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幕深庭》桃皮姜

3、坦白

　　时间给整间屋子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屋中的一切仿佛没有变化，只有桌上的两张放在一起的遗照提醒着什么。佟幕庭抽出一张纸轻轻擦拭，轻声道："爸，妈，我这两年过得挺好，也赚了不少钱，你们要是还在，我都能带你们环球旅行，妈不是早就想去看金字塔吗。"
　　"我本来想着分手后出去散散心，第一站就是埃及，对了，妈，我谈了个对象，可能和你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是个男的，就是很快就分手了，先不说这个。我都已经再看机票了，但是有个突发情况……"
　　他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小声道："我……怀孕了。"
　　"我挺想问你们是不是咱们家祖上有什么神秘故事，就像什么小说里的神秘族群，但是现在你们也回答不了我，要是你们知道，记得托梦给我。"
　　"爸，妈，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投胎，要是还没排到，要先过得开心。"
　　屋内阳光悄悄蔓延，填满了半间屋子。佟幕庭起身大致扫了一下屋子里的灰尘，打开窗，一阵风路过，捎进来一些生机。佟幕庭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直到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才抹了把脸出了房间。
　　"亭亭，我把王叔带来了！"佟双成刚进院子就喊。
　　"王叔，麻烦您了。"
　　王叔是个一看就很憨厚的人。因为常年在外奔波，他被晒得极黑，早年在工地做到了工头，没成想一次没注意被倒下来的钢筋戳中了腿，从此便落下了残疾，走路时微跛，就回到村里当起了杂工。
　　他手艺好脑筋活，建房子打家具甚至修电器都能干，佟家当年的房子也有他的参与。
　　"亭亭啥时候回来的？"说话间王叔已经利落地爬上梯子，拽开防水布细细查看。
　　佟幕庭和佟双成一左一右扶住梯子，说："昨晚上就回了。"
　　"要是待时间长，去叔家让你大娘给拿两条腊肉，今年做得多了，她送了一个村子都没送完呢。"王叔手上敲敲打打："幸好这枝干不粗，砸得不厉害，你家当年上梁也用的好料子，给你补个防水层，瓦再铺上，就没啥问题了。"
　　"行，王叔你看着来。"佟幕庭说。
　　王叔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从梯子上下来，拍拍裤子："都弄好了，你有空修修树枝，不再砸上去就问题不大。"
　　佟幕庭给了钱，又承诺过两天去找大娘拿腊肉，这才把人送走。
　　"亭亭，你这次待多久啊，城里工作很忙吗？"佟双成帮他把梯子收起来，问。
　　佟幕庭仰头看向父母卧室外面栽的桃树，答非所问："成子，你说这棵树今年会结果吗？"
　　佟妈妈爱吃桃，这棵树还是五年前从佟家果园移栽过来的，不知怎么回事一直没有结果。佟妈妈走的那天，窗子开着，几片花瓣随着风飘在淡粉色的被单上，几乎融为一体。
　　佟双成也跟着仰头看："不知道呢，你家这棵树不知道咋回事，去年花开得少，还以为能挂果呢。"
　　结果也没结 。
　　"我想留在村里看看。"佟幕庭说。
　　"那敢情好啊！"佟双成一拍大腿："我明天带你去镇上把水电给开了，你今晚还在我家住呗，房子下午让我妈过来帮你收拾……"
　　佟幕庭的注意力逐渐涣散，他想着肚子里尚未成型的小孩儿，想临走前嘴角带笑的爸爸，想待自己一如既往的佟双成一家，突然思维拐了个弯，想到还在宿海等他回家的前男友时赋，和刚刚加入的家庭新成员——猫儿子阿杜。
　　……
　　完蛋，把这事儿忘了。
　　佟幕庭决定暂时逃避问题。他回过神，说："别叫大姨来收拾了，反正我就住一个房间，自己也能收拾完。"
　　"那行。"佟双成也不跟他客气："你先收拾着，我去问问水电的事儿，顺便叫我妈把饭做上。"
　　"你想吃点什么，红烧肉吃不吃？"
　　一听见这"红烧肉"这三个字，佟幕庭就有点反胃。他没忍住，转头对着桃树干呕，把佟双成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
　　"没事。"佟幕庭打哈哈："这两天胃有点不舒服，看了医生开了点药。"
　　"那我让我妈做点清淡的。"
　　"我想吃辣的……"
　　"不行！"佟双成一向够义气，不能让好兄弟折磨自己的胃："做个地三鲜顶天了。"
　　佟幕庭有苦说不出，他甚至都想把真相告诉成子算了。
　　佟双成说完就匆匆走了，佟幕庭上楼，去了自己从小住的房间。房内的陈设没有变化，他拿起书桌上的小狗摆件，情不自禁露出个笑容。
　　阳光很好，他趴在书桌前睡了一觉，模糊间听见佟双成在院子里高喊自己的名字，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
　　"怎么在这儿睡了，昨晚没睡好？"
　　"没事，太阳晒困了。"
　　"走去我家吃午饭啊。"
　　"我妈特地给你熬了鸡粥，怕腻就吃点小咸菜，下午没事跟我去山上看看呗，摘点水果放家里吃……"
　　佟双成一如既往地话多。
　　宋义兰手艺好，做清淡的菜也足够美味。吃完后歇了半小时，佟幕庭被拉着去了山上的果园。
　　李子正是成熟季，摘一个尝尝，脆爽酸甜，他不禁吃了好几个，回头一看，佟双成被酸得面部扭曲，不停吐着口水。
　　他悄悄把果核扔掉，装成也被酸到的样子，说："这李子还酸着，摘一些我回家泡酒吧，滋味好。"
　　佟双成不疑有他："行啊，你随便摘，我去桃树那边看看。"
　　见人走了，佟幕庭松了口气，又摘了几个还青着的李子吃了个够。手机传来震动，他掏出来一看，是时赋发来的视频通话邀请。犹豫片刻他还是接了。
　　镜头晃动几下才被固定，阿杜趴在沙发上睡得正香，佟幕庭不禁弯了眼睛，真情实感夸赞："真可爱啊。"
　　"我是来告状的。"时赋声音响起，镜头后移，佟幕庭注意到沙发上有一块明显的尿渍。他沉默几秒，问："它不会用猫砂盆吗？"
　　"猫砂盆边缘太高了，它不好爬上去。"
　　"啊，我没注意到。"
　　"没事，我重新买了一个。你的沙发怎么办？"
　　"那谢谢你了。"佟幕庭先说："沙发……等我回去再说吧。"
　　反正他肯定要先去宿海拿行李的。
　　时赋轻笑："等你回来沙发还能要吗？我拆了沙发罩，里面海绵帮你扔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佟幕庭心虚地东张西望，支支吾吾："再过两天吧，先……先麻烦你照顾阿杜。"
　　"只要你还回来就行。"
　　佟幕庭被说得愈发心虚，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挂了。他松了口气，突然一双手拍了拍他的肩，佟双成凑过来问："跟谁聊天呢？"
　　"你吓我一跳。"佟幕庭疾走两步躲开他，避而不谈他的问题。
　　"男朋友？"佟双成知道他的情况，追着问："帅不帅？这应该是你初恋吧？"
　　"已经分手了。"佟幕庭只说："别问了，帅，是初恋，但不复合。"
　　“没劲。”佟双成撇嘴，“下山去吧，我看了下熟了的果子少，再过十天差不多。”
　　“那个水电局现在去镇上赶得上吗，要不今天下午把事办了吧。”佟幕庭说。
　　“那么急干嘛，不过现在去也来得及。”
　　“明天我想回趟宿海，搬点行李，顺便跟房东说一声房子不租的事儿。”
　　佟双成惊愕：“我以为你说住段时间是一两个月呢，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
　　“嗯。”佟幕庭已经想好了，村里人不多，房子离得也远，到这儿躲个十个月也挺清静，正好避开了时赋。
　　他总不能把研究所的工作辞了，追他到深山老林里来吧？
　　想想佟幕庭就觉得全身松快。远在宿海的时赋打了个喷嚏，接着说：
　　“没问题老师，但目前这几个项目都有人比我更适合，我想先看看别的项目，暂时就不进其他的组了。”
　　“妈，”他打了个电话，“你和爸今晚都在家吗，我有事要说，晚饭前到家。”
　　他手指在桌上的b超报告上点了点，长叹一口气。
　　时赋家能称得上是书香世家。时爸爸柏纪舒是重点大学的教授，主教古代文学；时妈妈时越歆是有名的工笔画大师，二人婚后育有二子，感情甚笃，甚少吵架。
　　时赋没和家人出柜。他谈过女朋友，总是两个月不到就分手，二十五六的时候时越歆还会关心他的情感状况，等看透了儿子心中只有实验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不能逼着儿子找了又耽误人家小姑娘吧。
　　晚上七点他准时将车停在楼下。他家是三层的小洋楼，庭院极小，室内装修不少是打民国时期沿用下来，充满了怀旧感。
　　“儿子回来了，还看你那个报纸。”时越歆拍了一下装模作样的柏纪舒，对方咳了一声，说：“火急火燎的让我和你妈在家等你，到底是什么事？”
　　“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时越歆瞪了他一眼，对儿子笑得如沐春风：“中午吃得多不多？没又为了实验熬到晚上再吃吧？”
　　“没，这段时间没跟项目。”时赋犹豫着，也想着吃完饭再说，不然他怕把人气得吃不下饭。
　　“我哥呢？”他有个大他六岁的哥哥。兄弟俩一个跟爸姓一个跟妈姓，相处得很好，柏墨早年自己创业，现在事业稳定，家庭幸福。
　　“带你嫂子去吃好的了。”时越歆随口答道。
　　时赋点点头表示知道，时越歆问：“这么郑重？是不是找到对象了？”
　　时赋不正面回答，也说：“吃完饭再说吧。”
　　“神神秘秘。”时越歆倒也没追问，三人安静吃完一顿饭，阿姨将桌子收拾干净，时赋才从包里拿出报告攥在手里。
　　“爸，妈，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总共有两件，因为其间的关联性放在一起说，事情比较复杂，还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柏纪舒和时越歆对视一眼，也跟着直起腰。
　　“第一件事，就是一个半月前，我开始和一个男生进入恋爱关系，但在此期间因为磨合不顺利，我们决定在6月22日这天结束恋爱关系，但此时发生了突发状况，也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他看了下父母的脸色，好心问：“要给你们一点时间消化一下吗？”
　　柏纪舒面色阴沉，但还是说：“你先说完。”
　　“好的，那我继续。”时赋将手中的报告往前递了递：“对方因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当天的检查报告不慎被我看见，后我带他到家里常去的医院重新检查，确认是怀孕，已经有六七周了。”
　　“也因此我决定分手不作数，让他和我住一起方便照顾。”
　　柏纪舒和时越歆已经被连续的信息砸得摆不出表情，只凑在一起盯着报告看。时赋贴心地上手搓了一下纸张，说：
　　“我复印了两张。”
　　时越歆愣愣接过，问：“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做什么的？”
　　“26，名字还不能告诉你们，以防万一。”时赋说。
　　时越歆哽住，气道：“你妈是那样的人吗！”
　　“你确定谈的是男的？”柏纪舒翻来覆去看，还是不敢置信。
　　“确定。”
　　“那，你这是未婚先孕啊，不然把对方父母叫出来，我们两家商量一下结婚的事。”柏纪舒对一个能怀孕的男人始终没有实感，只觉得是自家孩子搞大了别人的肚子，第一反应就是结婚。
　　“要不就先把他带过来让爸妈看一眼。”时越歆跟着道。
　　时赋沉默，不怎么情愿地承认：“他目前认为我们是分手状态。”
　　“那怎么办？就你那性子，恐怕他也不想跟你复合。”时越歆贬低起自己儿子来毫不留情。
　　“行了。”柏纪舒说：“你的事你自有分寸，但我和你妈肯定还是希望你能和孩子他……爸在一起，共同抚养孩子。最低要求就是孩子生下来至少抱给我们看一眼，我和你妈就知足了。”
　　时越歆跟着点头，随后担忧道：“生孩子凶险，你这几个月一定要注意，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一定要保证安全知道吗？”
　　“好。”时赋点头：“那我就先回实验室了。”
　　夫妻俩忙着讨论，不耐烦地摆手让走。直到车发动的声音远去，柏纪舒才反应过来：“他谈了个男朋友的事就这么带过了？”
　　“你儿子的智商，谁能绕过他啊。”时越歆白他一眼：“你还想打上门拆散他们呢？不对，人家已经和你儿子分手了，现在是你儿子要追着人不放。”
　　“我没那么想……”
　　佟幕庭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时赋爸妈面前戴着面具走了一趟。他开车去镇上办好了水电，又买了点生活必需品。
　　这一天过得足够充实，他打了个哈欠，把从宋义兰家送来的被子铺好，安安稳稳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