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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爱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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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天光大亮的时候了,城东的街市上渐渐有了烟火气,行人如织,酒肆开张,熬煮多时的粥米与油煎后的面食散出的香味盈满了街道,普通城民的一天在这饭香酒醇中拉开了序幕。
与从前别无二致。
昨夜太子带兵围攻乌鸦山,抓到晋王叛军的消息尚未传开,只有几个在酒肆中喝酒的中年人,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什么,似乎与朝廷局势有关。
闻舒半躺在床上,昨日一切如浮光掠影,在她脑中飞快又混乱地闪过。
也许别人尚未知昨夜情形究竟如何,但她却是知道的。
尽管有精兵铁骑围山,赵扩却还是逃之夭夭,不知所踪。
卫怀舟告诉她,这是因为太子殿下另有考量。
赵扩不同于晋王,不是只为了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叛乱,他为皇子时,不仅备受冷落,还曾受到其他皇子公主的欺辱,只因他出身低贱,不得皇帝宠爱。
仇恨在心中滋长,变作参天巨树,并非一朝一夕。
抓了他,严刑拷打,费尽心力,反而可能拿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如放虎归山,让暗卫跟着,伺机窥探晋王叛军老巢的所在之处。
但是,经此一遭,闻舒不仅对他现下的话不怎么相信,就连从前的话,她也要斟酌再三,辨析真假。
这真的是太子的想法吗?卫怀舟没有私心吗?
如果有,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
虽然事实已定,执着于这些问题没有什么必要,但是,闻舒总是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不包含任何欺骗的答案。
正头痛着,床边的被衾忽然陷下去一块,闻舒一抬眸,就见卫怀舟坐在自己跟前。
他许久未合眼了,从前漆黑的双眸神采奕奕,如今只能看见密布丛生的血丝,是苦熬又奔波杀敌之后留下的痕迹。
“弄影已经去万春堂请闻大夫了,你不会有事的。”
他握住闻舒的手,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般轻柔摩挲,声音温和而有力,“如若不行,我再去请太医院院首,若是再不成,我就张榜以万两黄金相邀,遍求天下名医,为你医治。”
闻舒苍白的脸上浮起点笑容,笑问道:“那要是还治不好怎么办?”
“那我就带兵夷平了晋王叛军所在之地,抓了赵扩,让他把剩下的解药吐出来。”
“好,我希望卫大人有一日能大展英姿,但不要是为了解药,而是为了天下万姓。”
闻舒抬头看着他,清丽的双眸像是春日杏花,缱绻微风一吹,更添雅意。这一双眼将卫怀舟的疲累不堪都看在其中,对方像是一只与猛兽厮杀过后的狐狸,眸子里仍有未散尽的残忍凶悍,皮毛上沾了血,周身萦绕着一股外人难以接近的防备之意。
她温声道:“你几夜没睡,只有今日近卯时回来的时候勉强歇了会儿,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卫怀舟已然困极,但是不亲耳听见闻舒安然无恙的消息,他就没法安心。
正欲拒绝,就听见弄影在外道:“闻大夫来了!”
弄影打开了门,引着闻大夫走了进来。
卫怀舟旋即起身,抬手拜道:“闻大夫。”
闻敏背着药箱,见他拜礼,原本平静的脸上闪现一丝疑惑,下一刻却消失无踪,也拱手拜道:“卫大人。”
不过,她今日不是来摆这些虚礼的,是来治病救人的。随后,她疾步上前,就看见了躺在床上一脸苍白的闻舒。
今日弄影一大早就去万春堂找她,说是闻舒出了大事,她还疑惑,闻舒一直好好地住在城东,只要不和那位卫大人再扯上关系,能出什么事?
现在,她瞧一瞧一言不发的闻舒,再看一看满面愧色的卫怀舟,心中已是了然。
闻敏将药箱搁在一边,向着闻舒问道:“姑娘可有什么症状?”
闻舒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中毒了,是一种叫作步步生花的毒药。”
闻敏多年行医,经验丰富,已经练就一个温吞性子,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然而听见“步步生花”的名号,却还是吃了一惊。
“步步生花?此毒药已久不在京城流传,只有大内记录在册,你是如何会中了这个毒?”
闻舒扯着嘴笑了一下,“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都是我的错,”卫怀舟走到闻舒身侧,道:“是我害得闻舒身涉险境,才中了毒。下毒之人说,此毒需得一年十二个月每月服用解药,一年之后才可痊愈。”
说着,他将那两颗解药拿出,“这是两颗解药,不知闻大夫可否从这两颗解药中窥见端倪,从而制出剩下的解药?”
闻敏愣了一下,从他这一番话中她大概明白,这中毒一事恐怕并不是因寻常的买卖事宜而起,遂不再问,只三两步走上床边坐下,抓着闻舒的手腕探了探脉象。
她头一次这么面色肃穆地探听脉象,一旁的秋筠与卫怀舟也同样严肃地看着她们。
只见她起初眉似山峰聚起,一双眼盛着无限忧愁,等了许久,忽见她由忧转喜,收回右手,笑着对闻舒道:“脉象平稳,和缓有力,你确定是中了步步生花,而不是旁人拿了什么劣质药来蒙骗你吗?”
闻舒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啊?”
“我开玩笑的。”闻敏利落起身,打开了药箱,取出一根银针,“确是步步生花无疑,此毒一向只在池州出没,京城少有,你如今所中之毒,应该与最初的步步生花有所不同,所以在脉象上也有所不同。”
“而且,中毒不深,卫大人手中的那两颗解药若是真的,你服下之后,应该也就没有性命之虞了。”
闻舒听了,将昨夜服下毒药之后又吐出多半的事情说出。
闻敏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你倒是命大,传说中晋王叛军杀人如麻,你们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想必是你与卫大人都费了不少心思。”
“既是如此,还请卫大人把药给我,我仔细查验过后再给姑娘吃。”
卫怀舟一直立在旁边,听她此言,立刻伸手:“给。”
闻敏拿了药,又回身对闻舒道:“只是,解毒之后,还需静养,不能动气,更不能情绪过激,否则便是事倍功半。再者,或许还会有一些不致命的不痛快,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来找我。”
她年长闻舒十多岁,就如同长姐一般,坐诊万春堂多年,她所见所闻甚多,大约没有什么是她参不透的。
她既是提醒,也是劝告。
闻舒敛眉,满怀感激,“多谢闻大夫。”
“多大点事,你先好好歇着,我去验了你的药,再去看看秋筠姑娘有没有事。”
说完,闻敏背了药箱,径直出门下楼去了。
弄影见房里的气氛不太对,想是闻舒与卫怀舟多日未见,应该有许多话想要说,便也跟着闻敏一同离去,把这一间屋子留给了他们俩。
弄影昨夜先是带人去围了郭府,在密室中发现了昏迷倒地的陈总镖头,摇醒他之后,才知道闻舒与秋筠中计一事。后又派人向着百里外的另一个郭府进发,果然找到了镖局剩下的人。
秋筠被一同找回后,倒是无事,只是受了迷香,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闻舒。”
这一声唤回了闻舒的思绪,她回神,发现卫怀舟又坐回了她面前。
“是我思虑不周,才让你……”
“我不怪你,”闻舒打断了他,平静地道:“这也不是你的错,此事由闻长渊被劫狱而起,牵连诸多,一开始,谁也摸不清藏在暗中的敌人究竟要做什么,说到底,只能怪我自己不够谨慎,不够聪明。”
她抬眸看向身前的人,乌黑的眼睫轻颤,那是害怕又无助的表现。
只听她道:“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究竟隐瞒了什么?我想要知道,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和晋王叛军扯上关系?”
其实,她还有更想要问的——若是你一开始就怀有别的心思,那这同床共枕的一年,可有想过对她举刀相向?
卫怀舟一手撑在她的身侧,缓缓靠近,将她围困在自己的怀抱里。玄色圆领袍宽大,如此一来,二人之间相距不过毫厘。
他轻挑长眉,盯着闻舒的双眼,眸中似含笑意,“所以,你怀疑我是晋王叛军送往京城的细作?”
“没有,”闻舒立刻否认,“我从未这样说过。我只是从赵扩的言行中,推断出一些东西,我不希望在未来由旁人告诉我,我希望你亲自告诉我。”
“如果,有一天你得知真相,我真的与叛军脱不了干系,真的为叛军做过什么不利于大楚王朝的事情,那你会怎么做?”
她虽心生疑窦,但是从未真的细想过,如果卫怀舟真的为叛军做过什么,她该怎么办?
作为闻家后人,她无疑是最恨晋王赵拓的那一个。
闻舒的心像是被掐了一下。
她眸中恨意顿生,咬牙道:“那我,大概会亲手杀了你。”
卫怀舟把她搂入怀中,闭上了满含血色的眸子,轻声道:“还好,我今生是不会死在你的剑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