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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通山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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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钟望星最快达成的共识,是去中临上学。
她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受到更好的教育,在决定送他出去读高中后,也问过他有没有想去的城市。
像是全世界他只听说过那一个地名,钟望星不假思索道:“可以的话,我想去中临。”
托了几层关系,钟望星去到了那座城市。
在校安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杯不挑品牌的奶茶。
他不大喜欢这个甜腻腻的味道。
可小时候,又是为什么能喝得那样开心呢?
他被迫结识了高中的第一个朋友,二世祖慕川。
不仅睡一间宿舍,还是同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天天被推进学校附近的跆拳道馆当陪练才怪呢。
只是后来他的身体开始无端的小毛病层出不穷,慕川才放过了他。
而且这些小毛病还查不出原因。
医院外的小饭馆,钟望星刚结束了一系列的身体检查。
慕川一张张翻看着他那念得通但读不懂的检查单,发出门外汉的质疑:“是不是这家医院不行啊?做了这么多检查都没找出个所以然。”
钟望星烫着两幅碗筷说:“人家医生都说我没事了,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我还不盼你好啊?那你都……”
慕川空出一只手,像只抽搐的僵尸一样学着钟望星异常时抖动的频率:“你都这样了,手像帕金森,脸像白墙,倒气都倒不赢,你不怕吗大哥?”
怕吗?
抛开一切不适和家人好友的担心来说,他竟还真有几分不惧。
一种死了也更好的不惧。
钟望星把烫好的餐具推给慕川,“我哪都健康,怕什么?”
“听你放屁。”慕川自说着继续浏览检查单,不肯放弃他那近似兽类的直觉。
有服务员为他们上了两样菜,钟望星说了谢后又对慕川道:“检查的费用我现在一次性还不起,分两次还给你行吗?”
慕川已经习惯了钟望星在这些事上坚持的原则,也就不再像初识那般拒绝,“随你怎么分。”
他突然勾唇,仿佛从检查单上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将检查单翻面,对着钟望星指着上面字眼说:“心律过速,你是看上学校里哪个女生心动了吧?谁啊?”
面对慕川的犯贱,钟望星只轻瞥了眼检查单说:“那个字念窦,窦性心律不过速。”
慕川文盲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自己也清楚,这才刻意避开了这两个字。
怎奈钟望星平淡的语气太具有侮辱性,人一下就脆弱了,急着佯装道:“要你教?我会不知道?”
钟望星口袋里传出来电铃声,他掏出看了看,没有立刻接。
慕川习以为常道:“又是你妈?”
“嗯。”钟望星拿着手机站起来,回答慕川的上一个问题:“我做这些检查的时候,身边同校的就一个你,我能对谁心动过速?少打听些有的没的,一天到晚神经兮兮。”
看着钟望星转身出店,慕川脑子停转了一会,又骤然清醒道:“你这话很有歧义啊,我心里已经有珞珞了,你别打我主意啊。”
钟望星真是连一个嫌弃的回眸都不想给慕川,径直离店。
他没将今日体检的事告诉赵慧莲,所以接通电话时,赵慧莲问他的第一句也只是吃饭了没。
钟望星站在店外一个不起眼不会挡人过路的角落,回着她:“和慕川在外面吃呢,你和奶奶呢?”
赵慧莲走在下工回家的路上,说:“妈还没到家,回去就吃了。”
她是还想再问些什么的,却听见了钟望星那边响起很突出的环境音。
钟望星所在的饭馆旁边是家药店,许多在医院看过病的人也会拿着处方单到这来买药。
赵慧莲听到的,就是这家药店近日促销药品的活动广播。
她倏地提起心:“你那是什么声音?你在药店?你生病了?”
钟望星侧首看向一旁的门面,走开道:“没有,就是边上有间药店而已,我挺好的,没生病。”
钟望星的这个性子很难让赵慧莲三言两语就信服,担忧道:“你生病了一定要跟妈说啊,也不用担心家里没钱,要多少妈这里有,知不知道?”
说到这个一直像团黑雾笼罩在他们家庭之上的难题,钟望星缄默几秒,说:“妈,我上次回去听齐爷爷说了,你又去借钱了。”
“你听他胡说。”赵慧莲答得很快:“齐正根那个人你还不晓得啊,嘴里没一句真话,什么假他说什么,那怎么能信呢。”
齐正根是爱浮夸,讲出来的话十有八九都是水分,所以钟望星亲自登门拜访过这些亲戚债主,头一次发现齐正根也是会陈述事实的。
要是他不说来什么中临,就没这些事了。
钟望星说:“你别再去借了,也别求他们,我不是非要在这里读书,城里城外其实没什么差别,我回去了……”
“不行!”赵慧莲立马回绝道:“都念一两年马上要到高三了,你这个时候跟妈犯什么轴啊?”
有路过的村里人和赵慧莲打招呼,她收起凝重的脸色好声好气地应了几声。
待人家走了,她又把手机覆在耳边问:“喂,你没挂吧?”
“没。”钟望星始终僵着接电话的姿势在等她。
赵慧莲长叹道:“妈知道你懂事,心疼我,但我也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了,我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你就是我的希望,我的命。”
“村上的人都说咱们家完了,风凉话没少讲,那些个亲戚也就平时叫得亲,现在哪个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在外面好好待,读书,工作,都顺顺利利的,给妈狠狠地长一回脸,好不好?”
“……”
街对面的医院依然人来人往,钟望星从那栋建筑上移开目光,说:“好,我会努力的。”
他想回应赵慧莲的期望,最先绊住他脚步的,却是他自己。
他还是凝聚不起注意力,还是管不好自己的情绪,还是日渐像一具丢了魂的行尸走肉。
一天的最后一节课结束,走读生放学回家,寄宿生要么去食堂,要么出校解决晚饭,总之绝不会留在坐了整日的教室。
慕川推门进入静谧的教室,走近那张伏着人的靠窗课桌,将一盒烤冷面搁在铺满书本的桌上,敲了敲桌面说:“起来,先吃饭。”
趴着的钟望星寂然不动,慕川打开打包盒,态度偏硬道:“食堂不去,喊你去外面吃也不去,睡能睡出晚饭啊?赶紧起来。”
钟望星仍是装死,慕川更不耐了,伸手过去搭在他的肩背上,晃着人说:“钟望星我叫你是……”
掌心无意触到他后颈的皮肤,一片湿濡
钟望星出了好多汗。
慕川吓了一跳,但马上又恢复平静,松开钟望星问:“你……又不舒服了?”
病因不明,他只能用不舒服来代替。
他在钟望星前右桌的空位站了片刻,拖出别人桌下的椅子,面朝自己的桌子跨坐着,掰开筷子自己吃了起来。
他比谁都明白,这种情况下的钟望星什么都吃不进。
咽了两口后,慕川说:“不行的话我们再去其他医院看看吧,你这肯定是哪有问题,总这么熬着不是个事,别越拖越严重了。”
有学生在外面走廊上跑动打闹,嘴里喊着什么占位,疾速奔过他们教室的窗前,慕川叫他:“老钟……”
“慕川。”钟望星没抬头,声音虚弱道:“你能不能先让我一个人待会?”
慕川也不烦他了,提起烤冷面说:“行,我去跟老师请假,晚自习你别上了,回宿舍睡吧。”
听到要请假,钟望星总算撑起脊背,面容没剩几分血色:“不用,我不用请假。”
他已经请了太多假了,不能再请了。
“不是,就一个晚自习而已。”慕川说。
不会有老师讲课,不会错过什么知识点,就一节自习而已。
钟望星执拗道:“真不用。”
慕川从了钟望星,搁浅掉和人约好去网吧鏖战的计划,改在钟望星边上干坐了一两个小时。
周五下午,寄宿生相继离校。
慕川上周就没回家,这次是不得不回了。
钟望星洗完头从浴室出来时,慕川刚背上用来应付爸妈的书包。
钟望星湿着头发问:“走了?”
“啊,我妈说今晚有几个亲戚要来家里吃饭,喊我今天就回去。”
不然他高低得拖到明天。
钟望星:“嗯。”
慕川换着鞋说:“老钟,有事你就给我电话啊。”
钟望星的老家远在山村,仅仅两天假期在几经转车还要往返的路程面前显得不是很充裕。
因此,钟望星只会在寒暑假才回家。
得到钟望星敷衍了事的回话后,他又扭头望向宿舍的第三人:“秦岁,我回了啊,你不和我一起?”
打包着穿脏了的旧衣服准备带回家洗的秦岁抬头推了推下滑的镜框,摇头道:“这次就不了,我待会还有事。”
慕川和他家的方向是顺路的,以往这种时候,都是他俩结伴而行。
这回,慕川没伴了。
“行吧,那我走了,拜拜。”
慕川离开后,宿舍就剩钟望星和秦岁两个人。
其实他们宿舍这四个人的关系都挺好的,彼此能说能笑,也没闹过什么矛盾。
就是最近,除慕川之外的两个人都觉得钟望星变得有些阴晴不定的。
明明以前很开朗的一个人,现在时不时就会散发出一股很压抑消沉的气场。
而眼下,钟望星又沉默寡言地躺上了床,秦岁也不好没话找话聊。
叠好衣服,拎包就出门了。
临到地铁站,秦岁摸口袋时才发觉,自己的地铁卡落在宿舍了。
骂了骂自己的记性,他原路返回。
再回到宿舍,楼里没几个学生了。
他毫无预兆地开门进屋。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看见立在桌边的钟望星似乎是紧急藏起了什么,惊慌地转过身,扯下衣袖看着门口的秦岁。
不明所以的秦岁呆了呆,指着旁边自己的床位说:“我地铁卡忘带了,回来拿。”
钟望星眼神躲让地嗯了一声。
应完就又想往被子里缩,秦岁叫住他:“哎你等下。”
钟望星回过头,只见秦岁取来一条洗净晒干的毛巾给他:“干净的,擦一下吧。你头发还一绺一绺的,你不前两天才头疼请假了?”
钟望星早就没了擦头发的精力,却还是接下毛巾:“谢谢。”
接取的动作让他的手腕从衣袖中冒出一截,秦岁瞄到了上面那条细浅的伤痕。
他仍没多想,甚至还以为钟望星没察觉,随口提了一嘴:“你手,划到了。”
他不解自己是哪个字说错了,让钟望星露出这么戒备的表情,握着自己不值一提的伤,如临大敌:“没、没事。”
假使秦岁回来得没那么及时,他会割得更深。
这道连血都流不出几滴的小豁口不过是他被秦岁开门的声音吓到,一时不察刮出来的。
“你这么紧张干嘛?”秦岁失笑地走向自己的桌面:“我是想问你,我这有创可贴你要不……”
“不需要。”钟望星恨不能躲进真空里,烦躁道:“你拿了东西就赶紧走。”
怀疑自己听错,秦岁露出了短暂的恍惚。
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一次次关心被拒不说,还没得到几分好脸色,他火大了不少,冷脸道:“你什么意思?”
钟望星愈发累了,踅身想走。
秦岁抓过他的一边肩膀将人掰回:“问你呢?这么久了你什么意思啊?”
“平时和你讲话你爱答不理,好心还要贴你冷屁股,现在我回自己宿舍都要被你赶,你要真对我有什么意见你就说,没必要在这装模装样。”
一瞬之间,钟望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重重情绪压垮而张牙舞爪的陌生人。
“我什么样?”钟望星扔掉毛巾,暴怒道:“看不惯你可以换宿舍啊!”
“你他妈……”
秦岁举拳要揍,拳风还未至,手机的来电声就先一步响起。
这道铃声像是勾住了秦岁理性的一角。
瞪了钟望星半天,他还是放下了拳,气不过地骂道:“精神病吧你。”
他接起那通奏了许久的电话:“喂,爸……嗯,放学了……”
边和父亲说着话,边快速找到地铁卡,走出了宿舍。
秦岁最后给钟望星留下的,是一记很有泄愤用意的摔门声。
咣的一下,仿佛震进了钟望星心底。
他霍然醒来。
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
无尽的懊悔将他裹挟,要透不过气了。
他怎么能那么跟秦岁说话。
是不是真就像秦岁说的那样,他……是个精神病?
第二天,钟望星自己一个人出了校,找到一家有精神科室的医院挂了号。
诊断结果很明确,焦虑症和抑郁症在他身上共存。
当他再次坐到医生面前,听人家夸自己很坚强,能坚持这么久时,他怀疑自己病傻了。
因为那是钟望星第一次觉得,疾病二字听起来,这么赏心悦耳。
他只是生病了,不是脆弱,不是奇怪,不是装模作样。
这原来,叫一种病。
是病就总要治的。
彼时的社会对这类疾病还未真正的正眼相看,前来问诊的人却不在少数。
医生要控制门诊时长,并没有空挨个挨个地去询问病人们的成长经历和心事,最有效也最终的手段,就是药物治疗。
未成年的钟望星少了监护人,在正规的治病道路上寸步难行。
想跳过监护人这一环的他没能拿到药,只问到了一张中成药的药单。
慕川就像一个局外人。
等他回校时,钟望星已经确诊了,秦岁也申请了换寝,两个人即使在班上,不没再有过任何交流。
可他也只错过了这一段,此后钟望星每一个磕磕撞撞险象迭生的日夜他几乎都看在眼里。
高考失利,千说万说没让赵慧莲拉着去复读。
住院,出院,再住院,再出院。这中间,还心血来潮开了个奶茶店。
自钟望星得病以来,慕川就再也没从他嘴里听到过他想做什么,于是当钟望星来找自己借钱开店时,他不假思索地就把钱转了过去。
他想着,钟望星或许是要向前看了。
他想错了。
整个青山不语都是钟招娣的乐园,却成了埋葬钟望星的墓地。
几年中,青山不语的生意日渐火热,钟望星便将第二家分店的计划落实,选址于繁华的不夜山。
直至2023年4月,钟望星的病还是以一张病历的形式暴露在了赵慧莲的面前。
她单方面的与钟望星发生了争吵。
很混乱。
刚从屋外晒干收回的一竹篓茶籽也被赵慧莲一脚踢翻。
无数茶籽像弹珠一样散乱在地面,滚动,互碰。
钟望星问赵慧莲:“妈,如果姐不是钟招娣,我不是钟望星,你还会爱我们吗?”
赵慧莲的回答太坚决了,似乎不论光阴倒流多少遍,她都不会变。
“你不是钟望星还能是谁?你姐吗?你要是你姐,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以至于,钟望星舍弃自己,也是不论多少遍后的必然。
他终是走入了久远记忆里的那条通山渠,献上未来不知还有多少年的苟活,将自己的生命永恒地停在了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