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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通山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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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招娣是赵慧莲在家顺产生下的,钟家人发现是个女孩后,不急着把赵慧莲和女婴送医院,反而是在屋外商量第二胎的事。
根据当时山骨村的生育政策,第一胎若为女,就还有三年后再育二胎的机会。
计划生育严格地控制着村里的人口数量,每家有每家不可言说的心思。最热闹时,也听不具体是哪一户,常有上门拆房强行搜人的。
于是钟家给这个女孩取名招娣。
于是赵慧莲在生钟招娣时吃了不少苦头,她也依然义无反顾地办了准生证。
可能是托了这个寓意浅显的名字的福,上天真的赐给了钟家一个男孩。
儿女双全,邻里道喜称羡。
那年,也是钟招娣的父母对她笑得最多的一年。
远远望着那个被家人抱在怀里,被亲戚簇拥逗弄的婴儿,年仅三岁还不太记事的她只觉得,这天大概是个好日子。
家里开心了,她自然也就好过开心了。
而且她的弟弟很喜欢她,小婴儿的时候就抓着她的手指不放,哭了闹了,只要往她怀里一搁,就能立马安静。
再大点,会走路了,就光着屁股追在她身后,做她的跟屁虫,连她早起放鸡,都要晃晃悠悠半醒不醒地跟着爬起来,陪着她把鸡笼打开。
会说话了,第一个叫的不是爸爸妈妈,是姐姐。
他还总是左右不分,鞋经常穿反,赵慧莲教了很多遍都改不掉,钟招娣只示范了两次,就没再错过。
后来,钟招娣去上学了,钟望星天天在家哭,好几次都要跟着她一起去学校,害得她此后的每个早起都像个小偷,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以免吵醒了床上的黏人精弟弟。
同时,也获得了钟望星执意要来,赵慧莲也不得不陪的接她放学。
时间长了,钟招娣发现,钟望星可以给自己带来爸爸妈妈更多的关注。
纵使句句不离钟望星,那也是对她说的,是给她的爱。
至少钟望星降临到这个家的前四年里,她都是这么误会的。
日子一晃而过,钟望星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钟招娣所在的希望小学是最近的选择。
然而即便是最近,也要他们天不亮就醒,打着睡觉前就在充电的手电筒,走一个多小时的路才能到。
第一天时,钟望星很兴奋,起得比钟招娣还早。
出门前,赵慧莲弯膝为钟望星擦着脸,再三向旁边的钟招娣叮嘱道:“妹子啊,弟弟第一天上学,你当姐姐的要照顾着点,下课少跟那个杨麦混在一起,多去你弟弟教室看一看,莫让人欺负他了,听到没?”
钟招娣蹲成瘦瘦小小一团,系着染了黄土的鞋带,习以为常地回道:“听到了。”
钟望星躲开赵慧莲糊脸的毛巾,举手昂奋道:“我也会好好保护姐姐,不让别人欺负她的!”
赵慧莲笑着摸摸钟望星的头:“乖,你只要认真学习,听老师的话就行了。”
给他穿着鞋,赵慧莲说:“等你爸爸工地上的活一完工,我们就去镇上买一辆三轮车,让他每天接送你,好不好?”
钟坤这次干活的工地离山骨村脚程很远,来回跑不方便,平时就睡在工地上,已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
“好啊!”钟望星欣喜地看向钟招娣:“姐姐,到时候我们就都不用走路了。”
钟招娣内心窃喜,却惯于隐藏,拿起手电筒说:“走了,不然要迟到了。”
“走咯!上学去咯!”钟望星迫不及待道。
赵慧莲把姐弟俩一直送到小路接山路的口子才停下,在黑暗中对着两道步步走远的白色光亮喊道:“崽啊,在学校要听话啊。妹子你牵着点你弟弟咯,别摔了。”
回应她的只有钟望星手里挥舞着的光束:“知道啦!我不会摔的,你回去吧。”
山路就是两条沙土小道中间夹着一条凸起的杂草小道,一看就是被车轮胎经年累月压出来的。
在山与山之间蜿蜒着,仿佛看不到尽头。
姐弟俩一人占着一条沙土小道,没牵手,并行着赶往同一个目的地。
晕在前方地上的光时不时碰撞在一起,钟望星提了提肩头滑落的书包带,问:“姐姐,我下课了可以去找你玩吗?”
钟招娣说:“你怎么还没开始上课就想下课了?”
“我本来就不想读书呀。”赵慧莲不在身边,钟望星现了原形:“我就是为了能和你玩,想和你待在一起才来上学的。”
“不是这样。”
“不是什么?”
钟招娣早熟得与年龄过分不符,正经道:“老师说读书是为了走出去,去看大世界,不是用来玩的。”
“走出去?”钟望星似懂非懂道:“是去哪?”
钟招娣同样一知半解:“不知道,总之不是这。”
天边的夜色慢慢消退,她隐去迷茫也向往的眸光,告诫钟望星:“反正你如果上课不专心听讲,下课就不要来找我,我也不会理你的。”
“啊!?”钟望星立马被拿捏,跨到姐姐那边,拽着她的衣角说:“那我听,我肯定会是全班最乖的学生,你不要不理我。”
钟招娣一时没防备住钟望星的靠近,让位让得匆忙:“你别突然挤过来……”
轰鸣的摩托声从后打着亮奔袭而来,钟招娣紧急拉住钟望星的手腕,等摩托车碾着沙石飞快擦肩而过,才松开他说:“妈妈没和你说过吗?上了学你就会有同学,有朋友,干嘛还天天围着我转?”
钟望星意味不明地一愣。
赵慧莲说过的。
他也同样在角落里误听到,妈妈和奶奶在讨论还要不要姐姐上学的事情。
她们说齐爷爷家的孙女这个学期就不会再读了,说供女孩读书不划算,最后还是要往外送的,说不如在家忙活几年找个好人家嫁了。
钟望星不愿姐姐过她们嘴里那种不自由的日子,又无计可施,只能一天到晚在她们面前暗示自己在学校里有一个亲人照应的好,可以上下学有人陪,可以不孤单,可以有人依赖,可以有人辅导功课。
他是不聪明,但他成功了。
姐姐还能继续念书,只要他更卖力地黏着姐姐,把家里人给自己的溺爱也笼罩在姐姐身上,那即使被杨麦笑话自己一辈子的跟屁虫,也未尝不可。
蟾光渐橙,漫长的白昼将要来临。
钟望星灭掉赵慧莲新买给他的手电筒,傻笑着:“可他们都不是我姐姐呀,只有你是,我不围着你转围着谁转?”
钟招娣怔了怔,不自然地撇开眼,加快步伐:“还不快走,天都要亮了。”
钟望星奔着山边就要冒出头的日出追赶上去:“等等我!”
上学的日子枯燥而乏味,起先钟望星觉得自己一天也坐不下去了,转念想到在姐姐那夸下的海口,才生生捱过了这段适应期。
每天,他最期待的只有两个时刻。
一是中午吃饭。
钟招娣的教室在二楼,到了饭点钟望星就会领好三个不锈钢碗守在一楼的楼梯口,等钟招娣和她的好朋友杨麦走下来,把碗分给她们,与她们一起到容不下几人的厨房排队打饭。
学校没有食堂,天气好的时候,她们会坐在土坪操场旁的树下吃饭,经常性的给混进学校的野猫野狗喂食。
这第二嘛,则更讲究契机,需要在赵慧莲有事不能来接他们时才能做到。
有天,杨麦发现镇上开了一家从没见过且别无分号的店,专卖饮品,口感香甜特别,很好喝。
店里的老板叔叔管着这种甜水叫奶茶,说是他从自己打工的城市带来的东西。
借着学校和市集街只有一段土路的距离,耽误不了多少回家的时间,杨麦带着俩姐弟去了这家奶茶店。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钟招娣喜欢上了这东西,一口万年。
极爱讨姐姐欢心的钟望星便存起了钱,赵慧莲在这方面也给予了他家庭条件内最大的慷慨,只要钟招娣几时想喝了,他就是行走的钱包。
没什么装饰装修也没有名字的奶茶店内,三小只站在柜台外望眼欲穿,看着老板把三杯奶茶依次送进手动封口机,拉下拉杆,封好透明的塑料膜,再一杯杯摇晃均匀递到她们手边。
“做好了。”老板给她们插上吸管:“来小弟弟,这是你的,什么料都不要的冰奶茶,对吧?”
钟望星:“对!”
“这是姐姐的,还是老样子,你弟弟去掉的料我都加你这杯来了。还有你,小杨麦。”
两个小女孩捧过奶茶道了谢。
奶茶店没有所谓的茶单,这里就一种茶底,植脂末粉兑水兑糖,冰的就加冰块,热的就叫热水,就是如此粗糙。
多的是小料,供客人们选择。
“不用谢。”老板用衣服擦着手上的水,问钟望星:“今天也是你买单吗?”
钟望星刚摸口袋,钟招娣就掏出了钱:“不是,我来买。”
“不行!”钟望星推开姐姐的手,把一团皱巴巴面值小得可怜的零钱拍在柜台上,抢着付款:“我有钱,用我的。”
老板将一张张散在桌上的零钱捋平叠好,笑道:“那下次就姐姐请客,轮着来,不用争。”
尚且稚嫩的钟望星就懂得如何不把话说死了:“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时候还早,她们搬来椅子坐在柜台前和老板聊着天。
杨麦家就住镇上,来得最勤,和老板自然也就讲得最多,“叔叔,你是从哪里打工回来的呀?”
老板把台式风扇搬上柜台,拧大档数,和几个小孩共着吹:“中临,听说过吗?”
小朋友们叼着吸管摇头说没有,杨麦又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老板想了想,说:“那是一个冬天会开花的城市,高楼,大桥,还有照亮黑夜的路灯。”
那里的年轻人行囊很少,步履很忙,虽然筚路蓝缕,仍然满怀热忱。
因为那里,有他们一穷二白的梦想。
农村的夏很长,燥热的空气闷不住孩子们的憧憬,仿佛就要从发光的眼眸中溢出来了一般。
老板在她们心中建起了可以容纳无限遐想的城邦,勾绘了一方与山骨村截然不同的天地,像梦一样。
坐井观天的青蛙窥见了天空中更广阔的云彩,钟招娣的世界地图亮起了第一个听闻过的具象地名,克制着激动问道:“那……要怎么才能去中临呢?”
老板指了指店外路边,那有一辆开着行李舱正在上客的大巴车,“买张车票就能去了,要么就……”
他扫过眼前这三位还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说:“努力读书,考出去。”
考出去。
钟招娣听见了来自心跳的欢腾。
她还是有握在自己手里的出路的,不至于看得到,去不到。
犹如她每个晨时追的日出。
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杨麦说:“读书能去中临哎!你那么厉害,成绩那么好,肯定行。”
她自己还什么计划都没有,钟望星就接茬道:“对啊,你不是喜欢喝奶茶吗,到时候我多赚一点钱,让姐姐也像叔叔一样,在中临当一个奶茶店老板,天天有喝不完的免费奶茶,花不完的钱。”
老板笑着夸钟望星有出息,钟招娣也尽量木着脸,搅动着吸管说:“你还是先把你的拼音表背顺吧。”
有被侮辱到的钟望星站起来,些微不忿道:“我会背了。”
钟招娣隔着杨麦瞧向他弟:“那你背。”
“我背出来了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钟望星还真有一件钟招娣轻易不会答应的事,“我背出来了,这周你们去玩就要带上我。”
好几次了,钟招娣背着他与杨麦私会,他还要在赵慧莲生气骂她只知玩乐时帮着撒谎美言。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称职的弟弟吗?
钟招娣思量几秒后看向杨麦,得她点头后才应允钟望星:“行,带你去。”
就这样,老板在自己店里观看了一场背诵拼音表的表演。
诚如钟望星的信心勃勃,他念得很流利,发音也标准,让钟招娣想反悔都难,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我过关了吧?”
钟招娣说:“杨麦家买了自行车,我们周末要去水库那边学,要是回来被妈妈骂了,别怪我。”
看来是过关了。
“学骑自行车!?”又是一件新鲜事,钟望星兴高采烈道:“不怪,妈妈不会骂我们的,谢谢姐姐。”
钟招娣冷冰冰道:“是你背对了,不用谢我。”
老板摇着扇子看着这一个坦率一个别扭的姐弟,嗤笑道:“你说说你们这两个小朋友,明明长得那么像,明明是一个爹妈生的,怎么性格差这么多呢?”
老板不是说这番话的第一人,从小到大,人人见到她们姐弟几乎都会有这样的惊叹。
她们有相似而超越父母的出众外貌,幼时就已初见雏形,却在性情上迥然不同,这背后的原因,很少有人真的想要去懂。
钟望星不大爱听老板这话,“我们老师说了,这个叫互补,兄弟姐妹之间,能互补是好事。”
“对,你们老师说的是。”
赞同完钟望星的话,老板又说:“不过这水库也不是完全安全的,你们学车要注意点啊,那的水可不浅呢。”
杨麦:“怕什么,我们这长大的孩子,还有谁没去水库游过一圈的?”
她们说的这个水库有一条很长很适合学骑车的平坦大道,就横在水库上,两边有细杆护栏,其他车不会往这开,来这的人大多也都是在下边钓鱼游泳的。
杨麦早就从她爸那学成出师了,这次的主要目的就是把钟招娣教会了。
大约一个钟头吧,钟招娣就已经不需要她和钟望星的跟护,能独自且顺畅地骑完这条笔直的水泥路了。
下午的日头正盛,杨麦心觉散场回家还太早,把着车头转身对跃跃欲试的男孩问:“钟望星,想玩吗?要不要来学两圈?”
钟望星像团被点燃的小火苗,蹦过来道:“想!我想玩!”
钟招娣却不大放心:“杨麦,不行吧,他坐上去估计脚都够不着地,万一摔了怎么办?”
钟望星在姐姐说不行的瞬间就被浇灭了眼里的火。
上蹿下跳的年纪他还真听管,说不让骑就没想再争取争取。
相比钟招娣,杨麦心就宽了不少,“我们护着他不就行了吗?你弟这么小一只,我们两个人还搞不定?”
没等钟招娣回话,杨麦调转车头,把车座子调到最低,拍了两下说:“来,上吧,你姐姐同意了。”
钟招娣:“……”
“谢谢!”
钟望星抬腿就翻上车,钟招娣只好在后为他扶着车身,“你慢点啊,小心。”
自行车东摇一下西摇一下,钟望星的脚根本离不了地:“这车……好、好晃啊。”
“开始是这样的。”
杨麦在前替钟望星稳着方向,教过钟招娣的车轱辘话来回讲:“你先别急着蹬,一只脚在地上往前划拉,觉得能上了再慢慢撤脚,晃了就用脚撑一下,多试几回就找到平衡了。”
钟望星照杨麦教的步骤来,最初他还有点怕摔,腿不敢往踏板上放,战战兢兢一头大汗,被杨麦和姐姐十分及时的救了几次后,安全感激增,也就不怕了。
那么大的太阳,三人沉迷得像是不知道什么是热。
忘了身边的人何时撒了手,耳边不再有一些乱哄哄重复性的“慢点慢点,车头别歪,你手抖什么”。
等钟望星察觉过来,这些声音都被他甩在身后,成了杨麦的掌声和钟招娣的欢呼。
“可以啊钟望星!对,就这样,冲!”
“加油!看前面!”
风景平缓后移,身体也在变轻,
这就是骑自行车的感觉,似乎还能更快。
快到撞破热风。
对速度的追求刺激了钟望星,他越踩越快,忽略了杨麦起哄的呐喊。
也忽略了前方开裂下陷出的地坑,
其实这种地坑对于车技成熟的人来说不算什么,最多抖两下就过去了。
但对于钟望星这样的小白,平衡一乱,就什么都乱了。
车身溘然颤悠,没几下就往一边斜了下去。
哐啷一声,人给车垫了背,后轮胎还在坚持不懈地打着转。
一切发生得太快,杨麦两人甚至都没来得及惊吓,钟望星就被压在车下了。
快跑上前,杨麦一搬开自行车,钟招娣就把人扶了起来,担心又不好贸然动他:“叫你看前面不看,没事吧?摔哪了?”
摔到哪已经很显见了。
钟望星僵着半弯不弯的右手臂,汗湿的小脸煞白一张,分不清是吓的还是疼的,说话都哽咽得带抖:“……手……姐姐……我、我手疼。”
“手疼?”钟招娣低头去查看。
这小子是右胳膊撑着落了地,手肘、臂膀还有手掌根都不幸遭了殃,全都是沾着细小沙石的擦伤。
手肘处的摩擦最为严重,还往下流着血。
“天呐!”杨麦锁着眉,一脸疼在她身:“咋摔成这样了?”
钟招娣的表情也好看不了几分,并不温柔地给钟望星抹干摇摇欲滴的眼泪:“先别哭,你动动手,试试会不会痛。”
钟望星咬着唇,憋着泪,活动了一下手臂关节,吸着鼻子说:“里面不痛,外面痛。”
“那就没什么大事。”钟招娣挽起他说:“走,去镇上的卫生站看一下。”
怎料钟望星一听到卫生站三字就赖在地上死活不走了:“不!我不去,我没那么疼了,不去卫生站。”
“不疼也要去,摔得这么脏,不找人处理一下会更严重的。”
“不会的,我自己可以处理。”
钟招娣有些恼了:“你怎么处理?!你晓得什么呀就不会?你起不起来?”
“我不!就不去!”
钟望星从未如此和钟招娣对着干过,是杨麦插不上嘴的犟,也不哭了,就垂着头犟。
钟招娣耐力见底,目光冷冷盯了钟望星一会,不再多费唇舌:“行。杨麦,别管他,直接拖走。”
“拖走?”
杨麦还懵着呢,钟招娣就上手了,野蛮提起钟望星就往前拽。
奈何钟望星太能扑棱,即便在身高体重上讨不到便宜,也让钟招娣行进艰难,使出吃奶的力对抗她:“我不要去卫生站!求求你了姐姐,别送我去卫生站,我真的不能去,真的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会要你的命吗?擦破点皮就又哭又闹,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我是……”
“是什么?你还会怕人笑话?”
“我不怕被人笑话!”
钟望星莫名来劲,挣开钟招娣:“我是怕你被爸爸打。”
钟招娣凝滞住坚定向前的步子,错愕地回过头。
水库中孩童戏水的欢笑声不绝于耳,钟望星说:“四岁那年我发烧,爸爸就用枸骨树枝打过你,但那是我自己不懂事,非要跟着你出去玩雪,后来你讨厌我,不跟我讲,晚上躲在被子里哭,这些我都知道。”
说着说着,他挪步上前,用他还完好的手去勾钟招娣的手指,要哭不哭的:“姐姐,我不想你讨厌我,不想爸爸打你……我是不是又弄砸了?”
奶奶告诉他,那叶片尖头带着刺的枸骨树枝连飞禽走兽见了都会绕道走,抽在人身上,就像是被无数刀片划过,密密麻麻的刺痛。
奶奶还告诉他,这没什么,谁家墙上不挂一把犹如戒尺的枸骨树枝,村上不听话的小孩都是这么打的。
可不听话的是他呀,挨罚的怎么能是姐姐呢。
通过钟望星磨磨唧唧的这两步,钟招娣才察觉他腿上也有伤。
“这还用问吗?”
钟望星头压得更低了,她嘴上也不留情:“除非你能长袖长裤捂到伤口长好,不然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你摔了。”
钟望星的自责并未让她舒心多少,枸骨树刺刮过她背的疼仍记忆犹新。
她问出了那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钟望星,为什么我弟弟会是你这样的人啊?”
我是讨厌你,而你为什么总有本事稀释掉我对你的讨厌?
自两年前的那个冬日起,她便不再像只寄生虫一样,依附于钟望星身上那自以为有她一份的爱了。
这个家没那么需要她,认清这一点后的每一天她几乎都在想,自己出生在钟望星之前,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
她可有可无轻如鸿毛的价值被捆绑在钟望星的人生里,相应的,她也为了自己的将来装糊涂装乖巧,利用着钟望星对亲情的珍惜。
都到这样冰冷的地步了,她怎么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被彼此间那该死的血缘打败?
钟望星哪能给得出什么像样的回答,对不起就是他能说的全部了。
“谁要你的对不起。”钟招娣蹲下身,拍走他裤上的灰土:“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爸爸做事的地方那么远,他怎么打得到我?等他回来,你伤都好了。”
“那妈妈……”
“你什么时候看妈妈动过手?”
赵慧莲只会冷漠的地目睹父亲的所作所为,最后再摇摇头失望地丢过来一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她最多只会骂我一顿。”钟招娣站起来说:“但我也不想被骂得太惨,随便你编个什么理由,总之今天,你没有和我在一起,伤是你自己滚出来的,听到没?”
钟望星真的是踩着她的话尾应的:“听到了,我就说是我走路不小心踩空了,和姐姐没关系。”
就算是这样,钟招娣也免不了一顿数落。
她认栽了,再没下次。
“嗯,那走吧,去卫生站洗洗。”
“啊?还要去啊。”
钟招娣一个皱眉,他就自觉迈腿走起来:“去,不用扶,我自己能行,嘿嘿。”
他也没有一瘸一拐多久,杨麦骑车捎过他一段,从卫生站洗完伤口上好药出来,她又把人送到各自回家的分叉口才离开。
顺着从水库分流出来的通山渠,走到能隐约看见自家屋后的竹林时,太阳没那么毒辣了。
她们没有辨别时间的工具,远处几户人家的烟囱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就是永不会出错的钟声。
经过一片别家的菜地,那从竹片围栏里探出来的野生紫茉莉已全数开放。
钟望星摘了一朵白色和一些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前方的钟招娣,扯成耳坠的样子送过去:“姐姐,耳环花开了,给。”
钟招娣扫了一眼后移开:“做什么?”
“戴啊。”钟望星点了点自己的耳朵:“我之前看你和杨麦姐戴过,很漂亮,送给你。”
钟招娣不吃他甜言蜜语那一套:“怎么什么都让你知道了?”
钟望星傻傻一乐,拉住她的手让其停步片刻,把花放进她的耳廓里,随即拉开恐有巴掌落下的安全距离。
手肘的伤被他牵扯作痛,他笑得很复杂,夸道:“好看。”
花朵的美点缀了少女的清纯动人,弱化不了她的毒舌:“痛就别笑,丑死了。”
“……哦。”
耳下有轻飘飘的摇摆感,钟招娣抬手触了触绽放的花瓣,又放下,说:“钟望星,我们都一样可怜。”
钟望星半懂不懂:“嗯?可怜什么?”
望着他眼里幸福的天真,钟招娣终于做到了不在乎,“没什么,你摘一堆花种子是要拿来干嘛?”
“带回家种啊。姐姐,你看这个种子长得像不像一颗地雷?我们班上有人用这个来做弹弓的子弹,打在肉上还是有点疼的。”
钟招娣嘲讽道:“还地雷,要真能炸就好了,这样我就少了一个烦人弟弟。”
“我也没有多烦人吧。”
钟望星也将紫茉莉种在了土质肥沃的菜园边,钟招娣原以为他那种闹着玩的种植是发不出芽的。
没成想不久后,钟望星就拉着她去到菜地里,指着从土里冒出来的几株绿色嫩芽又蹦又跳,让钟招娣以后再也不用去摘路边的了,他种出来的紫茉莉都给姐姐。
他不仅给了,在后来每个与姐姐同路上学的清晨,他都会玩不腻地为姐姐亲手戴上一朵,其中也不乏他用力过猛扯断的无数朵。
钟招娣也从嫌弃到挑拣,在后方举着手电筒指挥钟望星:“要白的,那是紫的。”
钟坤的工地完工,工钱一结,果断买了辆三轮。
接送到下一年的初夏,钟坤插完家里的秧,就接到了新的活。
这回很近,就在山骨村,听说是在城市里打拼得小有成就的年轻人给家里翻修新房。
每年这时,赵慧莲都会酿上几坛甜酒,在村里卖,在镇上市集卖。
这天,一向要到晚饭点才归家的钟坤中午就回来了。
隔老远,在屋外玩的钟望星就看到了一辆蓝色的农用三轮车,转头冲身后的房子喊道:“妈妈!爸爸回来了!”
二楼做卫生的母女俩走出房间,赵慧莲折着衣服望向楼下的钟望星:“看错了吧,你爸要到下午呢。”
钟望星又踮着脚伸长脖子,仔细瞅了瞅那颠簸着驶近的无顶三轮,认准道:“真的,就是爸爸的车。”
赵慧莲这才把衣服丢给钟招娣,念念有词地下楼:“这时候回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等三轮车在门前停稳,赵慧莲才上前问钟坤:“怎么了?今天回来这么早?”
“等下还要回去的。”钟坤没进门,也不下车,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说:“你赶紧搬一坛甜酒出来,我们工地上的老板要了,钱你拿着咯。”
原是钟坤工地上的老板听闻他们家甜酒味道不错,慷慨请工友们尝上一尝。
担忧消散,赵慧莲收过钱,乐道:“要一坛啊?你们老板这是要请客吗?”
钟坤厌烦道:“你别管这么多,去搬就行了。”
钟望星精力旺盛,听了后自告奋勇,颠颠地跑进屋里抬坛子去了。
赵慧莲对钟坤的暴脾气在日常生活中早已磨出了抗体,也不觉有什么,与他在门口聊道:“明天……你能不能送我去趟镇上啊?”
到家至现在,钟坤未给过她一个正眼:“去镇上做什么?”
“赶集啊,我跟妈晒了一些梅干菜,准备拿去卖,去晚了都抢不到好位置。”
每每赶集摆摊,都是那些住得离镇街更近的村民最吃香,从山骨村跋涉过去,就只能挤在边边角角上了。
“那你不晓得早点出门呀。”钟坤挖苦她:“我每天在外面干尽苦力活,早起送小孩就算了,还要送你,你那几斤干菜能卖多少钱呐?事多。”
赵慧莲竟还挂得起一丝笑:“好好好,不送就不送。晚上吃豆角行不?”
“嗯。”
甜酒坛终于被钟望星取来了,像端了块沉甸甸的巨石,挺着个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
钟坤态度秒切,接过坛子放上车斗,摸着钟望星的头夸他:“我崽真棒,等爸爸晚上下了工,给你买糖吃。”
“好,爸爸慢点开车。”
见钟坤跨上车,赵慧莲叮咛道:“记得把坛子带回来,家里还有用。”
“啰里啰嗦。”
赵慧莲牵着钟望星后退,目送三轮车在空地上掉向,开了出去。
而楼上房中的钟招娣,从头至尾都没露过面。
还是那条每日往返的老路,三轮车如常行驶,载着意料之外的收入。
迎面,被树丛掩盖的转角处开出一辆轿车。
三轮车转向不及,轰然撞上轿车的左前方后倒下田沟。
钟坤被冲击得在半空就翻离车座,整个人掉进旷废已久杂草簇生的沟中,头部磕上许是原先用来堵水流的青石。
近处,封着甜酒的坛子应声碎裂,酒香四溢,
田沟上,轿车内的驾驶员慌忙下了车,踱近路边向下看去,又抹着汗左右张望了两圈,逃一般地转身驾车离去。
草丛里,动弹不得的钟坤气息奄奄地喊着救命,直到他眼中的金色阳光愈发迷濛黝黯,直到他能闻到的酒酿香愈发浅淡。
直到死亡,无人问津。
没人能和钟望星解释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本该如此的。
可突然闯进家的邻居一句话就带走了险些站不住的妈妈和奶奶,迟迟未归。
可再见到她们时,奶奶挂着泪痕地睡在床上,妈妈抱着自己哭。
爸爸……没把糖和甜酒坛子带回来。
他躺进了长条条的大箱子里,被人跪,被抬走,被埋入地里,变成一座光秃秃的土坟。
他失去了爸爸,在这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葬礼散去的第一夜,钟望星失眠了。
记不得蚊子在他耳边嗡了多久,睡他旁边的钟招娣最先受不了,烦躁地在漆黑的空中无甚大用地挥了几下。
钟望星听见声响,低语试问道:“姐姐,你还没睡吗?”
钟招娣还保持着背对他的睡姿:“被蚊子吵醒了。你呢?还在哭?”
“我没哭了。”他的声音残留着哭过的哑:“我睡不着。”
“现在不睡,小心明天上课打盹。”
赵慧莲给他们请了几天假,明天就是返校的时候了。
“哦。”
钟望星也不再平躺,翻身向另一边,闭眼许久,还是不困,“姐姐。”
“又做什么?”钟招娣有些厌烦了。
“爸爸死了……”钟望星鼻头泛酸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不难过呢?”
钟招娣几近冷漠道:“你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你是钟望星,不是我。”
钟望星对父爱的不舍,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东西。
她哭不出来。漠然在葬礼上下跪,漠然招呼着来悼念的村民,漠然目睹棺材入土,漠然被赵慧莲骂凉薄。
钟望星说:“晚上吃完饭,我听见妈妈和奶奶在灶房讲话,他们说警察叔叔没有找到撞死爸爸的人,村里的大家也觉得没希望了。那个坏人是躲起来吗?”
“废话,抓起来是会要坐牢的。”钟招娣不想再应付他的胡思乱想:“行了,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快点睡,要么就别吵我睡。”
“好吧,我不吵你了。”
所以就算他还是管不住泪腺,也要捂着嘴鼻,闷着声。
他以为自己足够静悄悄了。
良久之后,钟招娣发出一声叹息,摸到枕边的手电筒打开,就那么放在原处。
她坐靠起来,侧目过去,男孩单薄的肩膀细抖不已。
“钟望星。”
待男孩缓缓扭过头,钟招娣微抬起一手,像一个青涩又待人钻入的怀抱,她无奈道:“到这来。”
泪水刹那蓄满眼眶,钟望星一个扑身抱住了自己的姐姐,嚎啕不止。
钟招娣被他黏得热,左手拿起蒲扇扇风,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脑勺:“就今晚,明天你还哭的话,我就把你扔出去。”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钟家雪上加霜的经济困难还在,一时起不了风浪,也早晚如洪。
为撑起家庭开支,赵慧莲进厂上班,还出售了屋后竹林中的一部分竹子。
几个月后的某次赶集,赵慧莲更是把钟招娣的长发卖了出去,按着她反抗的身体,任凭一心只有收到好头发的大叔贴着她的头皮一剪而下。
那日,赵慧莲没让钟望星跟去。
见回来的仅赵慧莲一人,钟望星问道:“妈妈,姐姐呢?她没和你一起吗?”
赵慧莲冷笑道:“你姐姐现在脾气可大着呢,翅膀硬了,连卖个头发都吱哇乱叫,半道上就跑了。”
“跑呗,离了这个家,我看她还能跑到哪去。”
“你剪了姐姐的头发?”
她不明白头发对于一个小女孩意味着什么,但钟望星明白钟招娣会有多在意,吼着赵慧莲:“你干嘛要卖掉姐姐的头发!?”
“这……”
不想再听赵慧莲讲话,钟望星奔进屋里翻箱倒柜了一阵,抓起一顶奶奶去年给他织的毛线帽,不顾赵慧莲冲出家门。
钟招娣如果没有去找杨麦,又不回家,那她最常去的,就是通山渠。
那里有一棵被红砖矮矮围起来养的国槐树,枝繁叶茂的,比村里许多年轻人的年纪还大。
天气宜人时,钟招娣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红砖树坛上,望着年年都深浅不一的通山渠发呆。
钟望星在国槐树下找到了她,蜷膝坐在她常坐的位置,紧抱着她埋得很低很严实的头,像给自己笼上了一层坚硬安全的壳。
他知道,姐姐那是哭了。
她总爱藏起眼泪,藏起软弱。
些许无措地揉了揉手中不应季的毛线帽,钟望星轻手轻脚地走近她,犹豫半天才搭上她的手臂:“姐姐?”
钟招娣颤了颤,抽噎几声后甩开钟望星:“滚开。”
她蜷缩着,抬手的那一瞬间,钟望星还是看见了,姐姐黑亮的长发没有了,只剩下剃得极其毛糙不平比他还短的寸头。
耳后,还有一块因挣扎被剃刀刮到的小伤口。
“姐姐,你耳朵后面在出血。”钟望星看向附近的一户人家,说:“你等等我,我很快回来。”
没走几步,他又撤回到树下,“那个……我拿了帽子过来,你想戴的话,我放在这了。”
把毛线帽放在钟招娣身旁,钟望星才跑向那户人家。
再归来时,钟招娣已经把那顶米白色帽子罩在头上了。
好歹肯露脸了,钟望星说:“我找人要了创可贴,贴上就不疼了。”
天凉得刚刚好,槐树迎风沙沙作响。
钟招娣抱着双膝久不应答,他只好壮着胆踩上红砖树坛,蹲在她的右方,卷折起她耳边柔软的帽边,用纸巾沾着吸走伤处的血后,覆上创可贴。
全程,钟招娣只字未言。
钟望星坐下来,学她眺望远方学了没一会,就安慰道:“其实……你这样不丑的,你怎样都好看,头发嘛,还会再长的。”
钟招娣揩去眼角的湿润:“妈妈说,与其留着这些头发,不如卖了换钱,入冬了也好给你添新衣服。”
她的声音那样轻,还能句句刺中钟望星。她偏过头,平静而死寂地看着他:“钟望星,你觉不觉得,我特别像一只为你而养的动物?”
“不是的,你不是动……”
“这样的动物很多,今年新入学的班级里,也有一个叫招娣的,你知道这个烂大街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我……”钟望星顿口无言,他知道。
钟招娣也不用他作答,起身离去。
钟望星立马要追随上她:“姐姐……”
“你别再跟着我了!”
钟招娣终是压不住心里不断滋蔓的委屈了,破了音的叫喊也不足以宣泄,转身的同时抓下头顶的毛线帽,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钟望星。
软绵绵的,根本伤不了人。
钟望星下意识接住从脸上掉下的毛线帽。
视野重新晴朗,眼前的钟招娣喘着粗气,通红的双眼瞪着他,就像在瞪一个恨了多年又束手无策的仇人。
风一直没停,再吹不起她的长发。
泪珠大颗大颗往下砸,钟招娣说:“以后都别跟着我,我讨厌死你了。”
她跌跌撞撞跑远。槐树下,还是有一个哭泣的小孩。
自那天起,她们仿佛变成了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她们还是一起出门上学,钟望星走在她身后,彼此沉默,永远都隔着几步。
在学校,就算遇见了,也是擦肩。
杨麦几次问他俩到底在闹什么矛盾,钟招娣不说,钟望星也就不敢多言。
记得钟招娣刚以寸头的发型出现在学校的那几天,总会有同学或当面或背后的嘲笑指点,童稚无心的玩笑就像是另一把剃刀,一层层刮下女孩脆弱的尊严。
越是受伤,这把剃刀就越是锋利。
又是一日放学,杨麦和钟招娣出校门没多远,就从后冒出三个打闹的同校男孩,其中有两个还和钟招娣是同班。
他们依次路过钟招娣,在她面前停留,合掌在胸前,弯腰向她拜了拜,嘴里还阴阳怪气着:“阿弥陀佛。”
又来了,笑钟招娣像个光头和尚。
“你们!”杨麦气不过道:“一天天的,你们别太过分了!”
钟招娣怕杨麦莽撞闯出祸,拉住她要上去理论的动作:“算了,别理他们。”
越示弱,他们就越起劲。
男孩们假惺惺地害怕起来,纷纷远离。
“哇!丑和尚要动手打人啦。”
“略略略,来呀丑八怪。”
“丑八怪,没人爱——”
一道黑影带起的疾风划过钟招娣脸边。
不知从哪窜出来的钟望星二话不说,脱下书包就往那笑得最欢的男孩脑袋上重重抡去。
很闷的一声,包背带都抡断了一边。
没给一分缓神的空挡,钟望星发狠跳到他们身上,缠斗得很凶。
往日里,钟望星给同学们的印象都是个温顺亲和的乖小孩,有时自己受欺负了也全都一笑了之,从没意想到,乖小孩还有这种逼急了就逮谁咬谁的疯狂一面。
被掐了,不松口。
被踹了,不松口。
被围殴了,也不松口。
嘴里喊着嚷着的,就一句话——
“道歉!给我姐姐道歉!”
几个人在地上滚得尘土飞扬,杨麦吓傻了,钟招娣也插不上手,怎么喝止钟望星都不奏效。
乱斗到最后,是以钟招娣回校叫了老师收的尾。
经过老师的一番教育,几个孩子互相道了歉。
刚一散场,钟望星就拎起“断臂”的书包,负着一身伤极速抢跑,像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不留名的小侠客,一溜烟就消失在钟招娣和杨麦疑惑的视线里。
待钟招娣回到家,就瞧着了眼前这罕见的一幕。
赵慧莲居然在教训钟望星?
“是不是我这段时间管你管得太少了?还学会打架了,不就是被人撞了一下吗?缺胳膊还是少腿了?你看看你这脸青的,丢不丢人?!”
看来是又编了谎话,把钟招娣从这场斗殴里择出去了。
难怪要百米冲刺,营造此事与她无关的假象。
真拙劣。
钟招娣对此不理不睬,踅身要上楼。
赵慧莲瞅见了她,叫住她:“等等,跟你弟弟打架的人你晓不晓得是谁?”
生怕钟招娣讲实话,钟望星抢嘴道:“姐姐不晓得!我放学后就去找他算账了,没和姐姐一起走。”
“算什么帐算账!?谁教你这么说的……”
火力再次被钟望星转移,钟招娣得以逃脱盘问。
她回了房,翻出包里薄而旧的日记本,写下今日的短短一记。
——今天放学又有几个神经病说我丑,钟望星打了他们,老师都差点拉不住,闹得这么凶,他也是神经病。
楼下赵慧莲越扯越远的训诫声还在继续,传到楼上也能模模糊糊听个大概。
钟招娣握着铅笔,浮想起一两个小时前钟望星为自己讨公道不要命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低头在纸上另起一行,又写下了一些什么。
钟坤的死改变了这个家很多,少了一个扛家庭大梁的男人,余下一老两幼,宁静的村庄里到处都是对赵慧莲未来不走心的嗟叹和冷眼旁观的看戏心态。
赵慧莲在山骨村生活了小半辈子,又怎会不知。
她太知道,又加上发生了钟望星打架一事,更凝起了她心中的一股气,一股不甘,想叫这些人都刮目相看的气。
她开始对钟望星更加严格,像收紧了他脖子上的绳,不允许他有任何时间玩乐,亲自监督他的功课,干涉他的交友,每分每秒都在她的把控之中。
钟望星很少有说出口的怨言,极少的几次也都会被她的眼泪和用心良苦给劝退,乃至……感到抱歉。
怕打扰钟望星睡眠,赵慧莲让钟招娣搬到了楼下房间,和奶奶睡一张床。
正因如此,姐弟两个的关系更加僵化。
纵使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纵使每日都打照面,可有时,她们依旧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个中缘由,有钟招娣的回避,也有钟望星不自知的日渐寡言。
钟坤离世仅仅一两年,沉默就已是家里的常驻嘉宾。
又是一轮盛夏,气温格外炙热难耐。
齐爷爷来串门,一待就到晚饭点,赵慧莲还在厂里加班加点,只能是钟奶奶随便炒了两个菜,刚端上桌,姐弟俩就一前一后放学回来了。
“呦!我孙子回来啦。”钟奶奶略过钟招娣迎上前,用手给钟望星擦着汗说:“正好可以吃饭了,快去。”
“好。”钟望星搁下书包,看到桌边的齐爷爷,礼貌地叫了人。
盛了饭围坐在木桌,两个小的一声不吭只扒饭,耳朵却把二老的谈天内容听得一字不落。
碗筷敲打声间,钟奶奶瞅着大门外橙黄未落的阳天发愁:“这天气是一年比一年热,地干了,塘里的水也晒干了,人都要活不下去了。”
齐爷爷笑道:“你放心,干不了不多久了。”
“怎么呢?”
齐爷爷故作神秘地停顿了两秒,放下筷子说:“我有个朋友,他在村上当干部,开完会就跟我讲了,说这个水库啊,过几天就会开闸放水,你不用急,到时候就都好了。”
“真的啊?”钟奶奶说:“没告诉你哪天呀?”
“这我哪知道,反正肯定会放水就对了,我说话还能有假吗?”
“那就好那就好。”
水库放水?
钟望星吃饭吃得心不在焉。
他想去见识见识这会是怎样的场面,可赵慧莲大抵是不会准的。
然而,他还没等来水库开闸的通知,就先等来了钟奶奶踢到水井把腿摔骨裂的消息。
幸好井上有盖,若是当时没有人恰好路过他们家,注意到水井盖上趴着个人,这大热天,钟奶奶晒也会晒出毛病的。
她的运气比她儿子好。
看着钟奶奶包了两天夹板的左腿,钟望星蹲在一旁,轻轻地摸了摸,“奶奶,你疼不疼啊?”
钟奶奶笑得很慈祥:“疼啊,乖孙帮我吹吹就不疼了。”
钟望星对骨裂没概念,还真就呼了一口气上去。
赵慧莲这时抱着一堆刚从菜园里掰下来的烂菜叶子走过来,扔在门口阴凉地上说:“行了,你作业做完没?又都想留着明天做?”
“还有一点。”钟望星说:“奶奶,我写完再来陪你。”
“好,去吧。”
赵慧莲拖了张板凳坐下,“去楼上写吧,妈妈等下要切菜叶子给鸡吃,别吵到你。”
钟望星听话上了楼,扫视一圈后才发觉自己的书包还落在楼下房间。
他返回去取,走到楼梯的转角处时,赵慧莲的声音已经能听得很清楚了。
菜刀一下一下剁在木砧板上,烂黄的蔬菜叶被赵慧莲砍得很碎,再用刀身推入桌旁的竹篓子里。
她唉声道:“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总不好天天请假在家照顾你吧,厂里会说的。”
钟奶奶往后靠着椅背说:“上次我不是就跟你提过了嘛,招娣那书都读了好几年了,也够了。你当初不也是这样,女娃娃,总归是替别人在养,上那么久的学也没用,把她放在家里干活,你不就能安心出去了。”
她们没想到,这话没被还在菜园忙活的当事人知晓,倒是叫毫无干系的钟望星听了墙角
他起了急,跑下楼说:“我也可以留在家里照顾奶奶,也会干活,你们别不让姐姐读书。”
“望星?”赵慧莲愣了一下,放下菜刀说:“别说傻话,你回房间去,这没你的事。”
钟望星摇头说不要:“我刚刚都听到了,奶奶身边离不了人,姐姐再有一年就能读完小学了,反正我也没有姐姐聪明,还不如就……”
“那不行。”钟奶奶第一个不同意:“乖孙呐,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她指着挂在墙上的钟坤遗照说:“你忘了你爸爸生前有多希望你好好读书了吗?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可姐姐她比我更厉害啊,你们就不能多看她几眼吗?”
“她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钟奶奶没有生气,她像是在陈述一条情理之中天经地义的规矩:“她是个女的呀。”
“女生到底怎么了?”
懵懂幼小的钟望星还没来得及对这个世界产生疑问,就先困在了男和女的巨大参差里。
越是畸形扭曲,他就越是为这样受益的自己感到罪孽深重。
“好了好了。”
赵慧莲甩了甩手上的碎菜叶子,揽着钟望星的肩,把人往楼梯上带,“妈妈和奶奶随便说说的,又不是真的要姐姐退学,这些事妈妈会想办法,你个小孩子就别管了,回房间写作业去。”
钟望星不再那么好糊弄:“但你们之前也说过要……”
“钟望星。”赵慧莲正颜厉色道:“叫你听话就听话,妈妈喊不动你了是不是?”
还是孩童的钟望星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母亲,胆气倏然溃散,眼眸飘忽道:“那……那你答应了我的,姐姐不会退学,不能说话不算话的。”
“算话,快去把作业写完,然后下来陪奶奶。”
钟望星信了她的一诺千金。
全然不知,最精于骗术的,就是大人。
骗术被赵慧莲自行揭穿在第二天的晚饭后。
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钟招娣自觉收拾起所有人的碗筷,在她准备端碗离桌时,赵慧莲语气异常温和道:“不急着洗碗,妈妈有事跟你商量,你先坐下。”
一反常态的赵慧莲让钟招娣不禁呆怔了片刻,坐了回去。
过去了这么久,她的头发早就能够绑得起来,心中有关于此的芥蒂却是生了根。
屋外,钟望星和奶奶言笑嘻怡。赵慧莲简明扼要道:“你以后呢,就不用去学校了。”
钟招娣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须臾间凉透了,她不可置信地抬眼,拼凑出音节:“为……为什么?”
赵慧莲仍旧云淡风轻,还算好声好气:“你奶奶摔了腿要人伺候,我得赚钱,你弟弟又还小,只有你可以帮妈妈减轻负担,顾得了家了。”
“只是这样的话我也能接着上学的。”
钟招娣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为自己争取道:“奶奶的中饭我赶回来就好了,家里的活早上晚上我也都有时间干,不会耽误,我……我还可以读书的。”
她天真以为,只要自己把所有事都包揽下来,做到面面俱全,赵慧莲就能网开一面。
但她错了,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一说。
“没这个必要。”赵慧莲挑明道:“我今天已经去找你们老师说过退学了,读书的事你就别再想了。你奶奶托齐爷爷在给你物色镇上的好人家,嫁得好比什么都管用。”
这么简单……
钟招娣咬着牙关日夜受着烫才捧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苗,这么简单就被赵慧莲轻悠悠的一句话踩灭成灰?
“凭什么?”钟招娣拧着拳说:“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通知到位的赵慧莲都起身要走了,又被钟招娣的言词惹得止步,艴然不悦道:“你什么态度?好好跟你讲你还讲不听了是吧?我告诉你就凭你是我生的!”
她一掌猛拍在桌上,震得碗筷也跟着抖了抖。
钟望星闻声赶来,只看到姐姐掀翻椅子站起,像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呲目欲裂地叱喝道:“就因为我是你生的!你就要把我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割下来,每一根骨头都敲掉,每一滴血都吸干,能卖的都卖了,好去供养钟望星是不是?!”
“他是你弟弟!”
“是我愿意有弟弟吗?!”钟招娣急促地呼吸着,满脸泪痕,她低下头,心灰意冷道:“是我活该当姐姐吗?我根本……就不想被你生下来。”
什么和平的假象都被撕碎了,钟招娣一刻也没多待,撞开钟望星跑了出去。
跑到汗水淋漓,跑到体力耗尽,她还是在这个渺小的山骨村,还是躲到了老槐树下。
身后,也还是跟着一个钟望星。
酷暑时节,参天的国槐蝉鸣不止,垂挂满树白花,一簇簇,一串串,微风一吹,落下漫天七月的霜。
铺在青草地,撒在水中央。
那是钟望星印象里,姐姐哭得最大声的一次。
就像当时从遥远水库滚滚而来的通山渠水,要强的闸口土崩瓦解,再也挡不住常年积压的委屈与悲伤,捂脸跪坐着,泪雨渗指缝滂沱。
“……姐姐。”
渠水太吵了,盖住了钟望星内疚无策的喃语。
他捏着衣角,几度要迈出步,又都没有下文。
赵慧莲失言了。
他还能怎么说?还能怎么做?
在这个年纪,这个家庭,这个山村,钟招娣就犹如一枚在玻璃上印了无数遍的指纹,任凭谁随手一抹,转眼如新。
而玻璃,还是玻璃。
他和钟招娣别无二致,即使一个从不缺爱,一个从来缺爱,也都是如此的力微。
站在树荫边缘呆陪着钟招娣到哭声渐弱。
钟望星看见姐姐身形摇晃地站了起来,步步朝通山渠岸边走去。
在她欲坠的脚下,水流可怖。
“姐姐!”
那岸很窄,更远处的钟望星却能在瞬间拔腿反超,把快要一脚踏空的钟招娣拉了回来。
情急下的力不好收,他们齐刷刷倒在了一侧草地。
寻死的钟招娣这时才发觉钟望星的存在,像是易爆物顷刻被点燃。
她坐起来,拔出钟望星摔倒也没有松开的手腕,大声道:“放开!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死了不更好吗?!”
钟望星也紧忙直起身,展臂拦在她面前,连连摇头:“不好!姐姐你别死,我去求妈妈,去求奶奶,一定会让你回学校的。”
“少骗人了!你说的能算什么呀!?你连自己的生活都没得选,你对她们讲得出一个不字吗?”
“我……”钟招娣的话仿佛抽空钟望星双臂的力气,放了下来,只倔强道:“我会让你回学校的。”
钟招娣不抱任何希望地嗤笑一声,用手背擦去泪,再抬眼时,恨意昭昭:“我不死,钟望星,那你能不能去死啊?”
钟望星简直不敢相信:“什……”
“你去死行不行啊!?”
一双手使劲推倒钟望星的上半身,他用手肘撑着草地,望着眼前判若两人的姐姐,挂着泪,语无伦次向自己愤然道:“明明是我先来到这个家的,是我先叫的他们爸爸妈妈,是……是我先足够乖足够听话,但为什么,我还是比不过一个没出生的你?为什么我要因为你去承受这些?”
钟望星再次坐起,有些招架不住地往后挪了挪。
可当钟招娣说到过往种种都是因为他时,他陡然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那并不客气的拳砸下来,钟望星不躲不闪,只是静静挨着打。
“钟望星,我的未来都被你毁了,你就是我的灾星,没有你,我能比现在好过一百倍!所以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拳的阻力突然消失了。
她看见,被逼至岸边的钟望星合上眼,如她所愿地仰倒下去。
他的背后,通山渠水位不断上涨,似有獠牙。
悔意只在一念之间。
钟招娣奋不顾身地去救,为时太晚。
她被钟望星下落的力牵连,双双滚下早已开裂的水泥坡,坠出庞大的水花。
无法干脆的死亡会激发出身体超越灵魂的求生欲,钟望星竭力探出起浪的渠水,汗也洗了个尽。
他呛了几口,四顾呼喊道:“姐姐!姐姐你在哪!?”
姐弟二人都是会水的,就在钟望星要自不量力憋气下潜去找时,钟招娣浮了上来。
通山渠的规模形同一条小河,加上流水又急,短短几秒,他们就被冲散了。
钟招娣咳出口腔内的水,扯着嗓子骂他:“你有病啊!叫你死就死!”
现下这个情况不适合讲这些,她又怒气不小道:“看什么看!先上去呀!”
见钟招娣转身朝岸上游,钟望星紧随其后。
可通山渠已今时不同往日,就凭她们这瘦弱的小身板,能坚持上这少时就算是不赖了。
不出片刻,她们便游不动了,付出的体力也都成了无用功。
她们还在原地打转,而浪无情。
疲惫感来得很快,钟望星的四肢像被浸透到骨髓里,变得很重很重,逐渐下沉。
比起对自身死亡的恐惧感,钟望星更挂念姐姐。
奋力扑腾中,钟望星寻到了她。
钟招娣扑腾得愈加力不从心,每一口往上抢到的氧气都混着渠水。
怎么办?怎么办?
谁能来帮帮姐姐?
他自身难保,正逐步溺向死亡。
他赶不到姐姐的身边,仍急切地祈望有人能托起姐姐,救她去自在的活。
下个瞬间,这个人真的来了,却义无反顾地游向了自己。
是赵慧莲。
她拨开会吃人的浪,一手横穿过钟望星胸前,把他提起来一些。
口鼻离开水面的那一刻,钟望星不住地咯出水,紧促的呼吸扯着胸腔生疼。
稍一清醒点,钟望星就觉出自己正待在母亲安全的臂弯里,倒退着,往更安全的岸上游去。
而几米外孤立无助的钟招娣,即将陷落。
钟望星筋疲力尽地抬指,要去够那尚还活泼的生命,艰难开口道:“……妈妈,姐姐……救姐姐……”
别救我,救姐姐。
护着自己的母亲没有停歇,充耳不闻地前进。
那个刹那,钟望星的视界其实已经是昏花一片了,可他就是清晰地看见了——
钟招娣在自己被母亲毅然决然地救走后,眼中那种听天由命的绝望。
慢慢的,她放弃了挣扎,望着钟望星在的方位。
“……不。”钟望星心底的寒意急剧攀升:“姐姐……不要……”
是我不该跟着你跑出来,是我不该听从你气头上说的话,是我不该把你拉下水。
全都是我的错,你别死,别丢下我。
钟招娣使不上半点力气了。
她被冲刷着,全无反抗,没几下就彻底消失在了水中。
她沉进通山渠,在这庞大的世俗偏见中,她的悲哀很轻贱,嘶吼如默片,泛不起一丝涟漪。
从这一日起,整个村子会在通山渠的灌溉滋养下脱离干旱。
万物复苏,粮食无忧,什么都在朝前走,独独钟家长女例外。
她死在了槐花盛开的季节,决心带走了所有明媚与疼痛,和一个叫钟望星的男孩。
自此,四季皆为苦夏,槐花永不凋零。
艳阳天下,徒留男孩一人叩首,长跪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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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招娣的尸体在通山渠下游被打捞上岸,葬礼办了三天。
这三天里,钟望星把自己关在房间,没下过一次楼。赵慧莲对外说,他是受了吓,又发起了烧,身体条件不允许才闭门不出。
这都是实话,也不完全。
楼下哀乐聒噪不停,楼上钟望星的房间门窗紧闭,捂着双耳窝缩在床角,也还是听得见前来哀悼的人们不合时宜的欢声笑语。
参加过父亲的葬礼后钟望星就知道,对于死亡,他们不是故意吵闹,只是不悲伤。
这些声音和哀乐时常会侵入他的噩梦,像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梦里,钟招娣反复被渠水淹没,四周环绕着很多看不清脸的人们夹杂家长里短的谈笑声,只有他,沿岸一路追着水中呼救的姐姐。
永远追不上,永远无尽头。
就连头顶的云天也是诡谲怪异的橘红。
困得久了,就魇住了,回回被赵慧莲唤醒身上都是大汗涔涔,衣服能拧得出水,旋即就烧得更严重了。
钟招娣出殡时,钟望星昏昏沉沉地走出过房门。
他没能去送,只站在楼上,看着那比父亲小上许多的棺材被抬出,夹在长队中,闹哄哄地走远。
错了吧,躺在那里面的……应该是他吧。
一股酸水从胃里反上来,他扶着护墙蹲下,吐到再无可吐了,也就晕死了过去。
钟望星的这场病让赵慧莲没有半分喘息过渡的气口。
病不难治,可村里悠悠众口,一人一个说法,最多也最不科学的,就是失魂。
赵慧莲害怕祸不单行,失了女儿又失了儿子,在钟望星病情好转一些后,她自掏腰包请了隔壁村的两位老人来为钟望星叫魂。
很神奇,钟望星果真肉眼可见的开朗了许多。赵慧莲只道这钱花得值。
唯有钟望星自己心知肚明,叫回他魂的不是那两个留着长指甲神神叨叨的老人家,而是赵慧莲每日每夜在他床前流的泪。
钟招娣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慧莲隔三差五就要上山摘野菜,导致于那时的饭桌上总会出现一盘炒蕨菜。
钟望星知道,所谓的摘野菜,不过是赵慧莲拿来搪塞自己和奶奶的借口。
一个去看望姐姐的借口。
她会轻车熟路地爬上埋有钟招娣尸骨的山,用沿途新鲜的山蕨菜来将手上挎着的竹篮填满。
到达坟前,她折下几截树叶茂盛的茶树枝,垫在身下坐着。
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守着这个小土堆,孤影独孓,从日盛时的麻雀,守到余晖西挂的青竹蛉,再支着瘦落的身子,缓缓走下山去。
至于她在那座远山上留下过怎样的自己,风也不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