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云生斜谷(二) ...
-
梅念真没有睁眼:“我住山里习惯了,以前也经常在屋外睡到天亮。再说,隔壁不还有间火房嘛。”
余双仁见她没有起身的意思,索性搬了个杌子坐在她旁边。
“倒是余大哥有伤在身,还是早些进屋歇着吧,免得着凉了。”她轻轻晃动蒲扇,缓慢说道。
“我是习武之人,哪能那么容易着凉。”余双仁说,“再说,不是还有你在?”
流萤闪烁,与编成小辫的绯红色发绳一同落在余双仁的肩上,他面朝明月,使得他的脊背越发英挺。
“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替你治。”梅念真说。
“医者嘛,向来都有一颗仁心。”
火绳味道有些刺鼻,梅念真皱着眉扇动蒲扇散味儿,没有接他的话。
两人心里都想着事,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余双仁率先打破沉默。
“但讲无妨。”梅念真说,“我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正好奇着呢。”
“有一年丹阳发生叛乱,许多土匪闯入城中,想要趁着叛军作乱洗劫城内的百姓。那时候有个仗义的侠士自发组织了一队人抵抗土匪,后来朝廷派人镇压了动乱,侠士们也打跑了土匪。丹阳太守为鼓励民间义士效法此举,特地张贴告示将他们的义举广而告之,还替他们在衙门里安排了一份差事。可是没过多久,这些侠士们都被人暗杀了,为首的那名侠士下场更惨,被人肢解拖行,每隔两步,就有一块肢体,被人一刀一刀切割而死。”
“你知道他们是被谁杀死的吗?”余双仁问。
“谁啊?”梅念真漫不经心地说。
“太守。”余双仁重复,“是太守杀死的。”
梅念真心下了然,却故作好奇:“哦?太守为何要杀他们?”
“当然是触犯到那些当官的利益了。”余双仁冷笑,“丹阳发生匪乱,朝廷怪罪下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太守,他为了护住乌纱帽,几条人命算什么?那些当官的都一个德行,精明得很,先给点好处稳住他们,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
“狗官!”梅念真配合道。
“你不入江湖,不进官场,不懂人心的险恶。”余双仁回头看着她,“你似乎对侠士们的下场一点都不惊讶。”
梅念真躺在躺椅上,双腿交叠:“懂不懂,又不是非得看经历。”这种故事的套路梅念真屡见不鲜,自然能猜到。
“也是。”余双仁提着袍摆转了个身,面向梅念真,“我再给你讲一个吧。”
月亮正对着她,余双仁可以清楚地看到梅念真的脸。
“多年前,有一对夫妻将自己的毕生所学著书成册,取名为《万兵之器》。里面详细地记载了各种武器的锻造、组装以及使用方法,现在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化骨鞭、龙鸣铳都来自于这本书。其中威力最大的莫过于铁甲战车,传说中一辆战车能抵一个军队。只可惜战车还没有造完,这对夫妻就双双殒命了。”
“被人害死的吧?”梅念真犯了困,说话声有些含糊不清。
“不是。”余双仁没有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他们是被自己害死的。”
浓云蔽月,檐下暗了不少。
但余双仁眼力好,仍能看清她的脸。他解释道:“铁甲战车威力刚猛,失控的时候他们没有控制住。”
“跟我想的不一样嘛。”她说,“那《万兵之器》呢?”
“没人知道它的下落。”余双仁没从那双杏眸里看出任何异样,“不过有人说那对夫妻临死前把它交给了自己的至交好友。据我所知,那名所谓的至交好友早就死在了战车失控的前一天晚上。”
“我不信当时没有人觊觎这本书,那名至交好友的死也绝不是偶然。”梅念真用蒲扇指着天,仍然有些漫不经心,“事情的真相如何,只有它知道。”
“或许她没死呢?”
“什么?”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对夫妻的好友没有死?”余双仁小臂撑着膝盖,上身前倾,“而是躲在某个鲜有人知的地方,安享余生。”
梅念真按着把手坐起来,躺椅发出一阵嘎吱声,她直视余双仁:“你觉得我是他们的好友?”
不知何时,蛐蛐儿停止了嘶叫,周围连风声也没有。
“怎么可能。”余双仁轻笑,捡起她掉在地上的蒲扇,“那对夫妻是十七年前死的,你那时才刚出生不久吧。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他站起身,晃了晃手,“扇子我拿走了。”
梅念真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十七年?鲜为人知?”她支着下巴,嗤笑一声。
难不成是来找师父的?
——
第二日。
骤雨初歇,屋檐下还挂着雨珠。
余双仁踏出屋门,不见梅念真的身影,他转身朝着竹屋西面的小屋走去。
起床后,梅念真会有一炷香的时间不在竹屋,所以这时候去最为合适。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杂草丛生、垂藤相接的小径,看上去很久没有人经过。他拨开伸到路中央的枝桠,上面的水珠滴落,滑进他的衣领。
小屋很快就到了。
在竹屋里看小屋,会觉得它虚无缥缈、远不可及,但是走起来的话,反倒不消很长时间。
小屋的门落了锁,锁上浮着一层薄灰。他三两下撬开锁,提袍进屋。
相比于竹屋,小屋的陈设简单了很多,只有一间内室和小厅。内室里有一张书橱,里面只有一沓纸和几本普通的书。
纸张泛黄,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像一个孩子写的。
他放下纸张,半蹲着摸索地上的木板。木板拼接紧密,没有任何藏过东西的痕迹。
眼看着一炷香的时间就要过去了,他只得匆匆回到竹屋。
梅念真刚从林子里回来,手上提着一篮野果。
余双仁正在浇菜。
他衣袖半卷,露出漂亮结实的小臂,赤脚踩在泥地里,上面留着一串凌乱的脚印。他将垂落肩头的长发拂到后背时,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梅念真。
“回来了?”他问。
梅念真今日着着水蓝色襦裙,她把竹篮递给他:“汤药煎好了,在屋檐下。”
“嗯,喝过了。”余双仁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你帮我束发吧。”
梅念真抬眼:“你在命令我么?”
果汁润湿双唇,他俯下身,笑着重复:“帮我束发吧。”
——
“今日我去了一趟河边。”她的动作轻柔,余双仁舒服地合上眼。
“去那里做什么?”梅念真坐在台阶上,手上抓着木梳。
“想看看你救我的地方。”
“你别想着出去。”梅念真朝他摊开手掌,“茉河上游险象环生,你伤势未愈,单独一人走不出去的。”
余双仁把发绳递给她:“我没想擅自出去。”
“你要想走的话,跟我说一声就行。”梅念真说,“束好了。”
檐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明明是夏天,这雨却像三月的春雨一样缠绵。
余双仁上了台阶,他摸了摸戴地一丝不苟的檀木簪,说:“这些天,得亏有你的照顾,我的伤势才能有所好转。”
“交易而已。”梅念真说。
下了雨,菜地上的活儿做不了。余双仁干脆坐在梅念真旁边,赏这场不同寻常的雨。
天边传来闷雷,远处的飞鸟慌不择路,失足跌入林间。三色堇被雨打落,陷在泥水里,地上一片狼藉。
“喝酒么?”梅念真站起身,“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余双仁扔掉手上的果核,说:“好啊。”
梅念真抬脚进屋,片刻后,抱着一坛酒和两只碗出来。
“这里除了你,没别的人了么?”余双仁问。
“以前有。”梅念真把酒倒出来,霎时间酒香四溢,“但是三年前离开了。”
“为什么?”
“不知道。”她把酒碗递给他,“她没说。”
余双仁饮了一口,由衷地赞道:“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杨梅酒。”
梅念真支着下巴小口慢饮,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雨势骤然变大,檐下的雨珠连成串,溅湿二人的鞋袜。西面的小屋在竹林和山雾之间影影绰绰。
满满一坛的杨梅酒在暴雨中见了底。
“你考虑过出谷吗?”余双仁躺在地板上,对梅念真说。
“在这里有何不好?”她两颊通红,“何必做那身不由己的浮尘。”
大半部分的酒都进了梅念真的肚子里,然而她只是有些脸红。
余双仁忽然失笑。
“你笑什么?”梅念真偏头看他,严肃地问。
“笑你天真。”他枕着小臂,“也笑你自欺欺人。”
梅念真也笑,她躺倒在余双仁旁边,腋下还夹着酒坛。
“你去过小屋了吧。”她说。
“是,看到你小时候写的字了,你说回春谷是囚笼,你是笼中的鸟雀。”余双仁也有些醉意,他含糊地说,“既然如此,为何不出去呢?”
梅念真望着屋檐。
“人生何处无囚笼……”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喃喃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出去呢?”
梅念真纤细的手腕被他攥红,但是她没有挣开。
良久,她才开口:“在等一个契机。”她转过身,对上余双仁迷离的眼,“我觉得我已经等到了。”
“我么?”余双仁按住眉眼,想让自己清醒,声音却越来越小,“你在酒里下了……”
手腕一松,他彻底昏了过去。
梅念真起身,饮尽碗里最后一点酒。
——
门外的敲门声不停响起。
余双仁烦躁地扶额下床,他睡了许久,此时不知今夕何夕。
开门后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你的晚饭。”梅念真说,“徐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