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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兵败 ...

  •   章武二年,仲秋。
      高高的哨寨熊熊燃烧着,如一支巨大的火把,七百里连营,在血色火光里倾颓。
      吴军的火箭如秋蝗一般夺掠山林,江东将士倾巢而出,挟火攻之势,直扑中军大帐。
      蜀兵悲号哭走,自相践踏,死者不知其数。林木枝叶燃烧得劈啪作响,也不能掩盖吴军气势如虹的冲杀之声。
      “生擒刘备!生擒刘备!生擒刘备——”
      无数只胳膊扶着、搀着、架着他退后,他仍欲奋死冲杀,高喊斩杀陆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月色如注。
      刘备睁开眼睛,冲天火光、刀光血影、震天杀声都归于宁寂。眼前只一间简陋的宫室。
      “来人。”他唤。
      一亲卫从外间入内,静听吩咐。
      “丞相的车驾...”他缓缓开口,“到什么地方了?”
      “陛下已派赵将军快马去接,想是...这两日就该进城了——”
      那日他身陷重围,四面无路,只当是天意欲绝;正要以死相拼,忽见子龙如神兵天降,杀入敌阵,将他从乱军中救出。
      他死里逃生,惊喜问道:子龙怎会在此?
      对方答:云奉丞相将令埋伏在此,只为救出陛下。
      他一惊,又问:但后有追兵无数,只怕不能敌也!
      对方又答:丞相已在鱼复县设下十万兵力,陛下无忧。
      火海之中他急怒攻心,豁出性命也要与陆逊同归于尽;子龙这两句话虽平缓,却重似千钧,硬在他心头砸开一道裂缝,压抑多时的悲切悔恨、羞愤自责一齐涌出——
      他喉头一哽,“孔明...料事如神...可还有别的话么?”几十年辛苦攒下的兵马粮草毁于一旦,他恨我吗?
      赵云答:“丞相请陛下在此城中暂歇,休整兵马,尽早还朝,以待来日。”
      他长叹一声,抬手在脸上揉搓了一把:“我再无脸面去见群臣,见百姓...我所急切想见的,只有孔明罢了——”说着,叫来一小兵,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劳你星夜赶往成都面见丞相,见他之后,只须....”

      诸葛亮接到圣旨,以为皇帝病危,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把国事向太子略一交代,便骑了快马日夜兼程。
      怎料那人并不像自己设想的那样缠绵病榻,竟还出城相迎。一见他,甩开随从紧跑上前(险些挨了一记马蹄子,好在他死命勒住了)脚步稳健;再一看,这人虽比出征时瘦了些,肤色深了些,须发又白了些,然而精神尚可....总之不像染了重病的。
      还来不及疑惑,早被一把扯进怀里。他心下一沉:陛下虽然臂膀有力,但身上却散着一股浓重的苦药味儿...
      “孔明——”刘备用了全身的力气抱紧怀中人,声音因发力而微微颤抖,“你来了....”
      “臣来迟了...”诸葛亮亦是鼻下发酸。然而抬眼望见远处刘备的随从,又想到子龙幼常他们还在身后站着,不免有些难为情:“陛下,许多人看着呢...”
      刘备却不管,反倒将他箍得更紧;像是这样,就能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就能堵上心头汨汨淌血的豁口。
      “你我多年心血,一朝尽毁我手——孔明,我若早听你言,不致有今日之败!”刘备说到痛切处,放声恸哭,泪流满面。
      一众随从望见圣上哭得跪伏在地,相隔虽远也能听见痛哭之声,不免慨然变色。自那晚火海中近乎癫狂的激愤嘶吼过后,圣上便陷入近乎麻木的沉默,更不曾落过一滴眼泪——直到,今日见了丞相......

      “孔明,你恨我吗?”回城的马车里,刘备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忽然握了他的手,问了这么一句。
      他连日骑马狂奔,此时放下心来,才觉得身上乏得很。干脆在这人肩头寻了个舒服姿势靠着,以手反握,说:“亮若是恨陛下,便不来这白帝城了。”

      夜晚,侍从来奉汤药。
      诸葛亮正伏案录写兵马伤残,军械损坏详事,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抬头警觉道:“陛下所患何疾?所服何药?”
      “不过是调理脾胃的寻常药物。”刘备原斜倚在榻上看书,见人进来便放下竹简,端起药碗,不待吹凉,两口饮尽了。
      侍从躬身收了药碗,正要退下,却被丞相叫住:“拿碗来我看。”
      刘备见他手指蘸了碗底一星药渣点在舌尖尝过,又将空碗凑近,小狗一样地嗅,不由得好笑:“敢问诸葛神医,此药可有不妥?”
      诸葛亮不理他,将空碗递给侍从:“你先去吧。明日郎中进宫,请他先来见我。”
      刘备一句话掉到地上,也不恼。拍拍身前的床榻:“孔明,坐我身边来。”
      这回他照办了。归置好竹简,端起书案上的油灯放在床头,说:“陛下病着,就该先养好身体。来日方长,有的是读书的时候。”
      “孔明为国忙碌至深夜,我怎忍心高卧一旁,独享好梦?”
      “如此反倒成了亮的不是。”他说着便要起身,“请陛下早歇,亮再另寻间屋子就是了。”
      可衣带却被轻轻扯住,只听那人嗓音低沉:“孔明,一别两年,你想不想我?”语气是与自己说话时惯用的柔缓,尾音上扬,像是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
      说者无心,听话的人却忽感一阵委屈:想到自己留守成都,白日为公事忙碌倒还好些,入夜独处时,总东向遥望,忧叹不止....个中滋味,他只强撑着不与人知,如今竟被随口调笑似的问起!
      “陛下哪里学来这些浑话,还请早歇罢!”他越想越伤心,抽了衣带子就想走,不料那人抓得却紧:“孔明,定是还在生我气罢...气我不听你劝,执意伐吴;又大意轻敌,险些葬身火海...”
      刘备见他身形一顿,却仍别扭着不肯回头,短叹一声,继续道:“错下营寨以招此滔天大祸,实乃我终身之恨;可伐吴....我并不后悔,孔明,你可知道原因么?”
      诸葛亮没吭声,又拽了一下自己的衣带。这次刘备松手了。重获人身自由的孔明并没有挪动,因为他听见身后又一声叹息。
      “伐吴之初,虽连战连捷,我却不觉快慰...每每进兵,心中灼痛愈甚....唯有想起你时,才感觉平静、踏实....”
      “孔明...”他仍肃立不语,隔着衣袖被那人握住手腕,几挣不开,硬被拉回榻上坐着。“你当我为何不听你劝,执意亲征?只因心中有愧,恐来日九泉之下,无颜与两弟相见!”
      他闻言一惊,回头正对上那人定定望着自己,一双眸子里跳着忽明忽暗的火——
      “陛下....”他忽然有些害怕,害怕自己马上要听到的东西。
      “——云长翼德身死,我虽心痛如绞,却能倾举国之力报仇——可如果失的是你,我必定痛穿心肺,早成那冢中枯骨了!”
      “我身陷火海,只当天要亡我。最后所恨的,不是东吴,而是临行前还在与你怄气——孔明莫哭,你可知今日相见,我有多高兴么?”
      “陛下....”他忙扭头把眼泪擦了。于感情上他一贯是内敛害羞的,此番刘备情切之下,言辞大胆而热烈,他说不出同样掏心窝子的漂亮话来,只好捡了个话尾,顾左右而言他:“胜败乃兵家常事。此仗虽败,元气有伤,可基业仍在。蜀地物产丰饶,易守难攻,但需广积粮草,厉兵秣马以待来日,何愁大业不成,大仇不报?”

      诸葛正感慨落泪,刘备领先一步从上一段情绪中走出来,支起身子一口气把床头两盏灯吹熄了。又趁那人慌乱无措,一面“帮忙”宽衣,一面殷勤道:“还请丞相早歇。”
      诸葛亮只当自己此番是来侍疾,没想到侍着侍着,又侍到君榻上去了。刘备毕竟武将出身,于床笫之间,动作总不及他言语那样温和知进退;何况今夜动过真情,动作更没了轻重,三两下便勾得人气息发紧,忍不住疑心这人是否压了两年邪火,只为一朝给他点苦头吃。
      诸葛情急难耐之下,张口死死咬住刘备肩膀,方不至长叫出声。
      那人吃痛“嘶”了一声,随即便有热气扑上耳后,遍体酥麻:“以待来日...左右我与孔明,是再不肯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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