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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杀机 ...

  •   皇帝平展两臂,由着几个宫女给他套上一层层繁复的礼服。皇宫礼仪森严,下人们近身服侍须得敛声屏气;动作要轻要快,行走还不能发出一丝声响。然而有了方才那么一出,眼下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再一细想,不由感到一阵荒唐可笑:自己登基以后一直竭力效仿前朝明主,纵使能力不及,也始终以仁德自勉。谁想只短短几日——从他一道诏书把那人从祁山召回起算,然后是贬李严,再到今天的“鸿门宴”——他早成了灭功臣、杀至亲的暴虐昏君了!
      这么想着,他竟真的嗤笑出声。只这一笑,唬得几个宫女齐齐跪下,口中连道“奴婢万死,陛下息怒”。
      他自然不会拿两个宫女撒阀子。自己捡起腰带慢慢系了,问:“丞相可接来了?”
      声音从脚底传来:“回陛下,丞相和诸位大臣们一起,都在正殿候着您呢。”
      他又笑一声,故意似的,说:“他胆子倒大。”
      宫女哪里还敢回话,身子伏得愈发低平,只恨不能与地板融为一体。
      皇帝也不叫起身。自己戴上玉佩,系好冠带,往正殿去了。心想:干脆就做他一回昏君。

      再说候在正殿的文武们,这两日多少都听了些风言风语;此时左右等不来皇帝,心都紧紧揪着,生怕忽然从哪儿冒出一队刀斧手——进宫面圣的身上不许有利器,到那时能否保住丞相已是空话,只怕连自家性命都要断送了!
      可再看丞相,正微微侧着身子和一旁的文官说话,神色平静。似是不知风雨欲来,又像是有成竹在胸,万事不惧。
      诸葛亮虽然同往常一样,带了几分温和笑意与人说话,实则心思全然不在宴饮之上。他忙了半宿公务,一早又为魏延的事忧思不宁,索性关了府门,领着妻儿上郊外秋游去了。午后沐浴更衣预备进宫,心道若不是皇帝礼重,自己早该和伯约一块儿回祁山,哪里需要耽搁这些时日;还有家仆说皇宫里来过一个常侍,他只当是皇帝遣人来提醒赴宴,哪里想过是中宫来的人,递消息不成,直逼得凤驾冒死进谏。
      众人正转着各自的心思,忽然听见仪官通传“圣驾到——”都欲起身拜见,又听皇帝朗声道:“众卿免礼,今日不是什么正式朝会,不必太拘束。”他在上首坐定,一抬手,一队宫娥袅袅而入,把金觞清酒,美馔佳肴依次整齐摆在众人面前。

      皇帝顾自斟满一爵,举起对众人道:“朕今日设宴,一来,是快到年下了,念及诸位爱卿为国家尽职尽忠,甚是辛苦——等散席后,各赏金五十、钱三千、蜀锦二十匹,算是朕略尽薄意。”
      众人一齐举杯称谢。皇帝喝下一杯,又自取了银勺斟满,一边说:“这二来嘛,自然是送丞相远征。祁山苦寒,可北伐乃先帝遗志,国之大计,朕虽万分不舍,却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诸葛亮见皇帝举杯向了自己,忙也端了酒杯,说:“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说话间,一队乐师并十几舞伎徐徐步入,于大殿中央作《驺虞》舞助兴。
      此舞以上古神兽为源,称颂慈悲仁德,动作由慢而快,极矫健灵动,难以捉摸。
      鼓点渐急,舞者的动作乱中有序,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连带着心又提紧了几分;生怕哪一个,或者这十几个舞伎是乔装的杀手,只等皇帝掷杯为令,眨眼间便可取人性命。
      有胆大的佯装取酒,偷偷抬眼看了皇帝,心道传言果真不假:圣上说完酒辞,此时又是一副阴郁神色,正顾自饮酒;再看丞相,亦是如往常一样微微蹙了眉——自从先帝夷陵兵败,丞相就极少展颜,常是一副忧思不安的愁容,至多与人交谈时面色温和些罢了。
      眼下便是这样,皇帝是一副冷面孔,丞相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更要紧的是,依礼,该在第一支曲时,由百官之首向皇帝敬酒,之后才是众人分了官职品级依次举杯——可一曲快终了,丞相还定定坐着,捏着玉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总之没有半点要动弹的意思;也不知是久在军中,于这繁文缛节之事上生疏了,还是.....
      最后还是年轻的尚书令为众人解了围,端起酒爵,先祝圣上长寿乐年,再祝丞相北伐得胜。其余的这才松了口气,按官品各自敬酒不提。

      皇帝连饮几杯,脸上有了些酡红,忽地把青铜爵重重往案上一放,声音猛地拔高几分:“相父!北伐——最要紧的是什么?”
      众人皆是一惊。却见丞相轻轻放下筷子,不紧不慢道:“军以粮食为本,大军出征,路途遥远而蜀道难行,粮草输送自然是头一等要紧事;其后,便是审天地之道,察众人之心,明赏罚之理,观敌众之谋,视道路之险,知进退之宜,顺机会之时,图成败之计。”
      皇帝听完,饮下一杯,又问:“朕虽不熟兵法,也知用兵之势,在于速取。攻敌愈疾,则获若鹰击,战如河决,兵未劳而敌自散——丞相自建兴二年挥师北上,至今已是第六个年头,国中精锐长年远战,而本部空虚;纵是举国上下勠力同心,朕也少不得要替前方将士们的父母妻儿问上一句:丞相此番再去,何时能取胜回朝啊?”
      诸葛亮含了一丝淡漠的笑意,应道:“陛下所言极是。远征宜应速战,然而魏将亦深谙此道,正用尽了浑身解数要当那缩头乌龟;我军远征已不占地利,还须以奇计为谋,以绝智为主,能柔能刚,能弱能强,不竭如江河,难测如阴阳,竭尽人事,以待天时;愚者先战而后求胜,智者先胜而后求战,若只为求速战而冒险进攻,下场无非是速死罢了。”
      此时一曲方歇,穿着深红色夷族裙装的舞女翩然而退。皇帝大笑,举杯道:“相父说得好!朕敬相父一杯!”诸葛亮也不推辞,端起酒杯,仰头饮尽了。
      众人却是冷汗直流,不为二人话里的针锋,而是真真切切听见了兵刃相撞之声,直要把凛凛寒意逼进人骨头缝儿里!循声望去,只见一队戎装甲士执长剑鱼贯而入,昂首阔步,煞是威风。
      有沉不住气的,手撑了桌子便要起身进言,不料被身旁人一把按住,微不可察地一摇头,用眼神示意切莫轻举妄动。
      诸葛亮乍见殿上进了一众持剑甲士,不免震惊错愕——忽又听得钟鼓俱振,箫管齐鸣,长剑闻声出鞘,被舞得宛如游龙翻覆,好似活了一般;铁器的凛冽寒光伴着嘶嘶破风之声,几招过后,已然带了肃肃杀意。

      皇帝又饮了几杯,已是醉眼朦胧,却还暗中观察那人反应:先是惊愕愣神,然后目不错睛地盯着看,全无半分惶恐退惧之色。
      一众旁观者断无此雅兴,恍如身坠冰窟——曲行到激烈处,居中那人竟将身子一拧作金鸡独立,随即再一转手腕,腿、手臂与剑锋呈一道线,直直冲丞相座位去了!
      这一式来得突然,众人只道是回天乏术——不知丞相是吓傻了还是怎的,竟仍安坐原地,纹丝不动。已有软弱的不忍再看,紧紧把眼睛闭了。
      利刃带了凌厉的剑气直逼诸葛亮的心口,却在尺余远处收了力道;剑锋再一转,斜穿过案上一只流虎鋬杯的方孔,轻盈一提,带了酒器腾空,却不见杯中之物有点滴洒落;再看持剑者跨步而立,剑尖高挑了酒杯,随着动作慢慢倾斜,其中美酒尽数落入口中,饮尽还不忘盈盈施礼,高喊一声“谢丞相赐酒!”

      “好!”皇帝抚掌大笑,一指堂下躬身退离的舞者:“相父可认得此舞么?”
      惊魂未定的众人这才发现,丞相眼中含了星点泪光,竟还泪中带笑,甚是激动:“臣如何能不识得!此舞乃先帝所创,自入川后,便再没有见过,只当是失传于世了,没想到....”
      皇帝亦是笑:“朕儿时跟着先帝,耳濡目染,早已烂熟于心。不忍此舞失传,便亲自绘了舞谱交由乐署研习。今日于相父跟前献丑,可能拟先帝万一风姿?”
      诸葛亮惊讶道:“陛下竟然记得?”
      皇帝似是醉意渐浓,一手斜撑了眼角,另一手里慢慢转着一只三足铜爵,说:“遥想当年...父亲与先生,宛如神仙眷侣...得闲了便策马踏歌、抚琴弄剑...这等如诗如画的好场面,见过一眼便忘不掉了——”

      众人见皇帝多饮了几杯,竟拿出先帝与丞相早年情深意好的隐晦事作醉话说,不由得疑心是否应该立刻扎聋自己的耳朵。皇帝却全然不觉失礼,仍顾自喃喃道:“朕还记得,父亲臂长过人,剑又舞得极好——先生书案上的茶盏酒器,没有不被父亲长剑勾弄过的....倒是朕年幼不知事,总疑心父亲要刺杀先生,每每大哭不止,要先生哄上半天才好....哭得父亲心烦,便不爱带着朕一块儿了——”
      “陛下....”诸葛亮一脸无奈,皇帝醉酒后心性一下子倒退二十余岁,自己又不可能真的像他小时候那样去哄,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皇帝说到伤心处,声音带了哽咽,又倒满一杯喝下,笑道:“小时听旁人说,朕的长相大半随了母亲,大了才知道,朕不像父亲的地方多了去了——父亲勇武雄才,弘毅宽厚,而朕,朕——”
      皇帝一面说着,一面捏了酒杯,摇摇晃晃地起身。其他人哪里还敢安坐,却见皇帝一挥衣袖:“都坐着!朕已说了,今日宴饮,不拘那些个俗礼!”
      诸葛亮倒是站了起来——因为皇帝虽然走路一摇三晃还不要人搀扶,却是目标明确的冲自己来了。这孩子,酒量也没随了他爹。他默默想着,随时准备伸手去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不能让皇帝对他大礼参拜吧。
      皇帝走到他跟前,挥手赶走跟来的宫人,脚下却是一个不稳,好在诸葛手快,勉强扶他站稳了。
      “陛下醉了,”诸葛亮平静陈述,“不如早些散了,回宫休息。”
      皇帝却摆手,极不爱听似的。又四下一看,故作惊讶道:“怎不见伯约将军啊?丞相竟是只身赴宴么?”
      诸葛亮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只好先应道:“臣放心不下营中,让伯约先回去了。”
      皇帝却陡然拔高了声音:“如此着急打发走心腹爱将,怕不是察觉朝廷生了异心,要赶去勾结司马懿,并你那三十万大军一起,来平了成都吧——丞相,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诸葛亮这才绕过弯来。看一眼皇帝掷在地上的青铜酒器,再看一眼满堂跪着的文武大臣,心想权臣做到自己这个份上,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
      几秒钟里,他心头转过一万个念头。最终还是苦笑,极疲惫似的:“陛下多虑了。臣在先帝病榻前发过誓,定为大汉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唯死而已。”
      皇帝两眼通红,冷笑道:“丞相是忠臣,朕却不是贤君,更算不得什么孝子。敢问丞相,可想好立我哪一位弟弟为新君了么?刘永?刘理?还是——丞相亲生的诸葛瞻呢?”
      最后的“亲生”二字,仿佛是被狠狠咬碎了吐出来的。皇帝竟在人前如此不加避讳的提起此事,在场者如闻丧钟敲响,明明白白的知道今晚不会有人能活着离开皇宫。
      饶是心理强大如诸葛亮本人,言及幼子,冷汗登时湿透了里衣。脚下一软便要下跪,手腕却被死死钳住:“相父跪我作甚?莫不是瞻弟本该姓刘,如今却姓了诸葛,相父觉得愧对先帝,愧对汉室列祖列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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