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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生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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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皇帝去过一趟相府,回宫时那脸比锅底还黑。皇帝平素温和,后宫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既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只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伺候。
皇帝阴着脸读书,阴着脸看奏折,阴着脸给皇太后请安,阴着脸说不见嫔妃;最后阴着脸叫来太官令,说朕明日要设宴为丞相送行,多用些心思准备,否则就不必当这份差了。
太官令连道不敢,弓着身子喏喏退下。出来不忘摸摸自个儿的脖子,还好,顶上那颗玩意儿还没掉。他迎风擦着冷汗,反复咂摸皇帝话里的深意——多用些心思?这心思是怎么个用法?
他苦苦思索,不得其解,少不得要把圣旨一字不差复述了,与其他少府官员商议——差事若办砸了,要掉脑袋的可不止他一个。
一石激起千层浪。
然而皇帝本人对此一无所知。自那人从祁山回来,他心头那股无名火反倒越烧越旺——北伐!北伐!伐他作甚!怎的不真同那姓司马的定好盟约,回来当你的权臣?你若高兴,连皇帝都让给你做!
意识到脑子里在转些什么,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愤然丢了手里的书简,连带着案几也推到一边,喊了声“来人”。
底下立马跪好一个,颤颤巍巍道:“陛下有何吩咐?”
“取朕的琴来。”他一想,又添了句:“告诉车府令,选一驾好马车去相府接人,车里要多放软垫靠枕。”
琴取来了。他不许任何人跟着,独自带着琴往祠堂去了。
敬过香,磕了头,喊了一声“父亲”,又哑巴似的,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父亲...今日是瞻儿的生辰,丞相..相父也回来了,但是明天他又要走了..我,我来看看您...”说罢自嘲似的一笑,取出琴来摆好,“孩儿技艺不精,父亲莫要见怪啊。”
然而却并不弹。只将双手覆于琴弦之上,由着凉意从掌心渗入。
他小时顽皮,接连气走了几位先生。最后父亲都懒得揍他,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两年!两年换了五位先生!你到底想干什么!要什么样的神仙才能降得住你!”
他便真的开了口:“孩儿不要神仙,请父亲把孔明先生指给我做师傅吧!”
其实上一位先生书讲得并不坏,他也有心收敛性格认真求学,却总被堂上叙的闲话勾了魂去。
没错。先生仰慕卧龙许久,肯来教他读书,也是怀着私心的——
“军师将军啊,在坛上作了三天三夜的法,那东风,真个就给他借来了!”
“军师将军啊,料定曹贼不敢出战,只用千余草人,赚了阿瞒十万利箭!”
“军师将军啊,未出草庐,先定三分天下——”
他听得着迷,先生却每每打住,点着书简让他快学。他不依,闹着要先生再讲,先生却只是笑:“哪日能托公子的福,亲眼见得军师将军一面,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极爱听这些故事。又几乎不敢相信,那个每次见了自己都笑得温和的人,竟有这样通天的本领。
故事听多了,心里愈发痒痒的不安分。终于编了谎话哄得先生去向父亲辞行,才有了现在这一番话。
谁知父亲压根儿不带考虑的,连半秒钟的犹豫都没有,一巴掌呼上他的后脑勺:
“你小子想得还挺美!孔明先生是你爹好容易请来的大才,是你爹的老师,哪有再给你做师傅的道理?”
他揉着后脑勺两眼泪汪汪,还是瞧见军师掩着羽扇笑得开怀。
“主公莫要吓唬公子了——亮平日事忙,公子若跟着亮读书,只怕要耽误了。可公子既然开了口,亮也需表明心意才行——日后公子学业上如有难解之处,亮必定知无不言!”
“孔明,你莫惯着他。你平日辛苦,若得了空,还要多休息才是。”父亲转过对他,又换了一副冷面孔:“回你的书房去。晚上我要考问,如若答的不好,也不必再请什么先生了,军营里正缺人喂马呢!”
他虽再不敢提,却疑心是父亲小气,因为自己并不曾见过父亲捧了书跟着先生上课。
可仍不死心,只要瞅准了父亲不在,定要带着一堆功课去向那人“请教”——这种机会极少,但一个月总能让他捡着二三次。孔明先生虽然事忙,可只要见了他,必然是笑吟吟的接过书卷,耐心为他解惑。
其实那些功课他未必是真不明白,只是一样的道理从那人口中说出,总会少了些空洞死板,变了一副友善的新面孔,乖乖跑进他脑子里安家。他便连连点头,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先生欣慰他肯学,还亲手抄了《管子》《六韬》几部古书让他读。
这事传到父亲那里,他又被提了去,抽问几段,都应答如流。
父亲自然欣喜,只是面色一样的冷淡,轻轻点着他的额头说:“以后有功课不会找自己的老师去,少来烦我的军师。”
先生在一旁笑着说无事,他便大着胆子,一指旁边的琴架:“既不许我问功课,那先生教我习琴罢!左右父亲只爱听先生弹,自己又不学,那孩儿跟着先生学琴,总不至于冒犯了父亲!”
他父亲颇感意外,问:“你何时对琴感兴趣了?”
“孩儿偶尔看见父亲与先生在房中弹琴舞剑取乐,觉得十分有趣!”
“孔明你看!”父亲立马转脸向先生道:“我听你夸他,还当他真个转了性儿——你看看,还是一样的贪玩!”
“父亲此言差矣!”他急忙为自己找补,“古人云:‘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孩儿想学琴,亦是想着多体会些高尚的情感啊!”
一旁的先生这时已经笑得直不起身子,不等他父亲说话,自己先应了这份“差事”,笑道:“公子说得好!亮别无所长,弄弦之事倒颇通一二。既然公子想学,亮自是当仁不让!”
先生言出必行,一得了空便带着琴来教他。父亲拦了几回,便也随他们去了。
他跟着先生认完五弦,懂得了“闻宫音,使人温舒而广大;闻商音,使人方正而好义;闻角音,使人恻隐而爱人;闻征音,使人乐善而好施;闻羽音,使人整齐而好礼。”便问出长久以来的疑惑:“既是如此,为何父亲还要流血杀敌呢?叫人取了琴在阵前弹奏,不就不战而胜了么?”
先生只抚着他的发髻,叹道:“公子还小。”却不像父亲似的紧接一句“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他便莫名觉着心头一空,若有所失。
府里一时没有琴谱,先生信手默了几份,带着他练习指法节奏。他到底是年幼,虽已跟着武将学骑射,可指尖处仍是一团柔嫩;按了几天琴弦,一碰东西,针扎似的疼。
再一次学时,手底下便少了七分劲头。先生也不点破,只笑着问:“公子可是读书累了,想歇上几日?”他当然摇头。先生便不再多问,和往常一样来指点他的手法。
许是手疼的缘故,他总弹着弹着就走了神儿,不是快了,就是慢了,不是高了,就是低了,一节《猗兰》错了好几遍。先生也不恼,在他身后跪坐了,两臂将他一环,亲手带着他拨弦,说:“公子莫急,初学总是要犯错的。待练得熟了,悟出曲中深意,便弹得顺畅了。”
他于是尽力忍了手疼,用上十分的心思去看那琴谱。他弹“兰之猗猗,扬扬其香”,竟真的嗅到一股好闻的馨香。
是先生身上的味道。和父亲与其他的叔伯不同——他们行伍出身,平日也习惯贴身穿着软甲,身上浸了洗不掉的铁腥肃杀之气。先生是文人,被父亲唠叨了几次也不爱穿甲。平日只穿棉质常服配素色外袍,都浆洗得一尘不染,平淡无奇的衣服也被他穿出几分仙气来。
也不知先生熏的什么香。他吸吸鼻子,只觉得手疼得轻了,心也安静了些。只是由此动起了歪脑筋,常常故意拨错了弦,一定要先生亲手带着弹奏方能“顿悟”。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仿佛又闻见了记忆中那股若有似无的幽香。于是缓缓拨动琴弦,先是生涩,往后逐渐和缓,宛如山间溪流潺潺,顺势而下,流畅自然。
他指尖刚覆上一层薄茧时,父亲已开始筹备着进军汉中;先生忙于调集兵马粮饷,教他的时间骤然少了。后来父亲远征,城里上下都知道“外事不决问军师,内事不决问孔明”,先生兼管军政民生大小事宜,常常几天都难得见上一面。
他仍旧读书、习武、练琴。只是弹琴的动作总是僵硬,浑身上下好像只剩十指能动弹似的;远不及那人全情投入时,连人带曲无一不是舒畅优美。
一曲奏罢,他仍低着头,“父亲,这是先生教会我的第一首曲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儿只牢牢记着这一首...”
他慌忙抬头,还是有一颗泪砸落在楠木琴面上,“父亲,先生明日就要走了...父亲,孩儿不是贤主,先生却是忠臣....他可以为了你的一句话,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北伐——
父亲...倘若您在天有灵,求您帮他一把...瞻儿还年幼,他们父子团聚的时间屈指可数....父亲,您帮帮他——
孩儿不肖,但知魏国势大,宜应避其锋芒...相父,他真的已经年老....孩儿只怕,只怕...求父亲庇佑我军,助他得胜速归.....相父的身子,已再经不得远征了...父亲,您心疼心疼他——”
刻着“汉昭烈皇帝刘备之灵位”的深色木牌静静立在丝缕青烟之中,不会,也不可能对皇帝的哀泣有半分回应,只是似宽厚,似悲悯,似冷漠地立着。
皇帝幽幽长叹,仰面把眼泪抹了,对着父亲灵位再拜了三拜。待要出门时,已恢复了七分帝王威仪。
他正要回宫换了衣服去见众卿,冷不防听见身后一声“陛下”,随即冲出一人,扑通一声跪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来人竟是他的皇后。像是从她的寝宫一路跑了来,跑得钗凤斜欹,鬓发散乱;抬头望他,已是满脸的眼泪——
“陛下!您万万不能杀丞相啊!”
他听得离奇,却只面无表情,平静问道:“朕几时说要杀丞相了。”说着弯腰欲扶皇后起身。
皇后却挣开,一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腿,凄声道:“陛下万不可听信谗言啊!丞相的为人您最清楚不过,他绝不会反!纵是有言语不敬冒犯了您,也是关心则乱——丞相是先帝的托孤重臣,与您有父子之义,若杀了他,您还有何脸面对天下人呢!”
最后这句话,才是真的僭越了。皇后又怎会不知?这至柔至刚的真性情女子,眼中已有了几分士子死谏的决绝。
“皇后先起身罢!”他半扶半抱的把妻子从地上提了起来,“丞相好大的面子,长年征战在外,还能有深宫妇人为他求情。”
皇后听这话里意思不对,正要再跪,被他手快拦住,问:“是谁说朕要杀丞相的?”
皇后便把这两日宫里流传的议论说与他听了。
他才真有了几分怒意,冷声道:“你去告诉他们,心思都用错了地方!以后皇宫上下,再有妄言议上者,斩。”
皇后生怕出岔错,非要问个明白:“敢问陛下这些天为何事烦恼?”
他安抚地拍拍皇后的手背,说:“快到时间了,不可让大臣们久等。朕保证不杀丞相。至于其他的,等得了空再和皇后细说。”
皇后却是将信将疑,仍不肯放他走。他气急反笑:“朕已说了不杀丞相,莫非皇后还要朕剖心相示吗?”
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问仍站在原地的皇后:“谣言可传到宫外去了?”
见皇后一脸的羞愧,他便猜着了七八分。丢下一句“底下人蠢笨,怎的皇后也跟着胡闹。可不许再有下次。”说罢径自往后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