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败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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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连着浇完几场大雨，犹嫌不够尽兴，连续数日未曾放晴，风里还断续刮着冰冷的雨丝。
一场秋雨一场寒。
诸葛亮感慨完“看来今冬又是个寒冬”，命人烧起炭盆，裹上去岁新制的毛皮大氅，房门一闭，大有一副“家事国事天下事，不关我事”的洒脱。
皇帝圈禁相府，丞相奉旨抱病，至今已是第十日。
诸葛均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迈步往马房走去。他那日知晓了祸由己出，拔剑几欲以死谢罪，却被兄长按住，道：还有更要紧的事，只能你去做。
一路所见仆婢，皆躬身向他行礼。皇帝出手大方，送来五十余人俱是后宫服侍的熟手：察颜观色、殷勤寡言；诸葛均心中有数，这些人名为侍奉，实为暗监。他费心筹谋数月，终究功亏一篑。
浑身莫名的不痛快。便当做没有看见，脚下放快步子，选了一匹好马，径自从后门出府了。
诸葛亮的洒脱淡定，一半是问心无愧，另一半是要做给外人看的。无端被手底下人摆了一道，他自己懊恼失察不说，相府亦是人心惶惶。干脆遣散众人，不理朝政，以示清白：
“在陛下查明事实，为本相定罪以前，尔等直接听命于尚书台。若有人手握本相其他罪证，欲助李大人一臂之力的，也请自便。”
两个“罪”字有意加重了语气。说完也不顾众人惶恐议论，关起府门，谁请都不见。
然而国家正逢多事之秋，让他如何能真正放心得下？就算故作姿态，瞒过了所有人，也骗不过行医半生的弟弟。
天气转冷，他身子又沉，本该是食欲大增的时候，他却又像刚刚坐胎那会，一阵阵犯起胀气恶心来。到了这个月份，自然不会是害喜——胃主通降，显然是气闷于心，郁结难消所致。
可是月份大了，不好轻易用药。诸葛均绞尽脑汁备下一套说辞，想开解一二，可见他面无怒色，只是倦怠恍惚，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于是小心试探道：二哥，你要是生气，一定得发出来...此事因我而起，你要打我骂我都使得......闷在心里，要伤身子的。
反倒要兄长来宽慰他：长溪，这不怪你。
诸葛均长叹一气，转忧为怒，恨恨地骂起“昏君佞臣”来。
诸葛亮皱眉听着，心中思绪翻涌：此番出事，他先是惊诧李邈心思阴毒，再是心疼皇帝年幼不知事，听信谗言，平白被人当了刀子使；可转念再想，不由得心中一震：倘若被当做杀人刀的，不是皇帝，而是李邈呢？
前朝重臣、人心拥附、大权独揽，哪样都足够一个年轻的皇帝心生忌惮，更不用说先帝临终授他废立大权....
越往深处想，心中思绪越杂。要正视自己的心最难，除了难言的委屈、疲惫、痛心，还有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的欣慰。
一朝被虎所伤，可若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虎呢？作为臣子，他无辜受冤，心中有怨；可作为长辈、师长，看见一贯温和，温和得近乎柔软的孩子，初次显露一个皇帝该有的制衡朝堂的手腕和杀气，他心中又该作何感受呢？
主公啊，看看咱们教出来的好孩子。诸葛亮不由得摇头苦笑，心中暗道：你若在天有灵，就护佑亮平安度过此劫。如果国君只有手段，而无人教引，施用无道，才是国家的祸患啊....
诸葛均虽恨那君臣作为，但是故意骂给兄长听见，也是为了引他宣泄，就算不肯出言犯上，能向自己倾诉两句也是好的。谁知他却苦笑起来。心里瞬间没了底，问：二哥，你怎还笑得出来....皇帝这样对你，你真的不生气？
诸葛亮回过神来，摇头道：人非圣贤——陛下到底还年幼....也怪我失察，不知底下人动了这样歪的心思。
诸葛均嗤笑一声：你总说年幼年幼——先帝长子刘封犯错被你进言处死时，也不过是这个年纪。
诸葛亮一听刘封二字，厌恶地皱起眉头：刘封私欲太重，犯下无赦之罪，二者不可并提。况且我追随先帝时，陛下还不满周岁，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旁人如何能比？
见他真动了气，诸葛均也不敢再多话，讪讪引开了话题。只是心中冷笑：你恨不得掏出心肝来，可人家还未必瞧得上。
诸葛均日夜悬心，唯恐皇帝偏信奸邪，当真降下夷灭三族的旨意来。又恐坐立难安，让有心人看见，再到皇帝那里参他心术不正，只好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些事做。
这一找，反倒出事了。顿时汗流遍体，腿软得站立不住，颤声喊着二哥，跌跌撞撞跑着要见兄长。
却在门外被人拦住：三先生，宫里来了人，正在与丞相说话。还请在此稍等片刻。
皇帝差人来送补品药材，仿佛那日朝堂上冲突从未发生过——如果不去理会身边骤然增多的僮仆侍婢的话。
诸葛亮也无心再给来者脸色看。毕竟君臣有别，皇帝示好在先，他昭雪有望，又何必继续不依不饶？既然见着台阶，快些下了就是。
来者是宫廷内侍，自然不会与他提政事。恭敬转述完皇帝心意，躬身就要告退。
“且慢。”却被诸葛叫住。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陛下从臣处取走的蛮王书信....可否着人另抄一份送来？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军国大事，不宜延误.....”
那人微微福身，恭顺道：“是，奴婢一定将话带到。”
黄皓将要出门时，忽又被诸葛叫住：“小公公！”
诸葛亮只瞧着这人面善，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由自主地将人叫住，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便微微一点头，道：“有劳了。 ”
诸葛均立在廊下，进退为难。房门忽然打开，来者看见是他，弯腰行礼道：“三先生。”
“公公慢走。”诸葛均连忙回礼。看来自己住进相府的事，在皇宫早就不是秘密了。皇帝这盘棋，到底布了多久……
“长溪？怎么了，快进来。”兄长在屋内唤他。
因着要见人的缘故，诸葛亮穿得很规矩，往书案后面一坐，几乎看不出端倪。
诸葛均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关紧房门，三步并两步跨到兄长身边，附在他耳旁道：“二哥，皇帝要杀你。他全都知道了。”
诸葛均的发现足够简单，也足够恐怖。猎场事件之后他一直心有余悸，有心调查却始终不得要领。听说皇帝重罚了猎场看守，此事就不了了之了。方才收拾杂物发现一只木箧，里面装着出事那天兄长穿的外衣。那日兄长在马车上见了红，他怕下人看见生疑，自己把沾血的衣服偷偷藏了，寻机会一件一件烧掉。没想到还剩下这一件。
诸葛均拿出衣物，隐约闻见一丝异香——非常熟悉，却不知在哪里见过。房中并不曾用过这种熏香啊。凑近一闻，确是此衣上的怪味；展衣一看，除了下身衣摆处巴掌大的赭红色血渍，右手袖口还有一处血迹——那日兄长说皇帝刺死疯马，这血是他扶皇帝起身时沾的马血。诸葛均看着两处血迹，眉头紧锁：同一天沾上的血，时隔数月，为何袖口上这一处还鲜艳如初？
鬼使神差地，将袖口一块血痕放在鼻端仔细闻了闻——异味果真来源于此！
这气味…到底是什么？诸葛均皱眉嗅了半刻，心中一念闪过，顿时身体僵硬，如遭雷击。
洋金花，其花入药可治惊风、癫痫，误食过量则可致幻致死。
血迹干涸，血腥气散，洋金花的气味才终于能被他察觉。原来那日马匹忽然发疯并不是因为受猎犬惊吓，而是事先被人喂了大量的洋金花粉——时过数月而血色不变，这样强的药性，若误食鲜植，少说也要吃上足足一石。
是谁做的手脚，是谁要害皇帝……诸葛均双腿发软，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不对，那日兄长骑的是皇帝的马…臣子骑御马是大不敬…如果皇帝早就决定要骑那所谓的“爱驹”行猎，皇宫就不会让御马随行..既然随行，那换马便是皇帝一时起意，不可能叫人事先知道…也就是说，暗中做下这些手脚的人，本意是要害他兄长，不料却误伤了皇帝……
兄长这一年过得如此艰难，到底谁才是他的敌人？诸葛均空咽一口，只觉口干舌燥，视线落在另一处暗红色血渍上，一个更可怕的想法浮上心头——
就算那人计划得逞，马匹发疯时真的是兄长骑在马背上——以他往常的身手，最坏也是断腿断胳膊的事，一命呜呼的可能性非常小…若想取人性命，刀枪箭矢，哪一样不比下毒——还是给坐骑下毒——来得更稳妥？手既然能伸进皇宫马厩，在猎场安排几个刺客，想必不会是难事。除非…除非“他”根本不想杀人…那“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或者…他到底不想要什么？
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性，连诸葛均自己都不愿面对。他方才的一切猜测都基于同一个前提：朝廷上下、皇宫内外，除了马幼常，再无第三个人知道兄长身怀先帝遗腹…这个前提，是他刚入成都时兄长告诉他的，一直以来，他也没有理由怀疑。如果这个前提根本不成立呢？
坠马自然不会立刻要了他兄长的命，却可以毫无悬念的杀死他肚子里的孩子。
谁是“若其不才，君可自取”隐晦的批评对象？
谁最不希望一个凝结先帝和权相血脉的孩子降生？
谁能把手任意伸进御马苑？
谁在自己受伤之后草草结案、息事宁人？
皇帝、皇帝、皇帝、皇帝...一切都指向那个确凿的人。新君不是他所想象的，一头莽撞的小虎，而是一条毒牙森森，暗中蛰伏，只待攻其不备、一击毙命毒蛇。
“二哥，你敢说你自己没有一瞬间怀疑，皇帝其实什么都知道吗？”诸葛均越说越激愤，纵使有意压着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调门。
“我不相信。”诸葛亮听得面色冷白。“陛下刚才还派人来送药材，他不会…”
“送的什么药？”莫不是一副毒药，让你自尽的罢！
诸葛亮轻轻一指案上，是那小太监送来给他过目的礼单。诸葛均抓起一看，霎时间脸色灰白：“二哥…这是我埋在树底下的药渣…他们全都识得了…这幅药方是养血安胎的，我恐人生疑…我以为埋在土里这么久，无论如何也是辨不出的，我不知道…”
诸葛亮双眼紧闭，浑身发冷。皇帝对他动过杀心——礼单上写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皇帝要杀他——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想过要杀他，要杀他的孩子。
他为了社稷江山，为了那个喊他一声“相父”的孩子能安心，苦苦隐瞒自己的骨血；现在那孩子也要为了江山，来杀他的孩子了。
“啊呃——”腹中忽然抽紧发痛，不得不伸手按在腰侧，勉力忍耐。
“二哥？怎么了！”诸葛均忽然听他一声悲泣似的呻吟，急切道：“你哪里不舒服，啊？你别急，我们总有办法，你现在不能动气…”
“没事…”诸葛亮额上布了一层细汗。近来腰痛腹痛偶有发生，忍过一阵便好了。“我不急，你也别急…我们肯定有办法，保这孩子平安出生——”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败露
