汤好了让他不要再放柴火进去，他才讪讪地住了手。
　　舒望做的菜虽然够不上专业的美味，可是咸淡适宜，算得上可口了。
　　吃完饭洗好碗，舒望看天色也不早了，便要告辞回去，莫远扬顺路也要回家，便拎着书袋和她一起走。
　　他们抄的近路，舒望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绕了一圈才到莫大爷家的。
　　莫远扬还是一样十分安静，只在她问问题时才简短地回答两句，其他时候都是沉默的，一点儿都没有这个年纪男孩子的焦躁暴动。
　　她看着他清瘦单薄的身体，脑子里又盘旋起那个尖刻的女声。
　　他为什么会被收养？他的父母呢？
　　直觉告诉他，若是她问，眼前的少年一定会一五一十全部告诉她。
　　她想问，却又不忍，不是不敢，是不忍，怕自己会掀开他结痂的伤口。
　　走到池塘边上的那家农房，莫远扬让她在小路上等一下，他去取她上次借给他的衣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窘迫，显然他知道都已经到家了而不请她去家里喝杯茶显得十分不礼貌。
　　舒望心里明白他的尴尬，笑着说正好自己可以看看周围的风景，替他解围。
　　莫远扬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闷着头跑了开去，怀中还紧紧抱着她带给他的书袋。
　　那样沉的书袋，她就这样一路提过来，肯定很累，散步时他曾注意到她的手掌里有一条发红的印痕。
　　舒望看着他的身影在青灰色的屋侧消失，心中叹了口气。
　　起风了，寒风割着脸有些冷，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空，心中没来由的一阵伤感。
　　莫家湾四周环山，山都不高，在阴沉的天幕下是一片连一片的青灰色，看不到前方，看不到未来。
　　她想起莫远扬在砖窑门口缩成一团，抖抖索索看书的样子，脸庞嘴唇都冻得发紫。
　　佛有一根细细的线，牵扯着她的心脏，丝丝的疼。
　　她正出神，手机忽然响起来，是母亲打过来的，按下接听键，母亲温软慈爱的声音透过冰凉的机器传出来。
　　问她有没有吃午饭，什么时候回去，晚上想要吃些什么，之类之类，很啰嗦。
　　听着听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当在她的幸福面前，莫远扬的不幸更加让她觉得愧疚。
　　她在心里拼命想着她完全没有责任，她也是无可奈何，可是眼前晃过的是在暗巷里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莫远扬，是坐在沙发上神色拘谨一脸平静告诉她没有上学的莫远扬，是在砖窑里跃入镜头满脸灰尘手握铁锹的莫远扬，是捧着萝卜泡菜仿佛那是世间美味的莫远扬。他的安静、他的乖巧、他的隐忍、他的努力、看着她小心翼翼却欣喜无比的眼神，全让她感到心疼。
　　母亲还在叨念着她，突然间前方的院子里传来争吵声，舒望吓了一跳，说了一句自己很快回去便匆匆挂了电话，向院子的方向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擦掉脸上的泪水，也不管她发红的眼角看在别人眼中会不会感到好笑。
　　她跑到院子里，一眼就看到满脸怒气、激动不平的莫远扬，或许是太生气，他的眼睛都发红，愤愤瞪着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这还是舒望第一次看到总是安静乖巧的莫远扬脸上出现这样激烈的表情。
　　“我说过你不可以碰这件衣服的！”他的声音又气又急，几乎是喊出来的。
　　舒望一愣，这才注意到那中年女人身上穿着的，是她怕莫远扬冷，硬是给他套上的白色羽绒服。
　　那女人长得挺高，有些胖，一双伶俐的眉眼，却有些冷有些利，看着莫远扬的眼神也是嘲讽鄙夷的。她旁边站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左右为难地搓手，想要去劝，却被她一个冷眼瞪住。
　　“你说过我就要听？”她冷笑起来，“感情我养你是供了个祖宗在家里。你算哪根葱，竟敢对我指手画脚，你也不看看是谁供你吃、供你住。”
　　他们吵得厉害，都没有注意到站在院子边上的舒望，而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好冒冒失失冲上去。
　　屋里面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不时传出笑闹声，仿佛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可是这件衣服不一样。”莫远扬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脸上的愤怒不平也渐渐收敛了。
　　这八年来，无时无刻的，他都被这恩情压得喘不过起来，可是，他在这个家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有时候也会去镇上打零工挣些钱贴补家用。
　　其他的他都可以容忍，可是唯独这一次不行，他欠那个人太多太多，他不想让那个人以为看到他的难堪。
　　在她面前，他已经是卑微到仿佛尘埃。
　　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心冷，然后一次又一次被她捂热。
　　“二婶，你把衣服还给我吧。”他小声却坚定地开了口，有些心灰意懒。
　　“不可能，到了我身上就是我的。”被唤作二婶的女人开了口，眼光里是浓烈的厌烦与嫌恶。
　　舒望呆了一呆。
　　而莫远扬却仿佛习惯了她这样的表情，只咬着唇道：“你讲讲道理，我要还给别人的。”
　　“你说谁不讲道理？”女人双手叉腰，显然是没有料到平时被骂到狗血淋头连腔都不敢开的人今天竟然敢指责她，“反了你了，竟敢骂我，简直就是忤逆不孝，忘恩负义，也不想想自己是个扫把星，害死父母不算，在我家白吃白喝这几年……”
　　“你胡说，我没有！”本来平静下来的莫远扬听到她这番话突然激动吼起来，像是受伤的困兽，眸光里满是痛苦，他冲到女人面前，抓着她的手臂不放，声音带了丝哭腔，“你撒谎，我没有害死我父母，道歉！我要你道歉！”
　　“你放手！”女人显然也急了，想挥开他，可是莫远扬抓得十分用力，她怎样也挣脱不开。
　　“衣服不是你的，你快还给我！”他看着女人身上白色的羽绒服，想起了那个人的温柔善良，心里又痛又愧疚，便伸手硬要从女人身上脱下羽绒服来。
　　“你愣着干嘛，还不快拉开他。”虽然瘦弱，可是眼前的莫远扬却似疯了一样，力气大得吓人，女人一时拉不开他，便瞪着眼睛对着旁边不知道帮谁的男人吼。
　　男人闻言，呐呐地点了点头，真的伸手扯开莫远扬。
　　“哼，今天不给你点教训，你以后就爬到我头上了。”女人冷哼一声，一抬手，就要给莫远扬一个巴掌，莫远扬被拉着动不了，只是愤怒地瞪着她，眼中是不平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